賈島,字浪仙,範陽(今北京市一帶)人,生於唐代宗大歷十四年(779年)①。從「祖宗官爵頗未研詳」這句委婉的話中可以知道,賈島實在是出身於沒有什麼名望的「布衣」之家。
他很有才華:「長材閑氣,超卓挺生」,又極富學問,「六經百氏,無不詼覽」。他的五言詩,名震當時,為人所傳誦。可惜時運不濟,「穿楊未中,遽罹飛謗」,年近六十才到遂州長江縣(今四川蓬溪縣)當了一名主簿(官階為「從九品上」),三年後,升為普州司倉參軍(治所見前,官階為「正八品下」)不久,會昌三年(843年)七月二十八日,死於任所,「春秋六十有五」,
他不僅是一位詩人,還是一位書法家,據歐陽修《集古錄》記載,曾有所書《紫極宮碑》傳於當世。《墓銘》說他「善攻書法,得鐘張之奧」,恐非諛美之詞。
另外,他還精通佛理,「悟浮幻之莫實,信無生之可求」,為人性格和順,「未嘗評人之是非」。
《墓銘》所講的主要就是這些。當然,凡墓銘,總不無揚善避惡之嫌,但這裡所記的基本事跡,則是可信的,它為我們瞭解賈島提供了一個真實的基礎。
賈島的作品,現行於世的有《長江集》十卷,收詩三百七十餘首。他和同時代的一些詩人之間又頗多酬答之作,這對於瞭解賈島,同樣是寶貴的資料。
賈島及其同時代一些詩人的作品告訴我們:元和(憲宗年號)初,年近三十的賈島帶著自己的新作前往洛陽,去拜謁當時已經聲名卓著的詩壇前輩張籍和韓愈,「袖有新成詩,欲見張韓老」(《攜新文詣張籍韓愈途中作%。當時他的心情很緊張:「失卻終南山,惆悵滿懷抱。」但又充滿著希望:「安得西北風,身願變蓬草!」(同上)果然,他的傑出才華得到了兩位前輩的激賞,特別是韓愈,更給予很高的評價。賈島十分感激這位大文豪的鼓勵,心悅誠服地投在他的門下,並隨他來到了長安。以後,他又得到韓愈多方面的照顧:「身上衣頻寄,甌中物亦分。」(《臥疾走筆酬韓愈書問》)兩人始終保持著深厚的友情。
長安是唐王朝的京城,一年一度的科舉考試在這裡舉行,因此就很自然地成了「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所在;賈島的「詩人生涯」的大部分是在這裡度過的。他曾一度賃居於長安延壽裡,與張籍為鄰,彼此過從甚密,有著不少贈答之作。與此同時,他又同李益、孟郊、王建、令狐楚等前輩名人有了交往。更令賈島興奮的是,先後結識了與他年齡相彷彿的一大批青年詩人,如姚合、馬戴、瀋亞之、李余、盧仝、朱慶余、顧非熊、陳商、雍陶等。他們書生意氣,風華正茂,充滿著在功名場中搏擊的勇氣。「日日攻詩亦自強,年年供應在名場」(姚合《送賈島及鐘渾》),這段時間,可說是賈島一生中的「黃金時代」。
隨著歲月的流逝,朋友中的大多數,或早或遲地在功名場中取得了成功。而等待著賈島的,卻是一連串的失敗。漸漸地,他的處境變得十分狼狽:「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鄉!」(《下第》)心緒變得十分惆悵:「淚落故山遠,病來春草長。」(同上)貧困越來越嚴重地威脅著他,有時甚至落到「拄杖傍田尋野菜,封書乞米趁朝炊」(張籍《贈賈島》)的地步。在這種境遇下,他同僧侶、道士、逸人的交往增多了,企圖在說禪談經、訪道求仙中得到暫時的解脫。與此同時,對社會現實的不滿情緒也在賈島的胸中慢慢滋長。他針對科舉中的不公平現象,發出了「全賴有司平」的強烈企望。並且斗膽地提出了「下第人不恥,遺才人恥之」(《送瀋秀才下第東歸》)的指責。他還毫無顧忌地到處訴說自己的貧困境遇:「羈旅復經冬,瓢空盎亦空;淚流寒枕上,跡絕舊山中。」(《冬夜》)「市中有樵山,此舍朝無煙。並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朝飢》)其中雖然沒有憤激的言辭,但不滿情緒的流露,卻同樣是明顯的。還有少數詩作,用比興的方法把自己的怨憤表現得很充分,如《病蟬》、《辨士》、《劍客》等,這些作品都值得重視。
賈島以長安為中心,整整過了三十年的「布衣」生活。在此期間,他還到過襄陽、荊州(均在湖北省)、鳳翔(在陝西省)、汴州,光州(均在河南省)、杭州(在浙江省)、蒲、絳(均在山西省)等許多地方,或尋訪師友,或遊歷山水,留下了不少詩篇。
直到唐文宗開成年間,年逾六十的賈島才被「解褐責授」長江縣主簿,開始了他的「仕宦生涯」。關於他的出仕,《新唐書》說是「坐飛謗,貶長江主簿」,《唐摭言》也說是「無官受謫」。究為何事,無從確知。但從賈島及其他人的一些作品中,可以看出這次出仕確實有著貶滴之意,如賈島自稱「逐客」,張蠙稱他「逐臣」,薛能稱他「左遷」,便是明證。而且,這次出仕還包含有某種冤屈的因素。所以姚合詩中才會有「普掾罪誰知」的感慨。李頻在詩中也說:「忽從一宦遠流離,無罪無人子細知。」至於傳聞說是因為得罪了武宗,或說是得罪了宣宗,甚至還有所謂的《宣宗大中墨制》,歷代名家已辨其非,是不可據以為信的。
如前所說,賈島有著傳奇般的一生,歷史上關於他的傳說很多。如果想要更為全面地瞭解賈島,那末,那些傳說也同樣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關於賈島的各種傳說,散見於《唐摭言》、《鑒戒錄》、《劉賓客嘉話》、《唐才子傳》等許多著作中,綜合起來,主要是以下這些內容: 有一天,賈島在馬上吟得「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兩句詩,覺得很滿意,但又打算把「推」字改為「敲」字,一時決定不下,就用手作推、敲之勢,不覺「神遊物外」,連馬也忘了駕馭,任它衝進一隊人馬中去。等到被押到一位官員馬前時,賈島才如夢初醒。碰巧,這位官員竟是韓愈,他聽賈島訴說了原委之後,「立馬良久」,說道:「敲字佳。」於是兩人並駕而行,結成了「布衣交」。 賈島在另一次苦吟時,以同樣方式「唐突」了京兆尹(京城的實際行政長官)劉棲楚,結果被關了一夜。還在賈島當和尚時,(按:據《新唐書》載:賈島「初為僧,名無本」。)洛陽曾有過一道不許僧侶午後出寺的禁令。賈島忿忿不平,寫詩道:「不如牛與羊,猶得日暮歸。」 賈島屢試不第,心下不服,寫《病蟬》詩,以病蟬自喻,把那些公卿貴人比作加害於己的「黃雀鳶鳥」,因而觸怒權貴,被列為「舉場十惡」之一,遭到驅逐。裴度(當時的宰相)曾在長安興化裡興建一幢豪華的住宅。賈島落第歸來,題詩道:「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薔薇花落秋風起,荊棘滿庭君始知!」對大官們的奢侈生活作了譏諷。唐宣宗曾便服出遊,來到賈島所住的寺院,從桌上拿起賈島的詩捲來看。賈島並不認識宣宗,但見來者衣著華麗,心中已是不快,便搶上一步,從宣宗手中奪過詩卷,輕蔑地說道:「郎君鮮醲自是,何會此耶?」宣宗只得下樓而去。過後賈島知道得罪的是皇帝,大驚,趕去請罪,不久,便被謫往長江縣。
以上這些傳聞,富有傳奇色彩,有許多同《墓銘》及賈島等的作品相牴牾處。它的不足為據是很明顯的,但同時,卻也不能說這些傳聞純屬子虛烏有。因為它們差不多都出自晚唐五代,距賈島時代不遠。如晚唐安錡《題賈島墓》詩中就有「騎驢沖大尹,奪卷忤宣宗」之句。這說明,其中情況並不簡單。
況且,我們知道,歷史上一些傳聞,那怕是神話,所表現出來的精神,往往都是與被描述的人物的基本品格一致的。如有的書上講李白乘舟游江,「見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這種說法證之以事,顯然不足信,但若證之以人,則又十分符合李白豪放性格的基本面。因此,我們同樣可以把賈島的這些傳聞,同他的生平結合起來加以考慮.
在這些傳聞中,賈島對權貴們的不滿情緒被誇大了,他譏宰相,罵公卿,忤皇帝,抗禁令,成了一個桀鷔不馴的形象,這同真實的賈島之間是有距離的。但是,這種形象又同賈島身上確實存在的不滿情緒有著本質的一致性。我們看到,在賈島的作品中,沒有對「聖朝」的歌頌,沒有對權貴的奉迎,有的只是對現實的微詞,對自身痛苦的呻吟,這裡所體現的,正是這種一致性。
賈島是一位苦吟詩人,他的生命,是同苦吟緊密相聯的。他的創作態度是極端認真的。他把詩當作生命:「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戲贈友人》)賈島做詩並不炫耀才氣,也不賣弄學問,而是切切實實地告訴人們,他的創作是付出了多麼巨大的勞動。「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這就是苦吟的最好註腳。其實,苦吟既非始自賈島,也不是一種個別現象。「詩非苦吟不工,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毛盡落;裴祜袖手,衣袖至穿;王維走入醋瓮;皆苦吟之驗也。」(朱承爵《存余堂詩話》)但是,「苦吟詩人」的桂冠落在賈島頭上,則是當之無愧的。他向人們公開宣布,自己是一個苦吟詩人:「溝西吟苦客,中夕話兼思。」(《雨夜同厲玄懷皇甫荀》)「三月正當三十日,風光別我苦吟身。」(《三月晦日贈劉評事》)他的這種宣布是得到當代人的承認的:「吟寒應齒落,才峭自名垂!」(姚合《寄賈島》)「生當明代苦吟身,死作長江一逐臣。」(張蠙《傷賈島》)而且在賈島的大纛下,彙集了一大批苦吟詩人,如李洞、曹松、方干、唐求之類。賈島的苦吟,實際上開了杜甫以後詩壇的新風氣,影響是很深遠的。不僅「晚唐諸子,皆於紙上北面」(方岳《深雪偶談》%就是宋、明、清也均不乏傚尤者。甚至「近世學子」,也「多能為賈島體」(陳延傑《賈島詩注序》)。
對賈島本人來說,苦吟也是得到了報償的。正是苦吟,使他創造了富有特色的藝術風格。蘇東坡把它概括為一個「瘦」字,這不管是褒是貶,總說明瞭賈島的詩是富有自己的特色的。苦吟,又使他取得了自成一家的崇高地位。歷史上能夠卓然成家的詩人並不多,而賈島就是其中之一。聞一多先生曾把元和、長慶年間的詩壇一劃為三,而三派的為首者則是孟郊、白居易和賈島(見《唐詩雜論》)。這種劃分是否完全符合實際,似可商榷,但他給予賈島自成一家的地位,無疑是正確的。賈島曾經投在韓愈門下,但卻能在詩歌藝術上同韓愈分鑣並馳,顯出明顯的不同。一般地說,韓詩以學力見長,賈詩以心力(即「苦吟」)稱勝;韓詩見博,賈詩見僻;韓詩是雄奇,賈詩是清奇。韓詩中雄渾的氣勢,古奧的文字,特別是如「夫豈能必然」之類散文化的句式,在賈詩中斷不可見;相反,賈詩中幽深的描寫,精巧的造語,尤其是那種推俗字而出奇的本領,又為韓詩所不具備。
總之,由於賈島始終堅持了苦吟精神,因此能夠「生李杜之後,避千門萬戶之廣衢,走羊腸鳥道之仄徑,志在獨開生面,遂成僻澀一體」(許印芳《詩法萃編》),終於取得了難能可貴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