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走到夏叢面前,細看那個樹墩子,真是油光湛亮的,看得出這個老太太是天天坐在這裡的。可是此時夏叢正木然地向院外看著,用扶杖的手支承自己的下巴,發出一聲聲地吧息。"大飢荒啊,一場飢荒,便什麼都沒了,就是死了還應該有個墳啊,沒事時去祭奠祭奠,張富,你這可算什麼呢?我真是欠你的太多了,這麼多年啊,總是扯著一根腸子,真是死不瞑目啊!"她站起來,去牆邊拿起一個木棍,原來那就是四十年前的那個木锨把,老太太看了又看,就咚的一聲扔到地上,"有多玄!你呀,要是再伸一伸腦袋就沒命了!那也好,疼一下,也就不想著了,這下好,一翅子就是四十多年,什麼求道呀,你是哄我啊,還不知死到哪裡去了呢!就算你活著,有那麼一大家子人,人家能讓你來認我這個老太婆嗎?如果你沒有成家,你也老嘍?你能走回來嗎?死心吧!死心吧!"老太太嘟囔著用袖子擦淚,又低頭把那個木锨把咚的一聲扔到牆角。"去你的吧!別在這兒給我點眼了!"然後老太太扶著棍子,呆呆的看著牆外,一動不動,真像是一具木雕。看看天晚了,老人可能想進屋休息了,這時她才看見跟前站著一個人,她使勁看,可能看不清,又站起來,趴在人家臉上瞅,"你是誰呀,這麼個後生,家去睡覺吧,我今天沒有什麼事,不用麻煩了!"原來張富不在家時,村裡時有好心人來幫老人一把的。看著張富還不走,老人嗔怪說,"你這孩子,怎麼還不走啊,想跟大媽拉呱啊,大媽今天可沒心思啊!"邊說著,邊往屋裡轉身。
張富看著老太太要起身進屋了,就用手拍了拍她的頭頂心,老太太一下子看清了,他驚呆了,"你!.....你是誰?!....你是富哥?!你怎麼能這麼年輕?!那不可能!"她輕輕地搖頭"你是張富的鬼魂吧?那就今夜快把我帶走吧,不管上哪兒,我都跟你去!"她伸手拉位張富的手,捏了捏,"你也不像是鬼魂呀?可是你怎麼這麼年輕啊?"接著她又不好意思起來,"我是老糊塗了,光想著你大爺了,看見你就想起你大爺來,可是你長得還真有點像啊,每日裡我的眼睛也看不清,可是今天我看清了,你長得還真有點像你大爺呢,那你是誰家的孩子啊?!"張富不說話,一任夏叢用她那粗糙的手指拉他的手,撫弄他的衣服,最後老人急起來,"你這個孩子,給老太婆裝什麼鬼?!快說,你是誰家的孩子!不然我就把你打出去!"張富才笑起來,把她的頭捧過來,在她的耳朵根輕輕地說,"四十年頭,鍘刀砍掉木锨頭!"那個動作,夏叢是熟悉的,新婚的日子,張富經常把妻子的頭捧過來,在她的耳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又加上那句木锨頭的話,夏叢一下子驚呆了,"死鬼張富啊,你還真的回來了!你得道了嗎?你快帶我走啊?可是...."夏叢又難為情起來,"我都這麼老了,可你還是那麼年輕,那你還要我嗎?"接著老太太哭起來,她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喃喃著:"你還是那麼年輕輕,可是我都這麼老了,眼睛都快瞎了,我怎麼辦?天呀,我可怎麼辦...."張富把她摟在懷裡,像哄孩子一樣哄她,"夏叢,不要哭啊,不要哭啊,.....富哥是來接你的....得了道是不會老的!......"夏叢聽了高興起來。
該睡覺的時候,張富給夏叢鋪好被褥,幫她脫掉外衣躺好,又費了好大勁,才給她講明白了得道就不會有夫妻的生活的道理,可是到了張富想離開時,夏叢還是抓著他的手不放,又擔心又繾綣,好像一撒手,就再也找不到張富一樣。張富只好嚇唬她說,如果她老是這樣的狀態,那就永遠也不能得道,就真的見不到自己了,夏叢才終於狠狠心放開了手。其實張富並沒有走遠,他只是在院子裡的一朵野菊花的花蕊中造了一個小亭,又變出無數的新巧鋪設,自己覺得很像修道的禪房了,便在那花的世界中游玩了一番,入室休息了。其實在宇宙中真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乾坤,那花中的微觀世界也絕不下於人世啊,許多方面可能還比人世還淳樸些呢,因為那裡可沒有那麼多魔下世,所以那些人們不管貧富,都過得很怡然。天色有些微明,夏叢就急得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可能是精神作用吧,夏叢覺得自己一下子有了力氣,一點也不用拄棍了。"富哥,富哥!"她兩眼看著天空,輕輕的呼叫著。她覺得張富是得道的人,那是一定在天上的。張富從花蕊中跳出來,一下子出現在她的面前,倒把她嚇一跳。她本能地抱住張富。張富把她的手輕輕的放下來,"小女孩,你要記住,得道的人可不能那樣多情啊!"從這天起,張富每天都給夏叢講道,常常是徹夜不眠,但是他時時覺得有些失望,因為他覺得夏叢對道的理解很慢,總是好像對自己這個人比對道更感興趣。直到有一天,張富講完了。也教會了她全部的功課,就必須得讓她自己修了。
張富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個茄子,漂亮又圓潤。夏叢伸手一摸,發現那茄子卻是鐵的。"現在,你只有一件事情要做了,你要想上天,你得把我這個茄子煮爛,喝了那煮茄子的湯,你就可是得道了。你就可以上天了!今天我要走了,你要是能把這個茄子煮爛了,你就能見到我,要做不到你就見不到我了!"張富說著一閃就不見了,夏叢嚇壞了,大聲叫著,"富哥,富哥!....."哪裡還有人應!她氣壞了,"張富,張富!你給我出來!"還是沒有人答應,叫了很久,也哭了很久,看看天都快黑了,她一個人形支影單地站在院子裡,茫然若失;想到幾天前兩個人說著話的日子多好,好像又回到初婚的時候,可現在一下子又這樣了,真的還不如張富根本就不出現呢,這樣她覺得 心更疼了,就像過去的傷口又給割開了,而且在那些流血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她想,自己剛才是罵了張富了,那他一生氣就更不出來了。於是她跪下來,哀求說,"富哥,我錯了,我剛才不該罵你,你出來吧,你出來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可是你不出來,我就什麼也干不下去!富哥,你出來吧,富哥,你出來吧!"儘管她從天黑求到天亮,可是還是沒有人理她。她只好像個小女孩兒一樣哭著爬到床上躺下了。她絕望的看著房樑,心想,我要是一下子吊死了,變成鬼了就可能見到張富了,想著,想著,她顫巍巍的去找繩子,"這不算什麼?你不理我,我就死給你看,反正這麼大年紀,死了也不算少亡了!"可是她竟然無法從床上站起來,只要一翹頭,就好像有人把她按下去。折騰了半天,她也累了,只好躺在床上恨恨地說,"張富,我知道是你搗的鬼,算了,明天我還是煮那個該死的鐵茄子吧!"她無可奈何的睡了。
她一睡著就走進夢中,真好,還是那麼年輕,自己正在那個木墩上繡手巾,張富就回來了,‘哎呀,她才想起都晌午了,怎麼忘了給上坡的人做飯了呢!'真是不好意思啊,"張哥,你累了吧,我忙得都忘了做飯了,你等一會兒吧!"她急急的倒了一碗糖水放在他面前,就想進櫥房,但是張富拉住了她,她笑起來,以為張富在同自己開玩笑,正想揮手拍他頭的時候,卻發現那人不是張富,而是個金光閃閃的神,神牽著她的手,飄起來,一下子就穿過了一個藍色的紗幕,進入了一個神的世界,那風中飛花沁人的香,細樂繞耳,神人莊嚴慈悲,"高人,你把我帶到這裡幹什麼呢?我還得給富哥做飯呢?"她這麼一想,覺得自己一下子就從雲裡摔下來,"救命!"她嚇壞了,大喊著醒來。醒來後,就再也睡不著了,想起張富給自已講的那些道理,覺得 很慚愧,"真是凡心太重了,像我這樣怎麼能上天?!就是上去了,也會像剛才一樣掉下來的。真是太不爭氣。"她微笑著從被窩裡抽出手來,輕輕地煽了自己一個耳光。
天剛微明,她就把那個鐵茄子放在鍋裡煮起來,她想,‘這東西雖說看起來是鐵的,其實可不一定,張富怎麼會騙我?!它是可以煮爛的,那就不是鐵的。'可是她煮了一天,那東西除了有一點熱度之外,卻沒有一點爛的意思。她又煮了一天,那茄子一點也沒變,這時她明白問題的嚴重了,這茄子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爛的,她只好叫人在院子裡搭個鍋臺,把鐵鍋搬到當天心,這樣離柴房就近些,‘把這一柴房的柴都燒了你總可以爛吧!"她想,可是燒了一日又一日,那茄子還同剛放到鍋裡時一樣,不免心中的些喪氣,可是不把它燒爛怎麼上天呢?又怎麼能見張富呢?她堅持著,眼看那一柴房的柴都燒沒了,那茄子卻依然如故。村上的人發現了,都來看西洋景,"去看看吧,夏叢寡婦中了邪了,弄個鐵東西在鍋裡煮,已經燒了好幾天柴了,你說那柴要是燒完了,冬天還不得把那老媽子凍死嗎?"人們三五成群的人跑來了,"哎喲,老姐姐,你是撞了鬼了,你那男人走了四五十年,哪能就回來了?!四五十年還能那麼年輕?什麼成神啊,那都是老人哄孩子講的瞎話啊,你怎麼能當真呢,你是碰上騙子了!那傢伙還不知道在你的身上打的什麼壞主意呢!"一個老太太拉著夏叢的手,長本大套地說說起來。
夏叢只是笑笑,還在燒她的火。一個中年男子看不過去,他覺得這個老人真是太可憐了,想男人都快想瘋了,竟能辦出這樣的傻事來。於是他走過去,親切地坐在夏叢身邊。"大娘,人們都說那些神啊,鬼啊,可是有誰看見了呢?一個人都沒看見過!大家都沒看見啊,這說明是假的,你這麼大年紀了,本來活得不容易,今天你要是相信這些鬼話,連活得安生都得不到了!大娘,我是走南撞北的人,見過多大世面啊,我會害你嗎?"夏叢看了他一眼笑笑還是不說話。那人站起來,衝著老太太的娘家侄女說,"這老人病得可不輕!看來不好救了。"那侄女本來就是個瘋瘋火火的人,一著急,端了一盆水就潑到灶裡,然後就去拖老太太,"你是我的親人,誰不管,我也不能不管,我可不能讓你把自己做踐死!"想不到老太太竟大哭起來,"你這是幹什麼呢,你不讓我活了嗎?"冷不防向屋角撞去,一下子就昏了過去了,頭上的一個大血口子不斷地往出淌血。人們嚇壞了,趕快呼喚包紮,可是當老太太清醒後,她就又去點火了。從那以後,這老太太怎麼煮茄子也沒人管了。
到了冬天,老太太的柴當然都燒完了,她就到樹林裡找柴燒,鄰家也有給她送柴的,可是那個茄子就是不爛,但是已經有些變顏色了,用手按一下還有點彈性,可是離煮爛,那好像還差得好遠。柴草不繼,怎麼辦,夏叢的心急得火燒火燎的,一天,她不想睡覺,只是把疲倦的身子靠在牆上,想迷糊一下,再去燒火,她模糊的看見張富站在她面前說,"怎麼沒有柴啊,那些門和窗子不是都可以燒嗎?"夏叢看了窗子一眼說,"拆下了門,我不是連個避風的地方也沒有了嗎?""那怎麼可能呢?我不也沒有房子嗎,我不是也沒凍著嗎?"張富笑。"那,......."夏叢還想說什麼,可是張富不見了。夏叢醒來後,想,"好你個張富,我就這個一個塌了一半的破房子,你卻讓我把門窗子燒了,你也真是太狠了,這個我可不能上你的當,你已經把我害得夠慘了?"她想著這些心事,就到林子裡去拾柴,一會兒就拾了一大捆,"這人啊,真是苦蟲,過去在家裡沒事幹,走路都得拄著棍子,可現在竟然能背柴了!這也是那壞小子給自己的一點好東西吧!"夏叢想,可是正當她走出林子的時候,看見村中的幾個婦女在遠處對自己指指點點,不覺心裏難受起來,"那個富哥,真的是富哥嗎?!他說不定還真是個鬼呢,把我這個傻老媽子點劃一通就走了,讓我在人前出了這麼個大笑話,真是!"
其實,這時張富就站在她的身邊,看到由於這些天的動搖,夏叢那變成佛體的部分正快速的崩塌,他淚流滿面,"可憐的夏叢,都這樣的年紀,你還有什麼捨不得,你知道不知道,只要你肯拆下那房子的一扇窗子,你就可以飛起來了!你就可以永脫苦海了呀!"他喊著,但那聲音夏蟲是聽不到的,也不允許她聽到。夏叢把柴放下來,就開始點火,其實她對煮爛茄子可以成仙已經失去了信心,但是還是一種僥倖心理,再燒一段時間試試吧,倘或真的爛了呢!這時她站起來,用手按一下那茄子,不按還可,這一按那真是五雷轟頂,信心全失。因她發現昨天還有些彈性的茄子,今天竟堅硬如鐵了,多少柴草啊,什麼事也沒管,多叫人心疼啊,但她還是哭著去點火,這一年,那燒火已經成了她的機械動作,雖然她覺得那希望是絕對的渺茫,可是她還是要去燒,好像她除了燒火就沒有什麼事情好幹了一樣。可是她發現那火是怎麼也點不著了,而且在外麵點著火了,放到灶裡就滅掉。她把火石扔到地上坐在那兒就哭起來了。這時她聽見哐啷一聲,她的一扇窗子掉到地上,"莫非一定讓我把窗子燒掉嗎?"她猶豫一下。"當然不行!把窗子都燒了,那算什麼,那可真是個瘋婆子了!"她走過去,把窗子按著原來的螺絲印又擰上了。回頭看那鍋,那鍋臺不知什麼時候塌了,水灑了一地,那個鐵茄子也滾到了院子中間,她氣得大笑起來,"我怎麼這麼傻,相信那個妖怪的鬼話,干了這麼個叫全莊人都笑話的事情!"於是她走過去,把那個鐵茄子狠狠地向院外扔去。
張保珍講到這裡,深深地嘆了口氣 ,拉住雪蓉的手說,"雪蓉啊,你聽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