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大學本部大樓二一八畢業生議會廳,百多名聽眾擠得滿滿的。來自北京的著名理論家謝韜演講「關於民主社會主義問題」。八十六歲的謝韜,雖行動遲緩,卻中氣十足而爽朗宏言,令香港聽者頗感意外。
今年初春,他在《炎黃春秋》上發表《民主社會主義模式與中國前途》,宛若一石激起千層浪,成了中共十/七大.之前一場政治理論風波。身處中共思想理論界重大爭議的旋風中心,他接受亞洲週刊訪問時卻背了一首他的舊詩作:「行雲流水去,清風明月來。生動無凝滯,芯花漫自開。」一首恬淡雋永的小詩,正是他此際的心情寫照。
他說,中國的問題可以用三個字來形容:急,等,促。即不能急,急不得;但也不能等,等不到;只有促。只要共產黨方向正確,向民主憲政的方向前進,小步前進,大步是走不出去的,慢步前進,積小步為大步,也許二三十年後會有大的轉變。《炎黃春秋》有勇氣發表這一文章,就是一種促,讓人們看到了中國的一點希望,同時也讓人看到領導者在汲取教訓,作歷史反思,採取寬容態度。歷史在緩慢地向前推進,在無聲無息地逐漸地轉換著。中國的問題急不得,也等不得。
他說:「二十年後的大轉變,我們這樣的老人是看不到了,都死了,現在三十多歲的人,經過二十年的奮鬥,他們與舊的那套沒有聯繫了,有了新的思想,到了中共二十大的時候,會有大的轉變。我們雖然看不到了,但要促。活著一天,有話就說。我風風雨雨幾十年都過來了,入黨六十年,在中國也算是最早宣傳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教員,到了晚年,未來的日子不多了,如果再不把自己一生感受到的問題,說點真話,自己都愧對自己了。見上帝之前,留下幾句真話,就是這樣的心情。」
他說:「中國當前最主要的問題,是要重新評價毛澤東,重新清理毛澤東,在走向一個更有活力的民主社會中,清理毛澤東的思想和政治障礙,不清理毛澤東幾十年來造成的罪惡,中國不能前進。胡錦濤最近提出四個堅持:堅持解放思想,堅持改革開放,堅持科學發展觀,堅持和諧社會,建設小康社會,用這新的四個堅持取代了舊的四個堅持,這就是一個進步,就是在前進,不可能要求它一下子轉變過來,但它每前進一步,我們應該歡迎,中國社會目前還沒有到翻天覆地巨變的時候。」
謝韜患有心臟病、高血壓,胃部被切除了四分之三。他每天的活動主要是讀書,早晚兩次在住宅小區散步。最高興的是有三五老友到他家小坐。中共中央原組織部副部長、毛澤東政治秘書李銳、中共中央原宣傳部長朱厚澤等是他家的常客。他們關上門交換最新獲得的政壇信息,說說在門外不好說的真話。
二零零七年一月下旬,謝韜發表了關於民主社會主義的檄文後,朋友們都為他擔心。他笑著說:「直到今天,有關部門有關領導沒有任何人為此找我談話。」只是七月一日,他所工作的學校,即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委依往年慣例上他家探望,送給他一盆天鴻爪花,還有一套寢具、一封賀信。謝韜說,兩個月過去了,花還盛開著。
謝韜和夫人是九月六日從北京來香港的,參加《明報月刊》五百期誌慶講座,他是主講嘉賓。同一飛機抵達香港的還有特邀嘉賓、《炎黃春秋》雜誌社社長、原中國新聞出版署署長杜導正和女兒《炎黃春秋》副秘書長杜明明等人。謝韜說,他和發表這一文章的《炎黃春秋》都沒有遇到麻煩,這是當局的「寬容」,體現了官方的一種「保護」。
未被處分體現寬容
文章發表後,他和《炎黃春秋》的朋友們都提心吊膽,因為不知道當局會有什麼反應,是未知數心裏就不踏實。但文章發表的五個月裡,領導上沒有任何反應。直到五月十日,《人民日報》才刊登一篇答讀者問的文章,論及此文。這前後中央下達一個精神:此文不傳播,不轉載,不批判,不爭論,個人可以對此表態。中央沒有干涉、打壓文章掀起的討論氣氛。對意識形態理論爭論,中央不急於發表意見,採取一種開明的寬容態度,也是在汲取歷史教訓,這是中央和領導人的一種進步。
謝韜說,按照中共傳統,任何一次黨的代表大會召開,全黨的中心任務就是學習代表大會的有關文件,以黨代會的文件統一全黨的思想,不希望干擾,不希望有雜音,不希望分散關注點。在中共十/七大.之前,能發表這篇文章,公開討論長達半年,很了不起了。一百多年沒有與中國人民見面的西方社會民主主義思想,在中國一貫都是封鎖的,批判的,現在可以公開談論,象徵意義很大。他認為即將召開的中共十/七大.會朝民主社會主義前進一步,不會開倒車。他說:「中國缺少的不是誰說得正確,誰說錯了,而是把話說出來,這個現象本身更具意義。中國曾經是有話不能說,而今能說了,引起社會爭論,這就是進步。」
《民主社會主義模式與中國前途》早在二零零六年就寫好了。謝韜與一些朋友商談中,預測文章提出的問題具有很大衝擊力。長期來在當局封鎖下,這一問題是無法公開討論的,對毛澤東思想的否定,對列寧和斯大林思想的否定,這在中國是一個十分重大的政治問題,他不能不慎而又慎,文章就一直壓著沒有發表。不知是誰將他的這篇文章放到網上,散佈很快,當時他還不知情。他人在成都,《炎黃春秋》編輯部朋友給他電話,說從網上看到了這篇文章,想將文本裡一些尖銳或敏感的用詞作些改動,準備在《炎黃春秋》上發表,謝韜同意了。
他說:「發表前,編輯部多次作了研究,為發表這篇文章作了三種準備。一是可能會引來上級部門指令封門,那就要找律師打官司。一是這一期被禁止發行,以前也有過先例,如果是這樣,編輯部就提前發行一部分雜誌。一是刊出後,上面有人來打招呼,要求編輯部作檢討,或者其他一些相關措施,施加政治壓力。」文章終於破土見了陽光,引起強烈反響,而中央採取少見的寬容態度。謝韜說:「這令我們意外但又是等待中可能的最好反應。文章受到傳統左派狂熱攻擊,各地舉行了十多場大批判會,指責我顛覆共產黨,反社會主義,反憲法,反黨章,都不是講道理的,而是文革式批判。」
他坦承這篇文章之所以能在人民中生根,是因為表述了人們長期隱藏在心中的歷史感覺、歷史反思。文章的觀點,不是他一個人的,許多朋友和同事在長期的政治和學術的經歷後,也有同樣的看法,只是分散的,他不過是系統地加以表述。他說:「中國歷次運動,大家從切身經驗裡,有自己的歷史感覺,很多人都在作歷史反思,包括黨內一些領導幹部。這是一個正常健康的人必然有的理性思考。我不過是他們當中的一個。中國這幾十年培養了這樣的一種人,年輕時真心為革命,真心去擁護,到了晚年,經歷了幾十年風雨,人就想說點真話,面對真實的歷史去探討未來。」
謝韜小檔案
今年八十六歲,曾任重慶《新華日報》記者、延安新華總社編輯。一九四九年後,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編審,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副社長,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第一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