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法国,就有朋友告诉我关于乘电梯的注意事项。如果电梯里不是一个人,在步出电梯时可别忘了女士优先。在女士当仁不让出去以后,男士之间还要接着互让。男士甲要伸手示意请对方先走,说:"APRES VOUS"("我在您后边走")。这时候男士乙切不能有失风度抬腿就走,而是要作同样的动作,加重语气说:"在您后边走"。如此反复若干次,其中的一位要恳请另一位原谅,因为他终于下决心要走出电梯了。法国人自己笑称以上过程为"法国陷阱"。
其实出电梯的这个"陷井"对我们这些外国人来说并不难,耐着性子最后一个出来不就结了。更难的是进电梯的礼数。假如你早上去公司上班,一进电梯,里面已有几个人。按法国习惯,不管认识不认识这些人,你一定要主动打招呼,否则是无涵养的表现。不过在张口之前,首先需要看这几位里面有没有女士。如有,要估计一下她们是否结婚,然后要迅速统计一下已婚和未婚的女士各有几位。至于男士,只要看看是不是多于两位即可。然后视情形,将"小姐(们)","太太(们)","先生(们)"几组称谓语适当排列组合(但无论如何要先对女士打招呼),再加上"日安",这问候程序才算完成。这过程看似复杂,其实说时迟,那时快,法国人用不了一秒钟就可办妥。只可怜初学法语的外国人,一边要察言观色,一边要回想"小姐","太太"和"先生"的单复数拼法,以免弄错了于人于己都不利。比如"小姐"一词,法语发音为"玛德末瓦赛勒"(MADEMOISELLE),而"小姐们"一词,则发音为"玫德末瓦赛勒"(MESDEMOISELLES)。差别虽小,马虎不得。比如,明明两位小姐在对面,你却叫"玛德末瓦赛勒",人家不知你在讨好哪一位小姐,岂不是把两位全得罪了。
"您"与"你"
即使是熟人,见面打招呼也不可随便。如果你碰见的是平辈的朋友,你切不可以小姐(们)、太太(们)或先生(们)相称,也不能直呼他们的姓,而应亲切地叫他们的名(如"皮埃尔"、"索菲"之类)再一一问候。如果你是位男士,与这几位孰人已有几天不见,你还须与男士握手,与女士贴脸。贴脸从右侧起,至于贴脸的次数要看孰识的程度和分别的长短(一般交情的贴三次,交情深的贴四次)。这里要注意的有两个要点:第一,贴脸只限于至少其中一方是女性的情形。即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之间,或两位女士之间;第二,贴脸时必须伴随亲吻的声音,虽然这声音是你自己的上下嘴唇在双方脸部接触时发出的。如果你碰见的是孰识的长辈或上司,那你要以"某"太太、"某"先生相称并问好。如果对方主动,也可以握手,但是即使对方是女性也不应行贴脸礼。
打过招呼,谈话间互相是用"你"(TU)还是用"您"(VOUS)更是一门大学问,其中的奥妙和复杂程度,要大大超过前面谈过的电梯"陷井"。我在法语环境中生活十多年,还只能说是略有所悟。一般的说,在法国凡是见到陌生人(除十六、七岁以下的少男和十四、五岁以下的少女),你都应该以"您"称呼对方。"VOUS"是尊称,同时也表明两人的关系仍保持一定距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不论地位和年龄的差别如何,你只要以"您"称呼了对方,对方则必然以"您"来称呼你(这一点与中文中"您"的用法大不相同)。据说,在17世纪以前,法语中的"TU"基本上只能用于社会地位卑微的人,而且象英语里的"THOU"一样正趋于消失。后来的法国大革命的平等思想的传播,却使"TU"和"VOUS"成了不分阶层都可使用的流行字。
现实比理论还要复杂。我在法国攻读博士的那些年里,与研究所里三位教授打交道比较多。三位教授都不到50岁,都是我的学术指导老师,平时关系都很融洽。与第一位教授我们十几年来至今仍以"VOUS"(您)相称。与第二位教授,我已经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开始以"TU"(你)相称,多年后见面依然如故。另一位教授,一开始自然以您互称。如果某星期因工作见面较多,我们便过渡到以你相称。一旦他出差几个星期回来,我们又开始"您"、"你"过渡,如此循环往复不已。这里面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法国人自己对"您"与"你"微妙关系的利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说别人,当初密特朗经过几十多年的奋斗,终于在1981年当选法国总统。他的一位老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象从前一样继续以"你"来称呼新总统,于是试探地对总统说:"ON PEUT SE TUTOYER?"("咱们可以以你相称吗?")据说密特朗的回答是:"COMME VOUS VOULEZ"("那就随您的便了")。
法兰西例外
许多初到法国的外国人都注意到,法国人不喜欢说英语。这倒不完全是因为法国人的英语水平不高。有的法国人明明能听懂英语,也会说英语,却故意用法语回答游人的问题。与此相对,法国的周边国家,当地人见到外国人一般会主动用英语打招呼。怎样解释这种区别呢?我就这个问题请教一位法国教授。他想了想说:"也许这就是所谓‘法兰西例外(Exception Francaise)‘的一个表现吧!"
"法兰西例外"是当今法国最流行的词语之一,上至总统总理、下至黎民百姓都时常挂在嘴边。以法国这样一个幅员和人口都只能算中等的国家,却跻身于少数世界强国之列,不能不说是有点例外。这种例外体现在多方面:从社会制度上看,法国实施有法国特色的资本主义,主张适度政府干预和关键部门的国有经济,实施全民社会保障和最低工资制度;在外交上则从戴高乐时期开始就强调独立自主,不为美国马首是瞻,一度退出北约,并率先与中国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建交。在国防和科学技术方面,在坚持核威慑政策的同时,大力开发民用高科技,拥有核电站、阿丽安娜火箭、空中客车和高速铁路。就连穿衣吃饭这样的日常琐事,也有让世人称羡的巴黎时装和法国大餐,成了艺术和品位的象征。在法国人看来,法国人今天的成就与法兰西民族悠久的文化传统息息相关。所以,推本溯源,"法兰西例外"也可以说是"法兰西文化例外"。
法语是法兰西文化的依托和载体。说法国人对自己的语言"像对自己眼睛一样爱护"一点也不过份。成立于1635年路易十三时代的法兰西学院(Academie Francaise),几百年如一日,精心审订法语语法和每一个出现的新词,为维护法语的纯洁和健康孜孜不倦的工作。近些年来,面对英美语汇随着"信息高速公路"的大量涌入,法国以立法和行政双重手段来加以围追堵截。1992年6月,法国宪法第二条下增加"共和国的语言是法语"的附加条款。1994年通过的"杜蓬法"(loi Toubon),规定公共场所的所有标语、公告牌必须用法语书写,原文是其他语种的也要翻译成法语,而且法语字母不能小于原文。违反上述规定的个人和企业将被罚款5千到2万5法郎不等的罚款。在此基础上,1996年政府建立专门术语和新词审订委员会,配合法兰西学院的四十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工作。所有法语新词及其解释都必须经过法兰西学院通过,并且在政府公报上发表后才能算数。新词一经正式公布,所有政府机关必须以身作则,在公文中使用这些标准法语新词。每年12月份,法兰西学院的秘书长要循例发表"语情咨文",对一年来法语的健康状况和发展趋势做一个评价。平心而论,法国政府的努力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举个例子来说,原来在民间流行的英文software("软件")一词已经成功地被标准法语词logiciel(直译"逻辑件")所取代。美中不足的是,法兰西学院批准的courrier electronique("电子信件")却因为太绕嘴抵挡不住简捷的英文词E-mail("伊妹儿")。
法国政府对文化事业的保护并不局限于语言本身,国家每年拿出大约50亿法郎扶持新闻、文学、艺术、音乐、电视、电影等行业。1996年起生效的一项法律要求全法国1300多家电台在每天早6点30分至晚10点30分之间的音乐节目必须播送40%的法语歌曲。同样,各电视台每年播放法语电影也不得少于40%,违者处以罚款用于资助民族文化。在电影市场上,虽然没有限额的规定,政府直接出资和减免税负的方式来扶持国产电影的拍摄和发行。除此以外,政府自1985年起出台一项政策,硬性规定各电视台必须按照其营业额按比例出资拍摄并播放国产电影。1998年法国共生产了148部故事片,总投资金额为36亿法郎。其中各家电视台出资近15亿法郎,而国家直接资助(包括税收减免)为5.4亿法郎。尽管有国家的强大支持,但是法国电影在法国本土的市场份额10年来不断萎缩,到1998年已经不足30%,其余七分天下已经为美国好来坞大片所蚕食。这也就是为什么法国人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不遗余力地主张"文化例外"和"文化多元",坚决反对把文化事业纳入世界贸易组织的商业规范之下,以维持已经日益受到美国通俗产品侵蚀的法兰西文化。
法国政府对美国说"不"有其深厚的民意基础。很多法国人对设在巴黎郊区的欧洲迪斯尼乐园就不屑一顾,甚至指斥为文化上的"切尔诺贝利"。记得当年密特朗总统聘请美国建筑师I.M.Pei主持扩建著名的卢浮宫时,法国民间一片哗然:我们岂能让那些不知历史为何物、政府里连文化部都没有的美国人在我们的民族瑰宝上动土?不料那I.M.Pei先生祭出上方宝剑,辨称其实他是姓贝名聿明,祖上乃是中国人。有这五千年文明文化垫底,那些清高的法国人才算"例外"的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