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次有人當面喊她"JK春"時,她有點懵,還有點莫名其妙:"誰給我取了個外國名呢?"後來她才搞懂,那不是什麼外國名,而是一個綽號,一個很不雅的綽號,即"接客"之意。就是每天面帶笑容站在那兒,像小姐一樣,迎接從四面八方前去參觀的各界人士。但是,儘管這綽號不雅,她也沒有感到有恥辱之意,而立軍同志命令她所寫的八次檢討,她卻感到受了八次侮辱。
第一次檢討:為了一隻礦泉水瓶
那天講解很成功,她看到立軍同志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還時不時地給參觀者這裡指指,那裡點點,神態顯得相當自信和泰然。可誰也沒想,暴風雨就在剛參觀結束的那一剎那爆發了。
她猛然發現他的臉陡然間由晴轉陰,黑得嚇人,兩道仇恨的目光穿過鏡片,直射而來。她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但她預示到一場大禍即將來臨。於是,她像做錯事的孩子,有意識地把頭埋得低低的,並悄悄地把身子往後挪,欲躲過災禍。
"你給我站住,想溜是吧,沒門!"王大爺凶神惡煞地厲聲吼道。
"我…我又怎麼啦?"她蚊蠅般支吾道。
"這是什麼?"王大爺用右手指著坐椅邊一只可能是參觀人員喝了水,遺留在那兒的礦泉水瓶質問。
她頓時明白了:不過就一隻礦泉水瓶嘛,值得冒火嗎?她一邊用手去撿,一邊嘀咕道:"這不屬我管的範圍。"她可以管解說人員,管得了參觀人員嗎?
"什麼?不屬你管,難道還屬我管?你在這兒站著,就屬你管!"接著,王大爺指著她的鼻子數落了至少半小時,嚇得其他人都躲得遠遠的,害怕引火燒身。王大爺罵累了,離開時指示:"兩小時內把檢討交到我辦公室來,手寫的,兩千字!"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是位非常聽話的人,從讀小學、中學到大學,從來沒寫過檢討,並且不太擅長書寫理性方面的文字。所以,對於搞音樂的她來講,這還真是個新課題。當時一聽說要寫兩千字的檢討,她的頭猛然間就大了,但又不能不寫,性急之下她想起了屬下曾經寫的檢討,她沒顧那麼多,翻出來就開始抄襲,時間太短了,容不得思考。更何況幾乎天天都有人給老王寫檢討,他哪還記得是誰的文筆。不過,也要千萬小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聽人說他記性非常好,倘若被他發現是抄襲的就死定了,那可是欺君之罪呀。她一邊抄,一邊猶豫,但最後還是僥倖戰勝了理性,戰戰兢兢地把抄襲的檢討交給了王大爺。同時,她也戰戰兢兢地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她已作好了被發配邊關,甚至被開除的思想準備,結果老天保佑她瞞天過海了,不過,至會她還心有餘悸。
第二次檢討:因為忘了介紹他
從打黑圖片展開始,她就負責那兒的文字書寫、數字收集統計和講解培訓等。每一項工作她都親歷親為,反覆思考、精確模擬、一絲不苟、小心翼翼,她擔心出現任何哪怕不易被人覺察的細微紕漏。經過幾十場的講解,通過參觀者那認可的目光,她心裏終於獲得了些許蔚藉,她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非常滿意。但老王卻不滿意了。
那天,有貴賓前住參觀,老王格外不一般,幾天前就開始準備了,他調來了直升機,隨時準備起飛迎敵;調來了反恐突擊隊,隨時準備衝鋒陷陣;他調來了技偵隊,二十四小時監聽不明信號。他還調來了大批便衣、武警,把這天天都在開展的展覽場弄得刀光劍影,如臨大敵,火藥味四處瀰漫,似乎隨時都有黑社會出沒,有恐怖份子搗壞,似乎進入了烽火連天的利比亞。
工作人員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天天掃地抹灰塵,天天一遍又一遍地試講,天天檢查七八遍,迎賓方案每天至少修改二三遍。一切準備可謂天衣無縫,萬無一失。
好不容易等來了貴賓,原來只不過本市一位副市長。這對連中央領導也多次見過的工作人員來講,心理壓力陡然間減輕了一大半。
講解按計畫進行得很順利,從組織者們的角度看來,可謂無懈可擊,連細微的差錯也沒發生。誰知就在參觀者離開之後,大家緊繃了幾天的神經稍微鬆弛下來的瞬間,王大爺轉過了身子,併發出了雄獅般的怒吼:"都給我站住!"他喝斥此次參觀活動的三位現場組織者:市局副局長A、政治部領導B和春科長。老王發火的原因是組織者沒有在現場把他當面介紹給市領導。而組織者認為他經常與市領導在一起,彼此間非常熟悉了,沒必要再介紹。
"你們知道你們這是啥行為嗎?"老王的帽子是隨著脾氣而來的,只要他一發脾氣,就會發出幾頂帽子,"這是政治事件,是反對市領導!反對市領導就是反對我;反對我就是反對市局黨委;反對市局黨委,就是反對市委市政府;反對市委市政府,就是反對黨中央。"接著他話鋒一轉,怒目政治部領導B:"B,你貪污公款二十萬,老子隨時都可以拘留你。春科長,你亂彈琴,給老子脫衣服走人!"老王越罵越起勁,越罵越離譜。A副局長被罵得無地自容,他佝僂著頭,不斷擦拭汗水,不斷抬弄眼鏡架。B從鐵嶺來,是王的同學,知道王的脾氣。但是,看到王隨著權位的遷升而日漸嬗變的性格,他有些困惑,有些後怕,他按撇住心中的疑慮,用平和的目光直視著同學,嘴角飄過幾絲不易覺察的鄙夷之光,似乎在告訴同學:"子系山中狠,得志莫狂猖!"春科長開始還解釋了幾句,還有些不服氣。在A的暗示下,她雖然閉了嘴,但仍感到非常委屈,她回家一邊挑燈寫檢討,一邊把寫檢討的前因後果講給婆婆聽。委屈的眼淚把草稿紙都打濕了。婆婆也氣得吐粗氣,她摸了摸兒媳的頭,吐出了三個字:"希特勒!"
第三次檢討:注水的數字
從打黑圖片展第一次開展以來,所有參展活動都有詳細記載,記載內容包括參展時間、單位、人數、職務等。由於此項活動有專人負責,還有領導在記錄上簽字歸檔的嚴格程序,所以一般不會有什麼差錯。
後來,為了增加展覽的轟動效應和宣傳效應,在老王的指示下,還把相關內容(如有多少人、什麼級別的領導參觀了展覽等)寫進瞭解說詞。當時在解說詞中就有這樣一句話:"打黑展開展以來,先後已有四百五十餘名省部級領導蒞臨參觀。"這個數據雖然不是統計數據(宣傳需要的概念數),但經過層層把關審定,最後被王認可並多次由解說員告之參觀者的。
一天,老王又陪客人姍姍而至,當春再次聽到"四百五十"這個數字時,臉色"刷"一下就變了。她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她過電影般回憶了剛才的解說詞:沒想起有什麼錯呀,因為那解說詞是她親手所寫,因為那解說詞經多位領導審查,因為那解說詞經王大爺欽定,因為那解說詞不只一次使用。她睜大眼睛,迅速搜索著周遭,欲看看在什麼旮旯角角是否又有什麼礦泉水瓶子,或者蜘蛛網。但她什麼也沒發現。"可是那王大爺為何變臉呢?" 她在心中揣摩著,一直到參觀結束,她也沒想明白個中緣由。
當送走參觀者後,老王快步返回,說:"你們講那數據恐怕不對吧,我記得前來參觀的省部級領導不是四百五十人,而是八百五十人,年級輕輕的,怎麼連這個小數字都記錯呢?亂彈琴,把檢討給我寫來,三千字!"
"A,這數字明明只有二百多人,我們已經拔高很多了,並且是他認可了的,怎麼又漲水了,越漲越離譜。"她有些莫名其妙,有些不可思議。因為究竟去了多少人,她心裏最明白,她是每一拔人的見證人,她最有發言權,她把困惑與不解吐露給A。
"這沒什麼想不通,也沒什麼解釋不了的,"聰明的A一邊抽煙,一邊慢條斯理地說,"你把他也算上,每天算他兩三次,莫說八百五十,就是九百五十也有。"
" 你太有水平了,以後有什麼難題我就來找你。真不愧為領導,如此高端的難題,不費吹灰之力就迎刃而解了。"春好興奮,好感動。那次,她很順利地完成了檢討撰寫任務,並得到了老王的充分肯定,老王說:"你寫得比唱得好。"打那之後,就大大地增強了她寫檢討的自信心。她在音樂學院專攻的是聲樂,打那之後,她再也不敢唱歌了,因為一想起老王的讚揚就信心全無。打那之後,得到了老王的充分信任,老王不斷交給她撰寫打黑專題論文的重任。如《重慶打黑的社會效應與公安隊伍建沒的重大意義》《打黑展:開創重慶廉政建設之路》等宏篇巨作就出自她那彈鋼琴的纖纖玉手之中。
第四次檢討:為了一位長相平凡的解說員
在老王身邊工作是什麼滋味,恐怕沒有其經歷之人是無法體會得出來的。他喜怒無常,誰也無法預料他什麼時候會將無名之火燒到你的頭上來。
就說其中一次吧。
她們解說組的人都是從全市精挑細選出來的,無論外貌,還是氣質、文化、普通話,都出類拔萃,並得到了參觀者的普通認可。那次,老王陪一個外省參觀團去看展覽。參觀中,他興致勃勃,不但與來賓親切交流,還與年輕漂亮的女解說員頻頻調侃,氣氛顯得非常協調、融洽,使她們由衷地感到高興。說實話,她們付出艱辛的勞動不是為了高官厚祿,只求一份心靈安頓和領導認可。然而,她們這點最低奢求在王朝統治下只能是一種奢求啊!就在參觀至三分之二左右位置時,老王的聲音戛然而止,老王的笑容煙消雲散,老王的臉譜一片漆黑,春的心臟又開始劇烈跳動起來。不過現在的她,心理承受能力強多了,她起碼不再懼怕,不再擔心,因為她已經摸索到了一些如何對付喜怒無常者的辦法了,那就是把一切放在心底,用假笑去面對一切。其實,她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她只有效仿孔乙己了。
這次,老王的態度還比較溫和,他沒有罵大家,只是批評她說:"你也太沒檔次了,選些什麼人?就是去大街搶劫也不用化妝了。"其實這比辱罵還難受。原來是他對一位五官不太漂亮的女解說員不滿意。不滿意早說呀,她又不是第一次出場。她的長相是爹媽給的,又不是她的錯,值得如此揶揄、侮辱一位自己的屬下嗎?
從拿起筆寫這份檢討開始,她心中就不是滋味,好像自己受了侮辱一般,以至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提不起精神來。一想起老王的話,一想起被發配的姐妹,她就禁不住鼻子酸、胸口堵。身邊的朋友也明顯感到她說話少了,她也擔心自己患抑鬱症,因為聽說有不少戰友為此住進了醫院,於是她逮住機會,向A傾訴自己心中的不快。 A說:"你這個位置,就相當於中央文革小組組長的位置,非常重要,非常風險,又非常艱難。你能坐到今天已經非常不容易了。你左右看看,這幾年有誰能在一個位置坐這麼久?你應該感到幸運和欣慰了。"她一想,領導的話不無道理,自己雖然經常挨罵,經常寫小楷,但起碼還"活著"呀。於是,她的心裏豁亮了許多。更何況他王大爺又不是第一次罵人,有次老王估倒辯解說,解說員講解的重慶公安警察犧牲的數據不是二百三十二人,而是二百三十六人。說著就罵開了:"另外三人死你家去了嗎?"聽聽,這是什麼話?這是一位公安局長說的話嗎?這是一位上級領導說的話嗎?這是一位長輩說的話嗎?
老王罵一個小警察算什麼?連領導他也照罵不誤。一次,他問隨行的幾位處局級領導:"那亮點的全稱是什麼?" 政治部一位領導搶先老實回答:"亮點,就是亮點夜總會的簡稱,全國人民都知道。"老王聽了不高興:全國人民都知道的事,我老王怎麼不知道呢?這不說說明我孤陋寡聞嗎?於是他轉過漆黑的臉,用手指惡狠狠地指著那位個子不太高大的政治部領導的頭說:"你他媽這個樣子,就是重慶市公安局的一大亮點,你屙泡尿照照,有掃帚高沒有?"罵得政治部領導無地自容。
想想這些,她的心釋然多了。
第五次檢討;
第六次檢討;
第七次檢討;
第八次檢討……
201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