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健:一九八九——我的父親母親(圖)

作者:張健 發表:2019-04-25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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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健:一九八九——我的父親母親
六四民運領袖張健(圖片來源:張健推特)

【看中國2019年4月25日訊】編者按:旅居法國的著名民運人士張健近日突然去世,這是他3年前寫的一篇文章。

六四二十七週年,又到了。當年十八歲的我過幾年就要人到半百。前幾天無意中聯繫上盤古樂隊的小段,六四二十週時候,他們盤古樂隊流亡瑞典,我作詞他們作曲製作了天安門兄弟這首歌曲。他說後來經常往返泰國和臺灣,自己的父母都八十多了,漂泊的生涯實在難受,所以他就決定試試在泰國簽證。他有瑞典國籍護照,泰國旅行社很快就搞到中國大使館的簽證。於是小段買張機票就回中國。下飛機就被一群國安候著,關了九天。小段倒也痛快。問什麼招了什麼,反正做的事情都在網路上。當然也把我召了。據他說,我黨認為他比我反動。小段對他們說反正搞音樂的,沒有什麼政治頭腦。你們要是抓他坐牢,他就有名氣,反動到底。如果要是放了他,他拿著瑞典的國籍也不會再給黨國添亂。於是九天之後就放了,現在娶了老婆玩著音樂在中國比較艱難奮鬥,但是湊活活著。

流亡者莫大的痛苦就是有國無回,有家難歸。柴玲說過她過去的歲月失去兩個最心愛的人,其中一個就是自己的母親。她在流亡,無法看見母親最後一面。熊焱也是,流亡成美國隨軍牧師,自己的母親重病在床,眼睜睜的看著離世,無法守一個兒子應該盡孝的床前濟。所謂孝道是中華民族的美德,明濟暗濟床前濟都難以做到。如同蘇曉康先生推著他癱瘓的妻子過著流亡的生活,對我說求仁得仁。

六四被殘酷血腥的鎮壓之後,雖然少有直接抓捕家屬,但是每一個遇難者家屬,流亡者的家屬,殘疾者的家屬,做監者的家屬都經歷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和煎熬。

六四運動爆發的時候,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開始並不知道我參加了這場運動。我的爺爺是前門茶葉店掌櫃的,我的媽媽家是通州千畝地金大地主。經歷無數運動之後,我母親從來沒有想過我們家還有人會捲進政治運動。

記得那是在天安門糾察隊指揮部,一個同學告訴我說。你家親戚來找我。我向前一看,是我父親。他什麼也沒有說,放下了一個大食品袋。說這是我們花市二條韓師傅送給我的包子和牛肉。當然,這點東西很快就被糾察隊員們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囫圇吞了。再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同仁醫院。我家旁邊。父親看了看我傷情,告訴我骨牽引長活動這條腿,不然會肌肉萎縮,就走了。

父親最初當兵在北京軍區,之後調到成都軍區。小的時候,他經常給我講很多對印反擊戰的英雄故事,什麼腸子打出來還戰鬥,男子漢站著要像一根柱子,躺著像一根梁。我就是站著進了天安門廣場,躺著出來的。也許他沒有什麼說的。我和父親有很多接近的性格。父親在羅瑞卿大比武的時候,在軍事專業是成都軍區第一名。但是後來政治挂帥,學毛選,就不夠積極。毛選背的快,之後就去騎兵營練馬。

母親後來告訴我,六四凌晨,父親冒著槍林彈雨找我回家。一路上摸爬閃躲,接近天安門的時候,已經戒嚴了。戒嚴部隊已經合圍了天安門廣場,父親看見裡面火光衝天,蹲在樹下哭了。他以為我已經死了。其實那時候,我已經中槍,被搶下來,在同仁醫院急救大廳裡面。許多北京市民父親找兒子,兒子回來,父親被打死了。

母親在醫院照顧我幾天,但是同仁醫院不要陪護。同仁醫院骨科的醫生和護士保護和掩護了很久,在接近二十天的時候,我被舉報。公安在戒嚴部隊的指揮下,卸下我的骨牽引,揣著活動車審問我、最後還是把我留在了同仁醫院治療繼續治療。

在同仁醫院九十天。我的右腿肌肉萎縮脫皮,最後比胳膊還細。母親雇了一輛車,在同仁醫院住院處結賬。好像是上萬元人民幣。在1989年這是天文數字。1989年受傷的學生,都是各個學校出錢繳納醫療費。前提是誤傷。不是誤傷的就要交出檢查認錯書。有的誤傷的學生也要寫認錯書。我們家裡沒有那麼多錢,我的外婆家把賣豬的錢都湊上了五千人民幣。我母親把錢交給住院處,說,我們目前只有這些,今後的我們慢慢還。同仁醫院住院處的醫生說,我們打折夠了。我們不收這錢,就要被說成支持暴亂。還勸慰我媽媽,五千塊錢買了一個大兒子。

我右大腿三分之一處中了一槍,打碎了肱骨幹、我的左右小腿和膝蓋,有跳彈的皮外傷。共產黨的戒嚴部隊拿槍打了我,我這個從燃燒裝甲車裡面救出小兵的六四學生,我們花錢付人民子弟兵子彈的費用。林昭一顆子彈幾塊錢。我這顆子彈比林昭的貴。而且折磨我十九年,2008年11月22日我在法國巴黎取出了子彈。我們家裡不欠共產黨一分錢。現在我和母親家人都是基督徒,在耶穌基督裡都快樂的生活。我們沒有任何的仇恨。也沒有什麼敵人。甚至學會向我們開槍的人禱告。也可以超越自身的境遇看待中國的未來。

但是我知道有那麼一股力量總是冒天下之大不違,與自由平等博愛正義真理良知,甚至與神為敵。

我在巴黎一口氣流亡了十六年,就是去年的時候才和我的母親見面。之前準備工作浪費很多周折,準備很多文件,去政府約會,國內的兄弟還要幫著開很多證明,最主要證明就是我的母親是我的母親。還有中智簽證那些中國人,處處刁難。一個邀請信法文,還要中文。還要郵寄反覆。

為什麼我和母親遲到那麼多年見面,一個是我的外婆想念我一直癱瘓,是我母親伺候她,一直到前年回天家。

我約好了朋友開車去機場接母親。可是堵車加算錯時間,我們去遲到了。在戴高樂機場出口,等了許多中國乘客過去,也沒有看見母親。周圍是人頭攢動,這下我可抓瞎了。這時候,我突然聽見張--健--張--健喊我聲音,儘管很微弱。但是我太熟悉這聲音了。從小喊我回家吃飯就是這聲音。我一下就看見母親。在一個乘客幫助下站在諮詢臺。

可是我突然發現媽媽的一條腿拖著走。我問為什麼。母親說,三年前就被拴住了。但是感謝主,經過禱告和中醫針灸,奇蹟恢復。可以慢慢走。七十多的母親這是自己第一次做飛機,自己一個人,本來大弟弟跟著來,可是大弟弟媳婦要生孩子。其他兄弟姊妹都抽不出時間。媽媽禱告之後,說,主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走。就飛來了。

我打開重重的皮箱,竟然是四大條鄰家黑蛋做的香河豆腐絲,還有幾瓶北京二窩頭。母親拖著這樣的有病的身體,為我拉著如此重的食物。我只有眼淚。

回到家裡,我跪在母親面前。說媽媽。對不起。我實在是不孝。母親說不要哭。這都是主的安排。不經歷這些的風雨,我們怎麼認識主耶穌呢。基督徒,地上不見天上見。

在之後的一段時間,我請了假,租了一個輪椅,每天推著母親,走遍巴黎所有的景點和大街小巷。我感受孝道是推著輪椅推出來的。母親說,你十五年都沒有盡孝,那就推一個月吧。因為我推著我的母親。幾乎所有的巴黎景點都對我母親免費的。到處都是伸出的手幫助上下地鐵。母親說這個國家人們素質多高啊。多麼尊重老人。我沒有為法國做任何貢獻。他們也給我免費。還開特別通道。就是我因著推著母親,也免了門票。

一個月的時間眨眼就要過去。我家一個房間窗子可以看見遠處的機場。我睡在媽媽的身邊,媽媽最後那幾天每天都數著遙遠天空,戴高樂機場起落飛機。她知道要走了,不放心我一個人。

母親臨走的時候,他把我的衣服全部疊整齊。我送她到機場。這次我專門安排了機場的殘疾人接送服務。當機場工作人員,推著母親進入閘門。那個入口,我是不可以再進去,我看著遠處母親在抹著眼淚。閘口的工作人員安慰她。

無論我在柬埔寨,在臺灣,在越南,在巴黎,在德國,我們看見許多飛機飛往中國,但是沒有一個座位我們流亡者可以坐下的。

母親這次是飛到香港,從香港再回到北京。這是法航的飛機。上飛機前,我給母親寫了一個法語的便條。我不吃法國的麵包,牛肉和酸奶。我需要兩個毛毯等等。母親後來告訴我,一上飛機,一個穿著西服中國小夥子就一直在飛機上幫忙,給我母親拿這個要那個。母親以為他是法航的空少。後來離開香港時候,做南航的飛機在艙門口,我母親一眼就看出了他。一個穿著一身警察服裝的警察。他對母親點點頭。母親說,原來是特務啊。我對母親說,那也感謝習主席黨和人民政府。幫助我照顧你旅程。

在香港是港之聯接待母親。港支聯的馮大姐專門照顧她。母親見到了佔中三子的朱耀明牧師,他也是我要回家的負責人。還有香港電視臺鏗鏘集的那些導演和攝影師。六四二十週年春節他們去我家採訪,冒充是我的好朋友來玩,我母親不知道他們記者,每天好吃好喝。住在家裡,最後他們拍攝了六四二十週鏗鏘集的一部分。母親高興見到和朱牧師夫婦,一起為香港,為中國禱告。馮大姐推著母親去六四博物館參觀。港支聯的主席和工作人員在那裡。還有我蘋果日報的朋友們。母親不願意接受採訪。她認真的看那些圖片。馮大姐告訴我,母親從頭看到尾,從頭哭到尾。之後就一口飯也不吃了。母親說沒有想到。學生們,北京老百姓,支持六四的國家領導,最後死的,傷的,關的,是如此的慘烈。

母親和香港的支聯會的朋友灑淚而別,她說,你看看我們家裡和這些香港人,非親非故。六四也是中國北京大陸的事情,她們怎麼對我們那麼好。非親非故。那麼關心。這些人都是多好的人啊。好人支持都是好事。

現在母親似乎樂觀很多,她說比起那些1989死難的同胞,我們幸運的多。人生如果再有一次選擇。我保證不做這些事情。我之所以堅持,就是我知道那麼多的六四的兄弟姊妹,他們天人永訣。知道現在沒有一個還給他們真相。所以我要為六四做這個見證。

這一次找到了當年我在北京同仁醫院的出院證明,入院證明和診斷證明、我的子彈捐獻給香港六四博物館的時候,港支聯專門寫信給同仁醫院,詢問我的傷情當然他們沒有給任何的回答。現在找到這些,放在這裡。捐獻給港支聯。就是要說,面對歷史我們誠實無悔。

我一般不願意把家人和朋友放到這裡,六四還有很多我不在這裡說。我公布這些,是因為他們已經退休,已經很老了,有的醫生和朋友已經故去。一個人的德行和品行不會是一天就高尚或者低賤。水是有原的,樹是由根的,一切都有原因的。

母親說現在的北京生活很好了,特別是北京通州,習近平親自命令北京市政府搬到那裡,在我老家旁邊,我們家的那些房子值錢了。老百姓醫療等等,退休金都提高了。可是在巴黎陪我買一次藥物。母親說,這一分錢不花啊,就顯示一下福利卡。這真是社會主義國家。

許多朋友請母親吃飯。一次這裡的牛鬼蛇神聚齊。盛排宴宴,我母親觀察一下,你們左後都整的一堆光棍啊。那天一堆民運人士都是老的少的都是單身漢。

我帶母親去了好幾個教會聚會,做見證,學生們和教會弟兄姊妹很喜歡她見證。母親說的很樸實。比如中國人向前沒有路,向後沒有路,最後沒有辦法,就一拍大腿,說老天爺怎麼辦啊。那老天爺過去我們搞錯了,不是玉皇大帝。而是耶和華上帝,他的兒子就是耶穌。

有人問共產黨員可不可以信耶穌,我母親說信耶穌的共產黨員是最好的共產黨員。

母親最常說的信耶穌要真信。真是信仰者一生追求的目標。

這就是我的一九八九,這就是我的父親母親。

我在巴黎寫了一個橫幅,上面有我寫的一排字,大家共勉。

六四英烈,飲彈高歌,求仁得仁行不行。

自由中國,生死與共,一生愛你夠不夠。

文章寫於2016年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張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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