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一匹布料扛上樓,一臺臺縫紉機扛上樓,一盒盒紐扣配件全都扛上樓。
"從今天開始加工校服。這批貨量大時間緊,規格多樣,完成任務有一定難度。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加班加點。"朱中隊長神情很十分嚴肅。"12臺縫紉機,揀12個嫻熟縫紉工,其餘做輔工,12人分三道流水線。"
"4人釘紐扣,4人搞熨燙,2人翹邊,8人剪毛......"388一一分配。我的工作是剪毛,兼管全組衛生,用水打飯洗碗一應雜活。
8點不到,朱隊長來到小組。她抽查質量,瞭解輔料供應情況。"朱中隊長,昨天我組破了九大隊日產量最高記錄。"老狐狸呈上報表。朱隊長檢查成品,嘴角有了微笑。
她有理由笑。從裁剪到拷邊,從紐扣到針腳,每道程序不能有一點差錯。有1%差錯,就是100%的次品。既要運籌帷幄,又要事必躬親,每件校服都浸透她的心血。為了保質保量,朱隊長制定了'紅旗譜'---每天收工前,宣布紅旗譜的擂主和衛冕者。
這一招太有效。從早上6點到晚上10點,縫紉機馬達轟鳴,流水線絕對流暢。解手秋風掃葉,吃飯囫圇吞棗。‘急'是口頭禪,‘快'是行動準則,工場間成了戰場。
收工後宣布擂主大名。擂主不是有水分的GDP,也不是膨脹的報表,而是用數字說話的魁首。這魁首就是年過60的老狐狸,她蟬聯擂主已經三天。監獄有規定,年過60的產量減半。老狐狸不但產量不減,還衝出亞洲走向世界。
"不可能!"短兔生氣地扯著耳朵,她的表現不遜於狡兔。她是當年婦教所的三八。"是否搞錯了?"長腳也滿臉疑惑,她身手敏捷無愧於猛虎。沒有敏捷能扒錢包?"莫非有貓膩?"小紅很忿忿。她幹起活來,簡直就是自己放的一把火。"羞煞我也!"600大吼一聲。她是服裝廠正宗科班。
"當年她女兒死,產量都沒拉半分。你們和她比?"38一摔剪刀,四員虎將訕訕退下。老狐狸微微一笑。不是流芳百世就是遺臭萬年,這是她人生箴言,也是她的核動力。
"把成衣搬下去。"朱隊長一揮手,老狐狸一躍而起。山一樣的衣服壓在肩膀,讓她有了扛山之感。就憑這一點,她贏得了我由衷的尊敬。
"夜宵來了。"有人喊著。監獄規定,加班超過22.00有夜宵。"收工!"老狐狸一個漂亮的剎車,完成最後的封口。我拎起鉛桶打來爛糊面。
"從明天起我讓賢。"老狐狸說。"讓賢為了調動積極性,我保證年底紅旗屬於我組;我保證你出獄後我也出獄。""是嘛!"我敷衍著,連說話力氣也沒了。
"雖然你三年我18,我的心態比你好100倍。當年上訴,我戴著手銬腳鐐在生死線上徘徊了300天。在300天裡,我天天晚上做伏臥撐。"
"老吳!""啥事?"老狐狸箭一般射出去。我看著她的背影:佝僂而矯健,乾癟而靈活。一個年過60還要吃18年官司的女人;一個失去千萬家產的女人;一個失去唯一女兒的女人,一個丈夫背叛她的女人--女人該有的她沒有;女人不該有的她全有。
夜深了,她拿著本子和筆走向小監,又要挑燈揮毫。她是一艘核潛艇,航行永不停止。
讓賢果然有了效果。四員虎將盯著擂主寶座。衛冕的要成功,下野的要上臺。小組氣氛如溫度計掉進開水。昨天和今天殺出一匹黑馬。還有半年就出獄的方獨佔榜首,這讓四將又嫉又恨。他媽的,6個月還和我們爭高低。
半夜,一聲尖叫劃破寂靜的夜,朦朧中有人爭吵。我翻個身沉沉睡去,墮落到夢的盡頭。
"終於見分曉了。"門打開後,小紅激動的衝出來。"阿慶嫂和沙老太婆打起來了-蜜月結束。"
"什麼蜜月?"長腳問。小紅詭譎一笑,哼著小調走向縫紉機。"有事等隊長來說。"老狐狸朝600使個眼,提起衣服朝針下推,一串麻利的‘噠噠噠',如精靈躍過琴鍵,落下一串串玉珠。
朱隊長拎著鑰匙走來。"報告中隊長,我有重要事匯報。"600嚷著。
晚點名時朱隊長說:"勞役反映了改造,絕不容許移花接木。發現一個處理一個。"
"朱隊長,這事我有責任。我出讓擂主,是讓小組有競爭力。想不到方欺騙政府。"老狐手按胸口極其沉痛。
"扣分寫檢查。"朱隊長沉下臉--她可以容忍犯人笨拙,不能容忍欺詐。
"減刑泡湯了。"小紅因為興奮,露出粉紅牙床。"方擔任了二年勞動組長。借到我組,本想錦上添花,可惜畫虎不成反成犬。"小諸葛搖著頭。
"先把指標送人,再反戈一擊--既討好老狐狸,又靠攏政府。"短兔說。"600是條狗,誰有骨頭聽誰的。"
"這麼說,又是老狐的反間計?"長腳激動地問。"誰讓她得罪老吳?連反間計都不知道?"小紅一按電源,縫紉機吐出一串歡快的節奏,猶如她的心跳。‘ 卡'地一聲。
老狐拿著螺絲刀鑽進縫紉機,五分鐘後縫紉機又鮮蹦活跳。"你真行。"小紅翹起拇指。
"吃的鹽比你飯多,走過的橋比你路多。""那是!當年您的玉照都上了頭版頭條。"
"我和陳壁君不但關一個號,還是閨中密友呢!"老狐狸爽朗地笑著。"有空給你們擺擺龍門陣,說出來嚇你們一跳。""嗨!"小紅把頭一頓,完全是日式鞠躬。
"洗澡。"賈母像一隻球滾來。"等交貨後再洗。"老狐頭也不抬。賈母樂了,多餘的熱水能孝敬勞積會,這是個好買賣。我嘆了口氣,頭髮成了油餅,牢牢貼在頭皮上。
‘噠'皮帶斷了。片刻,一個清瘦的女子背著工具包來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琴,聯合丈夫弟弟,殺了仇人。"
"報紙我看過。她丈夫已出獄,就等著和她相會。"短兔羨慕地說。"回家探親前,隊長讓她吃避孕藥。"
"她收工後不停地寫感謝信,寫認罪書,寫新生書......""她還沒新生呢?""快了!為新生而預支感謝,你不妨學學。"短兔對200說。
200只有18,她不但是殺人犯還是縱火犯,當年上海武進路的案件轟動整個上海。
"琴的案子得益於知青政策,也得益於輿論。她肯定提前出獄,因為這是活廣告。"小諸葛分析著。"皮帶已換,請你一試。"琴從縫紉機下鑽出來。
校服交貨後,盼望很久的休息天終於來到。小組上午搞衛生,下午自由活動。
"誰要挖耳朵?"600高舉耳杓。"我要。"短兔一個百米穿楊。600長著一張娃娃臉,五官分明皮膚細膩,遠看近看都像純情學生。男友進牢後,她閃電般和男友之哥苟合,還生下了女兒。婆婆問她女兒是哥還是弟時,她反問:都是你孫女,難道還有區別?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不挖是我的錯,你不讓我挖這是你的錯。挖耳技術,堪稱一流,如若不信,當場驗證。"600唸唸有詞。有特色的招牌挂出後,身邊形成包圍圈。
"一個個排隊,中國是禮儀之邦。舒服不?"600一邊挖一邊徵求顧客意見。
"當然。""比起那......滋味如何?""各有千秋。""好。"600猛地抽出耳杓。
"再挖挖嘛!""我為人民服務,不是為一人服務。""你不就惦念午餐肉?""我惦念豬肉,你惦念人肉-反正全是一個肉。"600把有絨毛的一面伸進去。
"真好。"短兔忘情地呻吟。600又是掏捏又是吹摸,耳朵在她手裡成了泥面。"好勒!"就在短兔呻吟加大分貝時,600抽出耳杓結束營業。
"現在輪到我了!"錐子眼趕緊湊上去。"不挖!""為啥?""因為你是......油耳朵。"
"我絕對不是油耳朵。"錐子眼大聲叫屈。"你不是油耳朵你是沒油水。"小諸葛說。
"難道我不能挑選服務對象?"既然捅開了紙,600乾脆赤膊上陣。"那問題......我會考慮的。""敲碎骨頭榨不出半兩油。"600把錐子眼推出去。
"輪到我了。"小浦東一屁股坐下。坐下就是既成事實。"不挖。""你不是說老鄉見老鄉,二眼淚汪汪。""屁汪汪也不挖。誰讓你窮的叮噹響。""老鄉不能用錢來衡量。"小浦東堅持原則不動搖。"滾!全監獄輪上也輪不到你。"長腳叱道。小浦東灰頭土腦退出戰場。
"我來了。"長腳大模大樣坐上去。"我可是VIT身份。""重還是輕?""......吆。"
"紀律不要了?"老狐狸遠遠嚷著。"老吳快來啊。"600熱情嚷著。"我等著為你服務呢!""你腳下不蹲著一人嗎?""我讓你。"長腳趕緊起身。"難道我不用排隊?"老狐明知故問。"這個組,應該說整個中隊你最辛苦能幹!"600遞上一個微笑。"你也能啊!"
"我再能,不過是上竄下跳的木偶,繩子在別人手上。老吳你說是不?"600熱烈地瞅著老狐狸。
"不是繩子攥在別人手裡,而是自己願意往繩索裡鑽。"老狐眼一乜。角落裡坐著方,她如結板而不能呼吸的土壤。
"她完了。""一員虎將死在你手裡。"老狐狸砸著嘴。"誰讓她得罪你的?"600冷笑著。
"原來是你們連檔模子,壞了她的減刑。"錐子眼睜大眼。"閉嘴。"一聲叱呵,錐子眼趕緊踅出人群。
"回來。聽到啥?""沒!啥也沒聽到。"錐子眼哆嗦著。"還有誰聽到啥?"
"沒有!""我們啥也沒聽到。"眾人七嘴八舌。"這星期爭取加一次電視。"老狐話未落,四周已是一片歡呼。"方!"老狐突然站起來。
方因瑣事傷人,嚴打時判三年。她脾氣暴躁心地坦蕩,手腳敏捷為人豪爽。在3組做勞動組長時積分頗厚。就在快減刑時,調到我組做校服,想來個火線入黨。想不到中了奸計,不但減刑飛了,還成了黑典型。
"方!想啥?還不放鬆放鬆?"老狐乾癟臉上滿是笑。方死死看著她,要有手槍肯定一嗖子。"心情不好?"老狐露出貓耍老鼠的神情。"你這頭老狐狸。"方跳起來。
"方小姐啥時減刑走?"老狐挑釁著。"到時開歡送會。""你這個劊子手。"方雙目噴火。
"有嘛!"老狐得意地一聳肩。"你-殺-了-你-的-女-兒。"齒縫裡蹦出七個字。老狐突然搖晃起來。"快坐。"小紅一把抱住她,老狐的牙咬的格格響。
"喝水。"600端起茶杯。老狐一閉眼,豆大的淚珠滴下來。
"哈哈!這是你的報應!你的報應!"方仰天大笑。這天晚上,老狐早早進了小號,破天荒沒拿紙和筆,這可是絕無僅有。
"哇!"尖叫在深夜響起。"煩死了。"有人翻個身繼續沉睡,這段日子太累了。
"你的手......看看你的手。"尖叫又起。被吵醒的我,發現尖叫就在隔壁。
隔壁住著三個人。一個是一驚一乍的小紅,一個是膽小如鼠的南匯婆,還有一個是想發聲音發不出的啞巴。
小紅是攪水女人,儘管攪的比井鑽還快,小號就是不見浪花;小紅是條棍子,儘管把金箍棍舞的颯颯,也打不出半個屁;小紅喜歡擊鼓鳴堂,雖訟奶奶再世,也沒機會對簿公堂。南匯婆言必稱'我有罪',行必是‘雞啄米',就是用顯微鏡,也照不出匯報素材;啞巴呢,規規矩矩勞動,默默無聞改造,舌頭只咀嚼而不翻捲。這樣的小號是我夢中的世外桃源。
"尖叫啥?"有人不耐煩了。"放下,放下你的手。"尖利之音,有振聾發聵之效。
"應該說放下你的鞭子。"小諸葛加了一句。
"天吶,還在動,還在不停地動。"小紅如講解員,忠實報導球況的每一個細節。
"小紅!就事明天說。"走廊盡頭傳來老狐指示。"還動,你竟然還動!"分貝又翻了番。
"警告小紅,再發聲音扣你分。""我維護紀律的神聖。"小紅委屈的聲音走了調。
"一切的一切,等起來再說。"老狐聲音不但蒼老還很威嚴。
早上門一開,小紅如離弦之箭。"我要匯報。""我知道你要匯報,這月分數不夠。"老狐冷冷地說。
"半夜時分,我被奇怪的聲音驚醒。我悄悄爬起,看到她的手在褲襠裡動。我大聲制止,但是她根本不聽。""她是誰?""啞巴啊!""廢話!啞巴當然聽不見。"老狐笑了。
"這是啥性質的問題?這是改造與反改造,革命與反革命的問題。"小紅氣憤地說。
"你維護紀律......""還有吶?"小紅渴望地仰起頭。"證明你靠攏組織靠攏黨。"老狐拍著小紅的肩膀。
"蒼天在上。"小紅手撫胸膛微閉雙眼,陶醉在一片赤誠中。"啞巴自己搞自己?"短兔竄過來,一臉紅暈一身躁動。"幹活!"老狐把短兔朝外推。"可惜我沒看到這場戲。"短兔舔著嘴唇。"這事到此。誰傳播誰扣分。"老狐威嚴地說。半分鐘後,啞巴手淫的事,還是傳遍樓上樓下大江南北。
"你的--清潔工作--要做!"小紅攔著啞巴,費勁地打手勢。"嗚......"啞巴恐懼地看著她。啞巴長著一頭粟發,黑眸如漆,牙白如貝,真是沉魚落雁。
"拖地--拖地。"小紅撅腚做個動作。啞巴垂下眼帘準備逃逸,小紅攔住她。突然有人衝來。小紅一趔趄,啞巴趁機朝水斗奔去。"你!"小紅一跺腳。
啞巴的丈夫也是啞巴。盜竊失手後,他把同案犯的情婦換成老婆,於是啞巴越俎代庖判四年。啞巴曾責問男人為啥要貓狸換太子?男人說,我在裡你在外,我遲早是烏龜;我在裡面你在裡,我就不做烏龜。啞巴說,為這把我誣陷進來?男人說,為了家庭忍痛割愛,穩定壓倒一切。啞巴一巴掌朝男人揮去。
她手腳很慢,幹啥活都倒數第一。好在有朱隊長關照,再加上殘疾人優惠,這才沒有步小鼴鼠後塵。
"老吳,我要求換監房。"小紅氣呼呼地說。"啞巴從來不做清潔工作。""監獄都能照顧殘疾人,難道你沒這胸襟?"""我不能老虧。""上次不是加你0.5分。""哪一次?""就是半夜雞叫。"長腳不滿地說。"這分來得太容易。"
"老吳!這麼大事只加0.5?""你說加多少?""這不是匯報是活掐。"小紅解釋著。
"不就是先看戲後叫喚?"長腳冷笑著。"我這是全天候。""難道你守株待兔?"
"當然。那晚我假裝打呼嚕,在啞巴動手時我猛地掀開被窩......""一箭雙鵰。既拿分又解了讒。"小諸葛冷笑著。"這是啥話?"小紅大怒。"咱找隊長評評理。"
"一把火發火嘍!"長腳拍著手叫著。"不是我發火,而是啞巴太下流。"小紅義正詞嚴。
"不知道誰比誰更下流。"說著我拿著拖把就走。啞巴固然不齒,但她並沒有傷害別人。在黑暗中的覷覦者,才是真正的人渣。
小紅是個縱火犯,縱火是因為情夫不讓她從第三者轉為正室。本來我以為縱火者是李逵式的人物,拎著丈把長的斧頭打打殺殺,稍不稱心就燃起冬天裡的一把火。殊不知小紅不但有李逵橫勁,還有宋江謀略。明裡火暗裡刀是她特點;趁火打劫暗中使絆子是她擅長。在我和她同監一個月裡,她足足打了我30張小報告。走路快,飛檐走壁有越獄之嫌;說話快,蠱惑人心有煽風點火之意;咳嗽,陳倉暗渡企圖變天;拿筆,當然是彭德懷的萬言書;就連拎水姿勢也是匯報內容:為什麼左邊低右邊高?後來我一見她就打哆嗦,彷彿回到一線天統治的時代。
"老吳!你幫幫我吧!"小紅撒著嬌朝老狐身上蹭。"你說換就換?"老狐乜她一眼。
"你的指甲嵌進肉,我幫你挖。""好咧!""把腳擱我腿上。""我有......腳蘚。""腳蘚怕啥?醃咸菜就喜歡腳蘚。來!"小紅抓住腳往懷裡揣。陳皮蛻落,散發惡臭的腳,就這麼躺在她的懷抱,十趾直抵乳房。
"閉上眼效果好。"聲音輕而柔。小紅又挖又捏又揉,臭腳成了泥坯。"怎樣?"
"不錯。""把我換到你監房,天天享受這一切。""什麼?"老狐警惕地睜開眼。"想做赫魯曉夫?""誰是和路小夫?""你就是。你以為我沒耳目?"老狐冷笑。小紅凶狠的眼睛逐一掃視,最後停在南匯婆身上。
"沒有,絕對沒有。我要說了天打雷劈。"南匯婆嚇的直擺手。"老吳,說點什麼聽聽。那份報紙我現在還保留。頭髮一燙,珠寶一挂,那氣質可是蓋了帽。"
"你們全看見過?"老狐睜開眼。"就是華僑商店門口的照片。""什麼華僑商店?"小眼鏡端著一盆水過來。"沒見過老吳被抓時的照片?"短兔快人快語。
"我還以為老吳......"小眼鏡嘴一咧,一絲譏笑浮上來。"嗵!"老狐狸猛地站起。"嘴真賤。""我不好。"短兔嚇的臉都白了。"老吳息怒。"小紅按住老狐。"就是報上登你被抓又如何?""這......""在監獄,幾人能上報?你以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能上報?你上報表示你有能耐,你是巾幗豪傑。""可是......"老狐還是有點狐疑。"既不能流芳千古,那就遺臭萬年,這是你的格言。"小紅鏗鏘地說。"生當人傑,死亦鬼雄,這也是你的格言。你自豪地說了,你也自豪地做到了。"小紅伸出手指做了個V。
"呱呱!"老狐先一愣,接著大笑。"知我者小紅。""擱腳--我用蛇油膏擦一擦。"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人生有四大追求。第一流芳萬古,第二吃香喝辣,第三床笫之歡,第四按摩通穴。"
"聽說你男人是美男?""不假。""你比他大14歲?""不假。我和他約法三章。重中之重是不能在家和女佣搞。""為啥這樣說?""為了我女兒。我不能讓女兒目睹罪惡,我不能讓女兒......""他做到了嗎?""不挖了!"老狐揮手打掉耳杓,撐著桌子費力地站起。小紅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轉。
"老吳,今年先進我組拿定了!""......""你快走出高牆了。"你要多按摩,腳上穴位最多。"
"是嘛?"老狐陰轉多雲。"都說你魅力無窮,石榴裙下高官有一個班。你立了大功,噴出的高官有一大串。""沒有一卡車,政府能給我一條命?"老狐揚起了眉。
"有功之臣,說不定明後天就出去了。""小紅啊小紅,你是和坤,我是乾隆,你句句話打在我心上。上月他來探監,我說,老娘能把死刑變成死緩,就能把18年改成8年。在外是巾幗,在內是女傑出。以前我上報紙,以後我上電視。老娘要利用傳奇寫書出書,名利雙收。"
"這話我愛聽。做人要做人上人。""啥叫人上人?"小眼鏡端著碗過來。
"人上面趴一人,這就是人上人。"短兔賊忒一笑。"上面的人一動,下麵人成仙......"
"住口!"老狐大叫一聲。短兔一愣,周圍人也一愣。"什麼叫成仙?"小眼鏡還在問。
"別問--我讓你寫的稿子呢?"老狐很嚴肅。"沒寫。""為啥?""寫-不-出,因為我沒腦子。"
"跟我來!"老狐拉著小眼鏡,眼鏡磨蹭著。"快走!"幾人連哄帶拉把她架走。
"文學叫舔犢。法律叫替代,化學上叫新合成,物理叫物質不滅。"小諸葛冷笑著。
"什麼犢啊牛啊,我看這是騾。"小紅也冷笑著。"不下崽就是騾。"
"你就是下種,也是私種歪種無人要的野種。"小諸葛二指作劍朝小紅戳去。
"滾進去。一隻只嘴巴比屁股還臭。"388沉下臉。小紅如喪家犬朝小號,這才是百密一疏:實指望朝小諸葛傷口撒鹽,一不留神,把鹽撒到388傷口。
勞動大姐扛著衣服來。今天沒太陽,許多衣服沒干。我要在收工後把衣服晾到過道上。她臉色紅潤人高馬大,要是穿軍裝再扎武裝帶,那就是吳青華。可惜她是殺丈夫的婆娘。二年死緩期到時,她吵鬧著要回家。"不是判死緩二年嗎?二年到了咋不放我回去?"隊長把唾沫說干她也不明白,死緩二年和徒刑二年的區別。
"都二年還有啥區別?"斗字不識的她,反覆說這句話。"再鬧就判你死刑。"隊長發怒了。"我不想死。""那就好好改造。"由於她夥同情夫殺丈夫,家屬都不認她。從此,她把監獄當家,把隊長當親人。幾月後勞動大姐竟長的白胖,挑著糞桶還能哼信天游。
"今晚上吃啥?"600問。"政府給啥吃啥,不許挑精揀肥。""你進步了,以前老說髒話。"600討好地說。"你情人一定喜歡你。""他不能喜歡我。"她瞇眼做個射擊動作。"因為他被槍子撂倒了。"於是大家笑了。
"15年的殺人犯在哪?"她湊近老狐。"170坐在門口。"老狐給她指明目標。
"看上去很面善嘛!""你也看上去像菩薩。""我逼上樑山,她也逼上樑山?"
"男人問她想不想戴首飾?她說想。男人問,我把女人殺了好不?她說好。於是男人殺人她戴首飾。""真有這傻子?""檢察院問,她說我以為丈夫鬧著玩的。當初硬要嫁給拖泔腳的男人時,父母和她斷了來往。現在父母把她女兒接走了。""哈哈!還有比我更傻的。"勞動大姐笑了。
"神經病!"111凶狠地嚷著。"碗都洗不乾淨,黑點都在。""這不是黑點,而是掉了塊搪瓷。"我拿起碗。"掉了也是你搗鬼。"她把碗一摔。
111因盜竊判4年。同是賊,有的生活所迫,有的為了發泄,有的順手牽羊。而她為了滿足男友私慾。她凶狠剽悍,言必帶國罵,唇必夾暈話。有女賊的無恥,沒女盜的豪氣。對她,我一直避而遠之。今天挑釁必有來頭,想到這心一沉-不是我怕她,而是沒精力和她鬥。
"快吃飯。"剛進小號,170把毛衣蓋著的飯遞過來。"還熱吧?"她笑著,燦爛的笑,如錢塘江水湧上來。
"喝口水別嗌著。"看我狼吞虎嚥樣,她把水杯遞過來。"我知道你是好人。"
"你為啥要殺人?"我單刀直入。"我......"她臉上有了痙攣。"為啥要做傷天害理的事?"
我直視170的眼睛。"其實我......"她猶豫著,欲言又止。"大膽說。"大波鼓勵著。
"我不敢說,就是敢說你們也不會相信。"170固執地看著我,眼睛清澈而茫然。像無知孩子,又像懵懂村婦。
"不要解釋,你的任務就是安心改造。"我把最後一口飯扒進嘴裡。"531,你從右派變成左派了。"大波哼了一聲。
"她的話傳出去就是抗拒改造。刑期15年的她需要減刑,而不是祥林嫂式的哭訴。"
老侯朝我招手,純正的京腔極悅耳。她永遠在笑,笑不僅獻給隊長,還獻給所有弱勢犯人。老侯才高八鬥,是蔡文姬而不是李清照,因為她沒有淒淒慘慘悲悲切切。丈夫琴棋文章丹青一絕,是揚州八怪。有人說他‘欲與弘一平起坐,堪與志摩比伯仲'。可惜剛自繪自刻自印自版了郵票,就落了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下場。
據說,當代唐寅也步了啞巴男人後塵,把同盟軍情婦換成結髮妻子。理由是共患難後,將擁有瑞士表一樣永不磨損的感情。結果他無期,老侯七年。
這樣的男人應該寢皮食肉,可夫妻接見時依然相敬如賓。有人說她恨到極點沒了恨,有人說她臥薪嘗膽忍辱重,真實答案只有老侯知道。
"咱們走。"老狐攏了攏稀疏的毛髮。一盆金子‘嘩'地傾下,我瞇著眼看天,一陣眩暈襲來:我已經習慣沒有陽光的生活。
"怎麼沒見隊長?""需要嘛?二個勞積極會員外加一傻大姐。"老狐狸自豪地說。在監獄,勞積會員是忠誠符號,一如人大代表。
"究竟上哪?"我忐忑地問。"到新岸報編緝部。"老狐一臉喜色。陽光下,她稀疏的頭髮緊密地團結在頭中央,乾瘦臉如驚嘆號。雖笑意綿綿,難掩半口疏牙;雖昂首挺胸,難遮一身佝僂。動作敏捷,是耗子的身手;老眼放光,是慾望的決堤。"多好的太陽,多好的世界。"老狐發出一聲感嘆。
轉過彎就是籃球場。一個瘦小的黑衣人蹲在牆角晒太陽。黑衣黑褲黑色的臉,一如中世紀的苦行僧。我同情地看著他。
"50年代末我就看見他了。""難道他......關了這麼多年?"我結結巴巴地問。"殺人犯最多也就20來年。""可他不是殺人犯啊。""他什麼案子?"我著急地問。
"知道的越多,對你越沒好處。"老狐冷冷地說。"說吧。"我請求著。"他是某地下教會的頭目。""可是......""沒有可是-誰讓他不寫認罪書?""可是......""打住。"老狐轉過臉。
推開會議室,一犯人正在講話。"......為了配合改造,為了體現改造方針,監獄準備出版'新岸集'。這不僅是犯人讀物,還是推向社會的大眾書籍。讓假醜惡得到抨擊,讓真善美得到弘揚。下面分組討論並落實稿件。"隊長用微笑肯定了他的發言。
一個文質彬彬的犯人朝我走來。一見番號牌上的‘強姦犯',我猛地別過頭,他尷尬停下。又一個戴眼鏡的犯人走來。"他不是強姦犯。"老狐輕咬我耳朵。"他專搞偷渡。"
"這是九大隊推薦的二位。"老侯做了個極優雅的姿勢。
"能在幾百人中挑出,想必非尋常之輩。相信你們能勝任這個政治任務。"眼鏡直奔主題。
"我早盼這一天了,我絕不辜負政府一片苦心。"老狐聲音宏亮,有‘天降斯人於大任'的豪氣。"很好。"眼鏡一頷首。"我的事您全知道。這素材有熱點有深度還很獨特,不要說一般人,鋼鐵男兒看了也潸然淚下。""獨特?""18歲女兒吃完生日蛋糕後自盡,這角度還不獨特?"老狐急切地伸長脖子。"她......""她就是我女兒。寫完絕筆信,一仰脖把毒藥吞了。"老狐動情地說,並配以大幅度動作。"這是她遺書。"老狐撩起貼身口袋。
"不用。"眼鏡很冷淡。"這是最好的素材啊。"老狐如販子推銷。我的心一陣刺痛:生命的毀滅竟如此廉價?
"你應該看--並不是所有素材都有震撼力。"老狐把一張發黃的紙遞過去。
"先放一邊。"眼鏡不冷不熱地說。"我敢打賭,全監也找不到這麼好的教材。"老狐高高托起紙。"531,你文筆很好。"眼鏡把頭轉過來。"有啥文筆。""謙虛了不是。對聯工整對仗,一看就知道有文化底蘊。""只是胡亂應個卯。"我脫口而出。"怎麼胡說話。"老狐一瞪眼。
"這次寫書準備從那點切入?"眼鏡一臉春風。"切入點是文章靈魂,就是通常說的畫龍點睛。我看你從懺悔角度寫。""懺悔?我又不是盧梭。"我又一次脫口而出。"你有顧慮?"眼鏡和藹地問。"這麼好的事打著燈籠也難找,既揚名又能減......"說到這老狐剎住。
"我寫不來。"我抱歉一笑,我需要緩和氣氛。"政府說話算數,承諾的事一定兌現。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眼鏡深深看了我一眼。"而且......"說到這他停下,看來他深諳欲擒故縱。
"我寫!您咋說我咋寫。"老狐按捺不住了。
"把犯罪經歷寫出來,把思想脈搏寫出來,把改造心得寫出來,把感激之情寫出來。"眼鏡抑揚頓挫,眼睛炯炯有神。"這不但需要文學功底,還需要澎湃的激情。寫不寫是態度問題,寫不好是技巧問題。"他嚴肅而莊重地是說。
"我知道這是一個機會。"老狐頻頻點頭。
"誰抓住機會誰就有收穫。"眼鏡加重語氣。我沉默著。我當然知道,如果書能出版,一定提前出獄。這不僅是我的心願,而是所有犯人的心願--早一個月,早一個星期,甚至早一分鐘。"要不現在擬個綱?"眼鏡有信心地拿起筆。寫什麼?怎麼寫?我能寫嗎?我怎麼能夠寫?"開始吧!"對著那支躍躍欲試的筆, 我再一次轉過頭。
"她不寫我寫!"老狐熱烈地說。"寫什麼?"眼鏡有點無精打采。"難道沒見過晚報頭條?難道不想知道死刑變死緩過程?如果說清朝名案是楊乃武和小白菜,那我的案子......"
"略有所聞,不過不詳細。"眼鏡用筆敲打著筆記本。
"我既是商海巾幗,也是三進三城老官司;我賣過耗子藥,也買下了摩天大樓;我餓在雪地,也享用過滿漢全席;上過媒體,也在死牢捱了300天。""坎坷人生啊。""榮辱不驚,大難不死,整一個三起三落鄧小平。""注意自己身份。"眼鏡沉下臉。
"我一定注意。我寫了付對聯:死而復生恩不忘,另起爐灶辱不驚。橫批:苦海回頭。"
"有點意境。今年70了嗎?""70是去年的事。生離死別的演譯,家破人亡的再現,絕對具有轟動效應。"
"先記個譜。"眼鏡積極性終於被調動了。"從哪談?"老狐嘆了口氣,渾濁的眼珠轉啊轉,轉到時間的隧道。
"......我出身在江西一煤礦。父親在坍方後走了,留下一堆蘿蔔頭。母親把我賣給衛老婆子。""等等,這衛老婆子是誰?"眼鏡停下筆。
"大編輯連這也不知道?不就是‘祝福'裡的人口販子?"老狐把下巴頜一抬。"小看你了。"眼鏡有了心悅誠服。
"新婚夜我從後窗翻出,天亮時到車站。身後有了喧嘩,原來老光棍帶著中光棍小光棍追來。拿鋤頭揮扁擔,就像秋收暴動裡的農民。這時,一輛煤車開來,我一個箭步躍上煤車。‘老少爺們辛苦了!咱後會有期!我站在煤堆,揮舞著大紅手帕。"
"......不對啊,犯罪史怎麼成了鬥爭史?"眼鏡停下筆。"你不是被害者而是害人者。"
‘呱呱!'老狐大笑。"知道寓言嗎?有人一氣吞了三個餅,他惋惜地說,早知道就吃最大一隻餅,這餅讓我有飽的感覺。""你......"眼鏡有些惱怒。
"你連鋪墊都不知道?"老狐冷笑著。"害我的是紅蓋頭,我害別人的也是紅蓋頭。從此,紅蓋頭跟我走遍東西南北,我也走上了結婚逃婚,再結婚再逃婚的詐騙之路。我13歲闖蕩江湖,三次入獄,因越獄而加刑,因努力而減過刑。盛世是忠臣。亂世必是姦雄。"
"注意。出書不為個人樹碑立傳。""沒綠葉哪來紅花?沒土壤哪來的果子?我把所有素材告訴你,怎麼取捨是你的事。""那就繼續說。"眼鏡旋開筆帽。
"我從小立志揚名。為了揚名,日本人把最古老的廟宇燒了;為了揚名,美國人把總統殺了;為了揚名,法國人把火車炸了;為了揚名......""打住。"眼鏡沉下臉。"不能闡訴反動觀點。"
"那就談過程。第一次進獄我和陳壁君住一起,不但洽談甚歡,還成了閨中密友。"
"不對!陳壁君解放後進來,你第一次入獄卻在解放前。""我問你,陳公博和周作人哪一年進監?""是......""不是1950年而是1946年,不是上海監獄而是南京老虎橋。你怎麼這點常識都沒有?"老狐冷笑著。"談的怎樣?"隊長走過來。"隊長,正在談她犯罪給社會帶來的危害。"眼鏡站起來恭敬地說。"一定要突出中心。""是!一定突出中心。"
"下面談隊長的教育挽救。"老狐朗朗地說。隊長微笑著走了。
"現在我問你答,免得信口開河。"眼鏡一敲本子。"第一次服刑幾年?""三年。""第二次呢?""原本10年,加刑服了14年。""為什麼?""我不但越獄還煽動她犯。""書稿取消。"眼鏡把本子一扔。"一派胡言極不老實。""拿出證據。""提藍橋固若金湯,從未有過越獄記錄。你把提藍橋當成老光棍後窗?"眼鏡冷笑著。"我當然知道提藍橋有九重鐵門。""那還自欺欺人。"眼鏡厲聲說。
"我越獄成功,在江西而不是提藍橋監獄。你連年代地域都搞亂,還佔茅坑幹嗎?"老狐站起來。"坐下。"眼鏡急了。"你既不能使531就範,也不能讓我的素材發揮效應,我們走。"老狐站起來拉著我。"咱們......再談談。"眼鏡終於俯首稱臣。
"沒有金剛鑽不攬玉瓷器。我要不狠毒,年過6旬能擔任學習組長?我要不狠毒,如狼似虎的犯人早把我踩扁。現在我談三點:第一絕不許落下我書稿;第二要把組稿高分給我;第三要給我書稿加溫做宣傳。""我盡量做到。"
"寫書要有新意,不能像樣板戲一模式一臉譜。""保證脫穎而出。"眼鏡莊重接過遺書。
"脫穎第一步,第二步要巡迴演講,產生曲嘯樣的政治效應。第三步......""我要接受你領導?"眼鏡冷笑。"不是領導是盟友。難道連一榮俱榮都不知?下面記幾個吉尼斯記錄。第一,我是女監唯一上過頭版頭條的;第二,我是女監唯一從死緩改18年的;第三,在死神徘徊的一年裡,我戴著手銬腳鐐鍛練身體。"
"請問,鐐銬加身如何強身健體?"眼鏡‘啪'地合上本子。老狐直挺挺朝地上扑去。她雙手張開雙腳合攏,上下起伏做臥腹撐,動作規範張馳有序,渾身關節像安了彈簧。
"起來。"眼鏡俯下身子。老狐一個鯉魚打挺。"我需要強調一點:由於銬子銬的松,我能把手從銬子裡褪出來。""怎麼回事?"隊長氣呼呼走來。"我用動作告訴編輯,勞改政策使我煥發青春,這是對反華勢力最有力的反擊。要在書中附張照片,敵人的謊言不攻自破。"
"這個麼......以後再說。"隊長轉身走了。
"還有什麼不理解的嗎?"老狐把頭一歪,露出少女般的天真。
"上訴一共用了多少時間?"
"360天。這是刻在心上的數,也是刻在牆上的數。看!我的手指都磨出了繭。"
"......只有基督山經歷的人,才能明白死牢裡的每一聲滴答。"眼鏡感慨著。
"3-6-0-天-啊。"老狐牙關繃緊肌肉痙攣。"每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每一個風雨如磐下午,說不定就是生命的結束。凌遲不就是一刀刀割肉?活埋不就是一鍬鍬鏟土?五馬分屍不就是把身體撕裂?當頭上日日夜夜懸著一把劍,這就是凌遲,這就是活埋,這就是五馬分屍。這種恐懼超越極限蹦斷神經,許多英雄就在這一刻倒下。"
"這是大實話。"眼鏡一頷首,眼中有了欽佩。
"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大隊長舉著鑰匙朝小號走來,我知道最後的裁定終於下來。鐵門一開,二個隊長上來扶我,我推開她們,拖著沈重的腳鐐朝前走。當聽到‘判處死刑,緩刑二年執行'時,我露出了最燦爛的微笑:我終於贏得勝利。"
我靜靜地看著老狐,我知道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是真實的--在堅強這一點上,老狐絕不輸任何一個人;在堅強這一點上,她甚至超過了保爾.柯察金。
"360天的生死徘徊啊!每一個白天,有一世紀長;每一個夜晚,有個世紀長。360天裡的每一聲滴答,砸在我心上。但是只要還剩一分鐘,我就做60秒的臥腹撐。有了這個墊底,啥苦我都能吃,甚至接到女兒噩耗時,竟沒掉眼淚。"西邊夕陽透來,給老狐溝壑的臉鍍一層金輝。
"這是一個陰天,彷彿在醞釀一個陰謀。這天是交貨最後期限,我伏在縫紉機上使勁地踩。快!交完貨給女兒寄接見單。想到女兒,我渾身充滿力量。一寸寸布在微笑,一件件袖在起舞。捧著柔軟的衣服,彷彿捧著女兒柔軟的身子。
‘朱隊長叫你去。'‘朱隊長?'我一個激靈:是否減刑報告批下?我連奔帶跑進了辦公室。
‘坐!'朱隊長雖微笑但很勉強。‘你的減刑材料已經報上去了。'朱隊長抱歉地說。能減刑就是對犯人最高獎勵,她怎麼會有歉意?我的心一凜。
‘......有一件事。'朱隊長欲言又止。‘有什麼事請隊長說。我已經死過一次,絕沒有趟不過的河。'‘這事希望你冷靜。'朱隊長吞吞吐吐。‘隊長,只要政府需要,上刀山下火海我絕不皺眉。'‘不是讓你幹事,而是發生了一件很嚴重的事。'‘說吧!我能挺住。'
‘你女兒三天前服毒身亡。'‘三天前是1月20號......'我扳著手指。‘這天我泡了速食麵,還哼了一天小調。'‘她走了你要挺住。'‘誰走了?女兒為啥要走?'我喃喃地問。
‘你哭吧,你大聲哭,把你的痛苦哭出來。因為我也是個母親.'朱隊長用手掩著臉。
‘女兒走了我也走。'‘上哪?'‘我要到縫紉機上去,今天交貨。'‘放你一星期假。
'
‘我不要假只要幹活。我要把今天貨交上去。'我邊說邊朝外走。‘我要化悲痛為力量......'我搖搖晃晃走出辦公室,搖搖晃晃坐在縫紉機上。"
"你繼續把縫紉機踩得飛快?"眼鏡笑著問。我急忙轉過頭:這問題太殘忍。
"是的!貨按質按量完成,收工時我依然超產20%;收工後學習我依然是主持人;晚上巡邏我依然是參加者。除了朱隊長,沒人知道我天塌了,地裂了,心碎了......"老狐終於哽嚥了。"我想問個問題。"眼鏡粗聲大氣。"你力量源之哪?""源之我女兒。她的遺書上有七個字:不-要-再-讓-我-失-望。""她死後,你力量源之哪?""還是緣之我女兒。她在天國看著我,我絕不做孬種。"老狐用手撐住太陽穴,談話耗盡了她全部能量。
今天晒被子。肩挑手扛的逃荒大軍嚴陣以待。樓頂門開了,犯人一湧而上,盡量強佔最好地盤。我站在欄杆前,不用遠眺,就可以看到上海大廈的全貌。
大廈後面是武昌路,武昌路上有幢小屋,屋子頂端是我家。今天週末。兒啊,你身後是否還追著一群孩子?你身後是否有唾沫有石頭?兒啊,媽對不起你--我的淚水潸然而下。
"想兒子了?"一個聲音又輕又柔。"......"我用手遮住臉,也遮住一串串的淚珠。
"他只有10歲,還有多動症。"聲音鑽進耳膜,觸動最柔軟的部位。我的肩膀劇烈抖動,如秋天裡孤獨無助的落葉。
"你爭取早點出獄。哪怕6個月,哪怕6星期,哪怕6分鐘。要是我在,女兒絕不會服毒。"老狐的喉嚨發出嘶拉拉的雜音,像破敗的風箱在喘息。
"女兒!那毒藥是苦的,那毒藥苦極了。"從老狐胸膛深處發出一聲嘆息。"亞瑟!那水是涼的,那水是冰涼的。"從遙遠的天空,傳來了蒙泰尼裡金屬般的聲音。
"不要說了......"我摀住耳朵蹲下了。"孩子是無辜的。"嘆息重重砸來,我的心被鑽的千瘡百孔。這一刻,我深切體會到什麼叫心疼。
"531,你知道我女兒吃什麼毒藥嘛?""我不想知道。"我憤怒地推開她。
"那是最毒的一種,吃下後死的很痛苦。女兒啊,你怎麼弄到毒藥的?下毒日子竟選在成年那一天。"老狐手抵胸口,仰望天空。"不要說了。"我摀住耳朵嚷著。
"你知道嘛?"老狐抓住我的手。"朝鮮戰爭中,美國大兵口袋裡,都有中英文朝鮮文寫的投降信。這不是屈膝,這恰恰是對生命的尊重。還有什麼比母愛更重要?還有什麼原則比兒子更重要?"
"我不能......我不能在出監後留下白紙黑字。我不崇高但絕不卑鄙。"
"放棄對兒子的責任,那才是卑鄙。"老狐惡狠狠地說。"我不是稱職的母親,你也不是稱職的母親。"陽光下,一陣寒意朝我襲來。
一清早,唯一的鏡子前排成長龍。今天是接見日,是聖誕節又是感恩節,是母親節又是復活節。我的心滴答滴答,如不知疲倦的掛鐘。"633,280,531。"我終於聽到我的番號。
依然是長長的甬道。我踏著飄渺的雲彩,在時空隧道穿行--亦夢亦幻,似假似真,恍若隔世,惚然如夢。轉彎進門,一排長長的鐵絲網。我要在邊境線上,要在柏林牆上和丈夫見面(那時我還不知道柏林牆已經倒下)。
遠遠看見丈夫,我朝他扑去,冰冷的鐵絲網攔住我。我默默看著丈夫,丈夫也默默看著我。"你瘦了。""你也瘦了。"丈夫的手指伸進來。鐵絲網很小很密,僅能通過小指的1/5。我握住小指,彷彿握著丈夫滾燙的心。小指上有油垢,指甲裡有油垢,臉上也有油垢。丈夫急忙捋臉,越捋臉越髒。"上午修空調,來不及就奔來了。"
在企業做電工的丈夫工資極微薄。他要在業餘時間,掙出兒子學費,掙出我的生活費(接見要交30元),甚至要掙出我出獄後的生活費(我已被單位除名)。他要為我撐起一片綠蔭,以抵禦大自然的風刀霜劍。他鬍子拉茬,面容清矍。上衣紐子掉了,任憑寒風穿進他胸膛。
"我對不起你。"我終於失聲痛哭。"你沒有對不起我。"他堅定地說。他的手指再次擠進洞口-他要給我力量。
"我要減刑,我要寫懺悔書......""你說什麼?"丈夫嚴厲地問。"監獄組稿-如果出書能減刑。""不就是1095天麼?"他冷笑著,笑中有輕蔑,有鄙視。"每天晚上,我和兒子一起撕去一張日曆。現在,讓我們三人同時做這事好嗎?"我含著眼淚點著頭。
"我知道你苦,但是你絕不能倒下。"鈴聲響了。我一步一回首,一步三回首。
‘哇!'小眼鏡從位子上跳起來。"疼......疼!"她使勁甩著手指。"我的小祖宗你怎麼了?"老狐也從位子上跳起來。
"機針扎到手指了。""機針有鏽,把手給我。"老狐的聲音有些顫。"幹嘛?""讓我把血吮了,不然要發炎。""不要,你的嘴太臭。"小眼鏡從老狐嘴裡扯出自己的手。"你這......孩子。"老狐僵住了。"見血了。"長腳怪笑著。"見血好啊,每個女人都要過這一關。"
"你不要動,我馬上去叫醫生。"老狐趕緊朝外走。"我不要醫生,也不要吃藥。"小眼鏡一跺腳。
"老吳你回來。"一聲叱喝。"你以為你是嬌滴滴的小姐。告訴你,你只是個判了13年刑的罪犯。不要客氣當福氣。"388把剪刀一摔。
"不要和她一般見識,她還是個孩子。"老狐笑著說。"你就這麼賤?吵著鬧著為她服務?""我認了!"老狐繼續陪上笑。"趕快幹活,這月欠產停接見。"388沉下臉。
"摁住傷口,我馬上回來。"走了很遠的老狐回頭嚷著。"死不了。"388罵著。
"我馬上回來。"佝僂的背箭一樣射出。看著老狐的背影,我有了感動。
小眼鏡別名聯絡圖。扁平的臉上扛著一付大大的眼鏡,一笑,露出一口典型四環牙。她男友覷上了她公司的錄像機,幾次讓她偷出來。不耐煩的她給男友繪製公司地形圖,附帶獻上大門鑰匙。
8小時後此案告破。根據偷竊價值,男友判15年,小眼鏡也收穫了13年的刑期。
"小眼鏡,你福氣真好。"小紅酸酸地說。"我有病老狐從來不管。""我福氣好?小浦東福氣才好呢!"小眼鏡有些忿忿。"話不能這麼說。"小浦東咕噥著。
小浦東是個瘦小的,張著一臉雀斑的農村女。和無賴丈夫離婚後,她和弱智兒子一起生活。生活的窘迫,勞動的重負,再婚的坎坷,家人的嫌棄,使她神經蹦到極限。夕陽西下,當她一身泥水回家時,迎接的不是溫暖的關懷,而是傻兒的哭鄰居的鬧。蹦緊的神經終於斷了:她給兒子餵了一調羹農藥。當兒子噴出大量白沫時,她抱著兒子一路狂奔。在衛生所簡陋的床上,兒子停止了呼吸。
小浦東以最快的速度投案自首。考慮她的具體情況,法院從輕判處她五年。
"你一條命五年,我一張圖十三年。"小眼鏡氣呼呼地說。"不許發聲音--嘴巴咋這麼賤?"388的剪刀又一次摔下,於是所有的聲音消失了。
我推著水車,老狐扔下活慇勤地跟在後面。"我差點忘了你的信。"她掏出一信封遞給我。
信封上的字雄渾遁勁,一看就是丈夫筆跡。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一張美麗的卡片露出來。掀開卡片,‘媽媽!祝你生日快樂'一行字跳出來,接著是一串悅耳的音樂。這是一張觸摸式電子音樂卡片。
"今天幾號?""15號。""今天是我生日。"我把卡片捂在胸口。音樂響了一遍又一遍,我沉浸在美妙的音樂中,也沉浸在兒子給我的快樂中。
"這裡還有一張。"這是一張硬板紙:寶強:祝你快樂!願你事事如意!盼歸--為愛妻四十歲生日而作。"後面還有字。"我翻過卡片:自古華夏坎坷多,夏初晴天烏雲布,款款條條人被唬,不惑之年憾被惑。豁達鄙視崎嶇路,何將坎坷心中烙,水落石出奈自然,曲指可數歸草屋。"好一首七絕。""其實他並不擅長文字表達。""不擅長詩而寫詩,可見一片赤誠。既要表達信念又要通過安全門,難為了他。531我真羨慕你啊,人生得一知已不容易。"老狐嘆了口氣。"為什麼我花了這麼多錢養的男人,一有機會就背叛我?"
"因為你們沒有共同的信仰。你看上他,只是青春外貌;他看上你,只是金錢地位。""我是一個輸的精光的賭徒,但是我不甘心。"老狐捏緊拳,臉上有異乎尋常的堅定。
"讓開!讓開!"小眼鏡端著滿滿一盆水,長長的隊伍閃開一條縫。"還有12年官司要吃,你就悠著點吧。"長腳笑嘻嘻地說。吆五喝六的眼鏡頓時痿了。
"小浦東今晚不許睡覺,你判的最輕也最合算,所以要幫眼鏡完成勞役。"小紅說。"早知這樣,還不如殺二個半人。"小眼鏡一咬牙。"對!一不做二不休。"幾個人起鬨著。
"誰在反改造?誰在散佈反動言論?"老狐屁顛顛衝過來。"誰?是誰?""老吳,這次你可要好好抓紀律,膽子也忒大了。""公然藐視法院判決,還直呼冤枉。"長腳和小紅一拉一唱。"反了。誰!她是誰?"老狐一臉殺氣。"趕快站出來,不然罪加一等。"長腳嚷著。
"誰?是誰?"老狐的眼如雷達逐一掃過。"再不站出來,全組關小監。""是我!"小眼鏡朝前一站。"我的冤家。"老狐失聲道。"她說她要殺二個半人。"長腳抖著腳。"現在看你執法如山還是殉私枉法?"小諸葛推著眼鏡。
"這事麼......當然要處理。"老狐艱難地說。"老吳一慣堅持原則。既然小眼鏡反改造,那就關禁閉。大家說是不?"小紅柔柔地說。當然!當然!"四週一片呼應。
"你現在進小監。"老狐厲聲說。小眼鏡站著不動。"還不滾進去?"老狐抬了手。"進就進!"小四眼滿不在乎進了小號。"現在年輕人不管不行。"老狐有恨鐵不成鋼的遺憾。
"就這點懲罰?""當然......還要匯報隊長。""愛是害嚴是愛。"小諸葛連連點頭。
"你們不要起鬨,她已經夠可憐了,連看守所管教都說她可憐。"短兔站出來。"咦!你怎麼時候成了活菩薩?"小紅驚訝地問。"還不快放水?"老狐大叫一聲。眾人一窩蜂朝龍頭衝去。
"放水後全組進監。""我們沒有反改造,憑啥讓我們進去?"有人抗議。"小眼鏡的反改造對牆壁講,還是對你們講?""當然對我們。""當時有誰站出來抵制?""這......"眾人面面相覷。"這事鬧大還是縮小?我這人喜歡民主。"老狐翹起二郎腿。"鬧大怎樣?""上報隊長,停洗澡停電視全組寫檢查。""縮小怎樣?""關小眼鏡一天,有悔改再說。""算了!損人不利己。"短兔又跳出來。"就這麼算了?"小紅意猶不甘。"打算咋整,你出一套方案。"老狐笑著說。"不!"小紅急忙撤退。
"既然沒人反對,全組一致通過。明天發接見單,各位有什麼要求,我一定跟隊長說。"老狐一看目的達到,急忙安撫人心。
"小眼鏡你出來!"老狐把她領到夾弄。"趕快寫。""不是說處理結束了嘛?""萬一隊長過問,就把準備好的檢查交上去。有備無患。""我不寫!"小眼鏡一昂頭。"你這個傻丫頭,你這個不識時務的傻丫頭,你這個不知見風使舵的傻丫頭。"老狐叫著喚著,比李清照的‘聲聲喚'還動情三分。"我寫不來。""我的故奶奶,不是讓你寫而是讓你抄。難道抄也不會?一篇檢查一篇投稿,早替你備好了。""投什麼稿,投了也不錄用。""肯定錄用。不但小組錄用,還中隊錄用大隊錄用。我和老侯都說好了。一錄用就是0.5分。"
"這事我打聽過了,攥到猴年馬月也減不了幾天刑。搭上健康拼上小命,最起碼也要蹲10年。10後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活著嘛?"
"我有你這女兒早揍你了。""我有你這媽早一頭撞死了。"老狐和眼鏡對峙著,如不服輸的蟋蟀。"你真不知好歹。"洗碗的我插了一句。"我不要別人同情。"小眼鏡尖叫著。
"誰唱歌?"老狐蹦出夾弄凶狠地問。"老吳你幹嘛?""我在訓斥小眼鏡。""是訓斥還是撫慰?""你的分是否太多?"老狐沉下臉。"小眼鏡有多少分,我就有多少分。笑話!四年還拼不過十三年?"長腳也沉下臉。
"少說二句不當你啞巴。"老狐朝長腳眨眨眼。"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於是長腳重新哼起小調。
廣播響了。"九大隊女犯們,監獄組織的精神文明工作開始了。今天下午新華書店來到監獄,為我們送來了黨和政府的溫暖。"
"太好了,送書給我們嘍!""想的美,不是送書是售書。""不可能!既然溫暖總有溫度。"
"書店知道我們窮,書肯定全打半折。""想上書店趕緊排隊。"老狐拎著褲子從小號出來。"既然是書展,一定有好書。"小諸葛興致勃勃地說。
"排隊出發。"我懷著激動的心情走著。包裹裡除了素描就是速寫。每次家裡送書都被拒之門外,我彷彿回到蠻荒年代。現在好了,如果有好書,我一定買了。
一進書展大門,就有秋風掃落葉的凋落感。書架上橫七豎八躺著書,細看竟是政治書的臉譜。除了套話就是大話,除了大話就是假話,除了假話就是打著官腔的豪言壯語-我又回到‘金光大道'的年月。
我翻了一本又一本,甚至找不到一本雞肋書-不要說嚼就是翻,我也失去了興趣。
"你買什麼書?"老狐興沖沖走來。
‘青少年近視眼預防。'我隨手拿起一本書。"沒有我要看的書。"
"買的書又不能帶出去。"
"我可以把它寫在信上啊。"
"30天一封信居然寫這?家書抵萬金嘛。"
"這......倒也是。"老狐一頷首。每次寫信時我都激動不已,千言萬語,萬語千言真想傾吐給親人。但冷靜一想,我能寫什麼?
寫委屈--對不起,根本過不了檢查關。寫勞役-對不起,根本沒興趣。寫獄情--實話實說不容許,美化歌頌不願意。那就寫舔犢情血脈情,可是一想到逐行逐字搜索的眼睛,立刻興趣索然。這才是寫亦難,不寫亦難。我雖然有通信權力,卻失去說真話的權力。
"你買什麼書?"我懶懶地問。話一出口就後悔,她哪來錢買書?老狐笑呵呵把一疊書遞過來。‘論青年人的世界觀',‘論逆境中的崛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來,她已經成功受賄。
"你已經百練成鋼,難道還回爐?"我嘲諷著。
"我是鋼鐵,有人還是豆腐。我要把豆腐煉成鋼鐵,這是我的希望工程。"老狐很興奮。
"用索賄的錢捐獻給希望工程,這是貪官一大特色。"
"在你面前我不忌諱。監獄也是社會,既然各有所需那就有買賣。"老狐坦然看著我。
"你知道你可愛在哪?"我笑著。"你又無恥又坦然,你倒不像媒體:做婊子又立牌坊。"
"謝謝你的誇獎。我要讓她看書,我要讓她堅強,我要讓她百煉成鋼。"老狐拍著書。
"我要讓你看到奇蹟的發生。"
"我知道你說小眼鏡。這裡是染缸而不是學校,顏色越淺越容易上色。"我沒好氣地說。"她是一匹白胚布,我要竭力保護她。"
"你保護她13年,恐怕力不從心。"
"只要有一斤力,絕不使九兩九。聽說過吳炯的事嘛?"
吳炯在和爺爺搶奪半導體時有了肢體語言,最後法院以過失殺人判她15年。剛進獄時她是朵帶著露珠的鮮花,可惜處子之身很快葬送在女流氓手裡。從此,沉默的吳炯更沉默,憋屈的吳炯更憋屈。在隊長幫助下,吳炯終於振作起來,她擔任勞積會會員,又減了刑。但她的處子之身沒有了,她受的辱也永遠記在心裏。
"我請求隊長,讓她和我同一監房。"
"她不能永遠藏在你卵翼下。"
"我活一天就保護她24小時。""馬上要分類改造了。"
"你聽誰說的?"老狐抓住我,鷹爪深深嵌入我的肌膚。
"你能告訴我,你做這一切為了什麼?"我柔聲地問。"你的格言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怎麼有普渡眾生的胸懷?"
"因為她......太像我女兒,尤其她的笑。"老狐垂下手,也垂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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