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緣起
北京大山子798藝術工廠,原為1950年代前蘇聯援建的廠區,後因時代變遷,破敗得荒草瘋長、野狗成群。而現在,由於大量前衛藝術家的入住,搖身一變,成為引領國際潮流的所在,房價也在十來年翻了十幾番。
我的老哥們兒高氏兄弟在798有工作室,所以借參觀之名,我約見李海。
這是2005年12月17號下午3點。我先趕到,隨後,高氏兄弟工作室湧進來一大群人。我的熟人余世存和武文建,像兩個蹩腳導遊,為大夥兒相互介紹。不鏽鋼老鼠劉荻,最為年少,卻在網路江湖上最為響噹噹。在老鼠背後,跟著一躲躲閃閃的眼鏡男子,形同警惕的烏龜,見勢不妙就緊縮腦袋。
老鼠吱吱竊笑,轉身把烏龜拽到我跟前。「這就是你的訪談對象」,她說。
我和李海分開眾人,進入另一空間。我關了門。李海說「你最好加把鎖」,於是我加了鎖。我們隔桌相望。李海雙鬢斑白,他已經五十二歲了,還孑然一身。
我說:「我也離婚不久,這兒有兩根光棍。」「兩根光棍?什麼意思?」李海居然沒聽懂。他沉浸在自己那個世界,當外部有不明飛行物侵入,就驚慌失措起來。他再次重複:「兩根光棍是什麼意思?」語速越來越慢,終於抵達夢囈。
四面牆很厚。喧囂彷彿很遠。我悄悄將錄音機放在桌下。李海低語道:「我的記憶力原來很好的,可最近不行了,許多人許多事,記不住了。見著誰誰,明明是熟臉,卻叫不出名字。在自家門口,還經常迷路。和某某人正交談呢,突然感覺對方很遠,好像從太空過來的。」
「什麼離你最近呢?」「六四。它是昨天。永遠是昨天。」
正 文
老威:看你若有所思的樣子,像個哲學家。
李海:不是若有所思,而是什麼都沒想。出獄已經好久了,可我還是害怕,比如過馬路,比如在小賣部買東西,比如和鄰居說話,都東張西望,好像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某一天,有朋友從背後叫「李海」,嗓門大了些,我竟嚇得拔腿就跑。
老威:你不是膽小鬼。我知道。
李海:我不是膽小鬼,但我需要適應環境。
老威:慢慢來。慢慢來。
李海:好的。好的。
老威:你是北京人吧?
李海:我的生和長都在北京,從小家境不錯,也喜歡讀書。文革結束,我考上了南京大學。畢業後教書六年,1988年考上北京大學哲學系,1989年就撞著學潮,被捲了進去。
老威:全國人民都捲了進去啊。
李海:北大是全國的中心,而北大三角地又是中心裏的風暴眼。那種言論自由的氣場,讓經過那兒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激動。胡耀邦逝世,三角地的牆上,輓聯、悼文、哀詩、遺像張貼得滿滿,許多人在這兒集合,排隊前往耀邦家,就為了靠近靈堂,送花圈,沖遺像三鞠躬。我也去了,淚珠子止不住掉。
老威:你和王丹有接觸嗎?
李海:王丹二十出頭,在主持民主沙龍,參加的人很多,影響非常大。可我在哲學中沈迷,不太感興趣。總之,胡耀邦的死,把我給驚醒了,他是改革的象徵,在中國人這兒,就相當於蘇聯的戈爾巴喬夫。可鄧小平玩弄權術,一會兒抬舉他,一會兒打壓他,人被氣死了,鄧又出席追悼會,給予極高評價。這個虛偽的矮子!
老威:也是個殘暴的矮子。被毛澤東玩弄,又以毛澤東那套去玩弄別人。
李海:所以民間就自發起來,悼念胡耀邦。4月17號,北京各高校的遊行隊伍就上街了。北大算晚的,直到午夜12點,我們在宿舍,都脫衣睡覺了,卻猛然從校園深處,傳來一陣陣嚎叫。我一點都不誇張,是那種尖利的狼嚎,發自每棟樓,每個角落。
老威:真有狼嗎?
李海:人狼。不少還戴著眼鏡,腦門紮著白布條。推開窗門,把雙手捲成筒,拖長嗓音,嗷嗷嗷。於是對面樓也嗷嗷嗷回應。接著從四面八方的樓道,稀裡嘩啦,湧出一股股人流,聚集三角地。沒一會兒,三角地就人滿為患了。有人出來指揮,有人從二十八樓,拋下一橫幅,上書「中國魂」。我們就以「中國魂」開路,走出校園,浩浩蕩蕩上街,沿途輪番高呼口號。隨機加入遊行隊伍的,越來越多,凌晨四點多鐘,抵達天安門廣場。
老威:好像文革爆發時,各地紅衛兵,有幾百萬,為了接受毛澤東接見,也是凌晨四點多鐘趕到天安門廣場。
李海:今非昔比。上次是為了個人崇拜,這次是為了推進民主。鬼氣森森的皇城頓時淪為群情激奮的不夜城。有個來歷不明的武功高手,接過橫幅,嗖嗖嗖,平地躍上人民英雄紀念碑底座,「中國魂」三個大字,轉眼就懸掛在萬人瞻仰的高處。接著,王丹召集露天會議,大約有1000多人參與,討論向中共中央遞交《請願書》內容。總共11條,後來又精簡到7條。如今我記得,有「開放報禁」「清除腐敗」等等。接著我們列隊去人民大會堂東門,席地而坐,一天一夜,也沒人出來接見。
老威:失望嗎?
李海:獨裁國家嘛,除了鎮壓,就沒有和民眾對話的機制。台階下,大夥兒就那麼百無聊賴地望著,沒飯吃沒覺睡。夜裡冷白天熱,我們就全憑一腔愛國熱情,硬撐著。漸漸,有市民圍觀了,越來越多,我們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北京人是中國人中政治覺悟最高的,所以給我們送麵包、水果、冰棒的志願者不少。還有當場組織的糾察隊,拉成圈兒,維持秩序。
聲勢搞大了。官方撐不住,終於在黃昏時分,讓衙門開一小縫,接收了《請願書》。我們如釋重負,天濛濛亮,班師回校。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中南海的新華門,又有學生靜坐。我們趕去聲援,卻遭遇武警的驅趕。學生當然不服,雙方隨即抓扯和推搡,武警冒火了,就動拳腳。我高喊「不准打人」,結果一拳飛來,我的臉頓時腫成熊貓。有的同學挨得更慘,滿腦袋是血,還有的睪丸被踢,痛得站不直。
老威:這就是著名的「衝擊新華門」事件吧?
李海:對對。我們撤退了。可在校園裡聽見官方新聞,說武警沒打人,而是耐心勸說,讓人們和平解散。放屁!我的臉就是證據嘛。這次事件是個轉折點,成千上萬的學生開始跑到天安門靜坐示威。21號,中共中央在人民大會堂,舉行胡耀邦追悼會,而學生這邊,再次選派郭海峰等三人,遞交《請願書》。由於沒人搭理,他們就在台階上跪倒。中央電視臺實況轉播後,震驚了全國。
老威:為什麼要下跪?行為藝術嗎?
李海:中共內部在開追悼會,民眾又參加不了,連可憐的一點民意也被漠視,當然只有下跪囉。殊不知共產黨丟臉,就像一個無賴丟臉,只會惱羞成怒。於是就有了《人民日報》的四二六社論,《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這種愚蠢的火上澆油,直接導致了四二七大遊行,北京城萬人空巷,據說有百萬人上街。
老威:雪球越滾越大哦。
李海:接著是五一和五四的示威,武警出動十幾萬,北京各界就出動幾百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看誰的人數多。那是我們的狂歡節呀,獨裁政府真是陷入了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
老威:當時完全失控了,據說幾十個城市,幾千萬人上街遊行。要改革,要民主和人權。
李海:北大高自聯組委會,是生物系研究生瀋彤拉我參加的。楊濤是主席,常靜是副主席,我主要負責外線聯絡,比如接待來訪,串通信息。這輩子,我從沒這麼忙過,晝夜之間,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吃飯更顧不上,經常在接待西方記者採訪時,突然頭昏眼花,估計是餓得犯低血糖。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來訪前夕,大夥兒還在紀念碑下辯論,是不是該暫時中止示威,把位置騰出來,給國家留點臉面。還有十幾個著名知識份子跑來,勸說我們放棄絕食。還有搖滾歌星崔健的參與,侯德健、劉曉波的介入,廣場民主大學的揭幕,學生領導層內部的分化,甚至打架等等。不知道一天中要發生多少事情,誰也無法預料,誰也無法告訴誰明日會怎樣、下一步該如何走,總是爭吵,直到六月三號夜裡,還在爭吵。直到10點左右,有槍聲傳來,非常清晰,大家才暫時閉嘴。
白天我在西單,接著指揮部電話,命令我帶幾個人,去西四實地調查。原來,戒嚴部隊的軍車被群眾阻攔,大夥兒一擁而上,拉住當兵的說理,鼓動他們撤退,鼓動他們調轉槍口,對付獨裁政府。烈日當空,軍車外殼燙得不行,當兵的就縮在裡面,渾身濕透了,有的還耷拉著腦袋,有點中暑。於是老百姓又自發送水送冰棒,還送水果和麵包。當兵的被感動得哭泣,說他們出發前,根本不瞭解實情,還說他們是人民子弟兵,絕不會向愛國者開槍。
老威:接下來呢?
李海:不僅開槍,而且還打死太多的人。但是,我也的確看見不少當兵的,放棄軍車,拋下槍支彈藥,跑掉了。甚至有主動繳槍給老百姓,還教大夥兒如何抵抗。估計後來他們會上秘密軍事法庭吧。那個大屠殺之夜,我跑了好多街口,子彈嗖嗖嗖,四處有人倒地,四處有人救援,倒地的人被抬起來,在槍林彈雨中送醫院。我先後去了復興醫院和兒童醫院,目睹了幾十具血淋淋的屍體。那種地獄場景,圍牆外槍聲密集,圍牆內,醫生和護士出出進進,手忙腳亂,舊的傷員還在呻吟,新的傷員又湧現了。下半夜,天安門已經被戒嚴部隊拿下,我只能趕回北大,傳播種種不幸。我太悲憤太疲累太受刺激,在宿舍裡,說著說著話,還筆直地坐著呢,居然就發出了鼾聲。我的褲腿還有血跡,不知道是跑那一段路濺上的。
六四大早,北大校園自發悼念死難者,我和常靜負責懸掛輓聯。突然,一輛裝甲車在校門口剎住,兩個當兵的跳下來,笑嘻嘻地問路,還是一副「軍民魚水情」的樣子。大夥兒憤怒之極,大約有好幾百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圍住就打。眼看要出人命,我和常靜就不由分說,擠進人堆,把他們從地上拽起,搶救出來。
老威:盲目的群情激憤。
李海:對呀。當時,任何小小誤差,都會授人以柄,引發更可怕的鎮壓。那幾天,北大宿舍內,處處聞鬼哭;其實不是鬼,而是人人在拖長嗓音哭。太壓抑了,也無事可幹了,我就想回家一趟。
老威:你父母不知道你的下落嗎?
李海:對呀。我家住三元橋,馬路也封了,各路口都有戒嚴部隊,於是我就穿偏僻小巷,繞了六七個小時,才回到家。關緊門,把腦袋扎入被子,好好痛哭了一場。然後背著家人,簡單收拾行裝,準備逃亡。
我居然順利坐上火車,抵石家莊,再輾轉到縣城,躲親戚家裡。一段時間後,我苦悶無聊,就南下四川,還爬了峨嵋山。這期間,不少人逃到海外,不少人落網。直到又過去三個月,北大哲學系黨總支書記寫來一封信,說風頭過去了,回來讀書吧。
老威:沒騙你?
李海:北大還是有保護學生的傳統。但當時人心浮動,往後幾個月,有不少其它院校的人,跑來私下串通,準備悼念六四。我忍不住介入,繼續充任外聯。我是在1990年的5月31號被抓的,當時我剛從武漢回北京,趕回北大,在宿舍,屁股還沒落穩,門就敲響了。系總支書記站在那兒,我不得不跟他走。先在學校保衛科談話一小時,然後戴手銬,上囚車,進了海淀區看守所。
老威:沒挨打吧?你也算學生領袖,應該受到優待。
李海:是啊,所以在進門之前,雖然心慌意亂,但還強作鎮定,一副紅色小說裡從容就義的先烈模樣。可入了大門,還有二門,接著是三門,一門更比一門窄。在最裡面,斜刺裡突然飛來一腳,「解下褲腰帶!」有人吆喝。於是我的褲腰帶被抽掉,接著褲子被扒掉,光溜溜站在那兒。張嘴翹屁股,搜查完畢,衣褲也不馬上還,而是直接扔進號房。裡面有二十多個同樣光屁股的傢伙,圍住我哇哇亂叫一陣,然後撲上來,拳腳如雨點,整得我滾來滾去。有聲音罵:「滾你媽個屄,逃避打擊啊。」接著猛地一腳,踢在我胸口。真是疼得鑽心啊,一口血差點噴出來,整個人轟隆崩潰了。
老威:我入獄的遭遇和你差不多。
李海:我疼了好幾天。聽牢頭講,童子尿可以治跌打損傷,所以那時候,做夢都在喝童子尿,直至被渴醒,卻找不到水喝。號房的規矩,剛入門的,都得來下馬威。所以一會兒,獄警裝模作樣巡視過來,隔著鐵柵欄問:「他媽的,今天有打人嗎?」裡面回答:「沒打人。」獄警又問:「新來的那個,他們打你了嗎?」我也就忍住呻吟,回答「沒打」。
老威:然後呢?
李海:漫長的煎熬。四週全是小偷和流氓,我在大學裡的那一套書生腔,轉眼成為他們的笑料。當然,六四大屠殺過去不久,人人都同情,有個慣盜說,為支持愛國學生運動,他還參加過北京市聯合罷偷呢,結果共產黨一尿急就開殺戒,搞得大夥兒全傻眼。
老威:除開你,就沒其他六四犯人了?
李海:只有一個,撿了幾顆子彈,判了兩年徒刑。
老威:挺孤單哦。
李海:來不及孤單,因為吃喝拉撒睡都成問題。空間太狹窄,眾犯像密密匝匝的爛仔魚,擠在罐頭盒子裡。一個人抱住一個人的腿彎兒,肉與肉之間天衣無縫;汗臭腳臭尿臊臭,多躺幾夜,就不覺其臭了。我本來是有潔癖,上大學住宿舍,容不得床鋪一點灰塵。這下可好,我不僅扎入惡臭堆裡,還必須擁抱一害疥瘡的蟊賊。我攬住他大腿,睡夠一百來天,居然沒事兒。大家都說:「這反革命的皮膚,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大家都痒,就他不痒。」
可又過五天,猛一陣奇痒,把我激得半夜坐起來,渾身胡亂抓撓,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先是小紅點,然後小疙瘩,然後一連串水泡,最後渾身潰爛,手臂、小肚子、生殖器、屁股都腫脹起來,不間斷淌黃水。政府不發藥,搽牙膏不管用,只得藉助放風,晒太陽殺毒。有時候,獄警比較懶,二十多天不放風,疥瘡就在陰濕的環境肆虐,每個人的每時每刻,都在拚命地抓撓,從頭到腳,每個人都潰爛得不成樣子。倒地打滾的,靠牆猛蹭的,熬不住學豬叫的,此起彼伏。一提訊犯人,蒼蠅就繞著挪動的腦袋嗡嗡嗡,連審案警察也看不下去了,就捂著鼻子,找獄方領導提意見。於是號房開始大掃除,我們被趕出去洗澡,發放硫磺軟膏。
老威:比較管用吧。
李海:當然。通體搽遍,死死捂個兩三晚,一層人皮就蛻掉。大夥兒都有劫後餘生的輕鬆感。可痒止住了,餓又接踵而至,牢裡一日兩餐,統統是兩個小窩頭和一瓢白菜湯,雷打不動,沒任何油葷,時間稍長,就整日飢腸轆轆。
老威:沒一點肉?
李海:每星期有幾顆肉,混在爛菜幫子裡,比他媽的鑽石還珍貴。那次我被關了209天,瘦了30多斤。1990年開亞運會,國家要排除「不安定因素」,所以臨時抓進來不少「社會閑雜分子」。擠得水泄不通了,獄警還嫌不夠,還往裡面填人。最後,新來的只得靠牆站著,腦袋一耷拉,就算睡過了。有個二進宮的慣犯說,首都一有盛大節日,有點前科的人,得立即動身跑外地避風頭,否則隨時會被弄進來過節。「我他媽的就是腿慢了,被片警瞅見,一把揪住,不由分說就送來了。」這些街頭地痞,在牢裡憋悶,無處發泄,就常常滋事,以打人取樂。有個農民工,在規定放風時間來不及解手,而是到廁所旁邊的鏽水管,捧生水喝,結果拉肚子。好幾天都拉在褲襠內,污染號房空氣,令大夥兒怒不可遏。他被暴打,還被逼著繼續喝涼水,終於釀成瘧疾,走路踉踉蹌蹌,不停打冷顫,眼看快不行,獄警才出現,叫人弄他去「好好晒太陽」。
老威:太陽包醫百病嗎?
李海:對於陰暗角落的爬蟲們,太陽的確包醫百病。還好,我只關了209天,就意外釋放。
老威:什麼罪名?
李海:記不得。寫了一份《認罪書》,一份《保證書》,就算結案。
老威:那就是「教育釋放」囉。我的同案犯們,關了兩年多,最後也跟你一樣,莫名其妙地出獄。
李海:可第二次進去,就沒這麼便宜了。
老威:第二次進去?什麼時候?
李海:1995年5月。才「自由」四年多,又栽了。
老威:劫數難逃嘛。
李海:我不小心登上公安部的黑名單,北大就將我開除了。唸書不成,又找不到工作,只得呆家裡,靠父母養活。大約在1992年,我結識了紐約「中國人權」的劉青,替他給全國各地的六四難屬轉送海外捐款。我知道做這事兒有風險,但我有擺脫不掉的六四情結。後來當局察覺了,找我喝茶談話,我坦然回答:「不錯,轉了一些錢,這也是幫國家安撫人心啊。」
幾年間,我跑了幾十個城市,親自為六百多名難屬送了十多萬美金。其實分到每個人頭,也沒多少,比如兩百、三百、四百,還有六到七百。跑路太頻繁,我的身體漸漸累垮,經常在長途客車上,眩暈嘔吐,有次還昏過去了。
老威:了不起啊!
李海:後來出事兒,是因為一女的。某天她當著我的面,給王丹電話,大談六四,這樣我們就算相識了。稀稀落落地交往了兩年左右,有次她突然約我去廣州玩兒,說一大老闆會接待,食宿免費。我覺得蹊蹺,就婉言回絕了。可沒過幾天,她又來電話,稱被警察跟蹤,要躲我家避風頭。我說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她說老虎嘴巴最危險,也最安全。我急得:「這……這……這……」她說:「這什麼?我馬上去找你。」我說:「下午要去拜訪一老居士。」她說:「我陪你去。」我說:「你不信佛,去也白去。」她說:「你怎麼知道我不信佛?」我一時語塞,就只得答應了。
午後三點,我們在鼓樓碰頭,結伴去老居士家裡,聊天半個多小時。告辭出門,本該各奔東西,她卻一再堅持要去我家坐坐。我說我家太亂,下次吧。她說今天順道嘛。我沒法推辭,這可能是我性格方面的弱點吧。
進了家門,我請她坐,她卻趁我去廚房沏茶和做飯,連續兩次翻檢我的書櫃。那些藏書當中,夾著一些記事本,裡面有海外捐款及送達的情況,字跡非常潦草,她卻專門抽出來,一頁接一頁,做研究似的,盯得很入迷。我急忙趕過來阻止,我說「那是我的個人隱私,你不能看。」她發嗲說:「什麼隱私嘛,有啥見不得人嘛。」我頓時惱火了,大吼:「把我的本子還回來!」她卻繼續發嗲,還純情少女一般,把東西藏在身後,說:「不給!偏不給!」我氣懵了,就扑過去,隔著桌面,按住她,把記事本硬搶下來。
老威:這女的多大?
李海:和我差不多,或許還大點。她從我家走掉沒多久,聯防隊就上門了,稱他們接到舉報,我調戲婦女,企圖強姦。百口難辯,我先被帶到朝陽派出所,接著又被帶到朝陽看守所。他們恐嚇我,要我交代男女關係的細節,我實在交代不出,他們也就算了。接著,他們把我家裡裡外外,來個徹底搜查,我的記事本、日記、信件、通訊錄,還有近年來蒐集的大量民運資料,統統落入他們手中。
緊鑼密鼓的審訊開始了。我說:「你們不是以‘流氓罪’抓我嗎?那女的怎麼不露面了?」警察說:「李海,你他媽的甭繞圈兒,現在不是‘流氓罪’啦。還是把你跟海外反動組織的交往,一五一十抖出來。你到底提供了多少情報?得到多少費用?轉送出去多少?坦白吧。坦白了就沒事兒。」我說:「你們瞎掰什麼?我根本聽不懂。」哎呀,真感謝第一次坐牢,嘗盡苦頭,也明白了利害,所以不得不死扛。因為牙關一鬆,成串的名字和地址就出來了,連累無數人,自己還罪加一等。警察衝我咆哮若干次,把我打得死去活來,最後甚至將死刑犯的鐐銬,加我身上,整整一年啊,我形銷骨立,差不多變鬼了。
老威:不愧為一條漢子。
李海:文弱書生而已。抓我是1995年5月31號,開庭是1996年5月30號。由於我始終沉默,法官威脅說:「你不開口的話,肯定重判。」我一下子火了,就咆哮起來:「來呀,撬開我的嘴巴,裡面還是什麼都沒有!大不了一死,哪怕死得難看,我的精神還是完整的,不會讓子孫後代瞧不起。」
大廳頓時鴉雀無聲。接著宣布休庭。繼續關押兩百天後,1996年12月12日,《判決書》直接送達看守所,在過道裡宣讀完畢,罪名是「泄露國家機密」,刑期九年。我頓時傻了,拒絕簽字畫押,還喃喃問:「憑什麼?人證物證和口供在哪麼?」法官咬牙切齒,說:「你不認罪也得服刑。」
春暖花開時,我被送北京市第一監獄。接著轉房山縣的良鄉監獄,那兒有近兩千犯人。我遭到非人虐待,麻繩捆,電棒烙,還是沒榨出我肚子裡的秘密。
老威:你沒減刑嗎?
李海:沒。我是2004年5月30號釋放的,關足了9年,3288天。回家後,因為六四紀念日快到,又被軟禁9天,所以一共失去自由3297天。
老威:你的記憶這麼精確?
李海:一日復一日,熬過來的。
老威:不錯呀。
李海:什麼不錯?高血壓、結膜炎、膽結石,都是在牢裡晝夜做苦工落下的。腦力也衰退了,只記得數字,不記得數字裡包含的內容。長時間不說話,也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了。
老威:你的敘述水平不低。
李海:坐牢坐廢了。這9年社會變化太大,我一上街,就找不到北。家裡很壓抑,在人來人往中更壓抑。腦子不轉,努力使它轉吧,就生疼。拿錢去樓底小賣部買麵包,可到了櫃臺,卻張口結舌,忘記要幹什麼。
老威:慢慢來,多走動,多接觸年輕的朋友,比如武文建,比如思想活躍的「不鏽鋼老鼠」。
李海:可是我對佛教興趣濃厚。我想過幾天,攢點錢,去湖南郴州桂陽寺,看能不能遁入空門,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