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猝死引發驚天動地大返城

發表:2004-01-20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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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偶然事件:女知青猝死引發驚天動地大返城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日上午十一時,也就是北京那個莊嚴的會議(十一屆 三中全會)進入意義重大的主題報告的時候,在雲南邊陲一個地圖上無法查到 的叫做橄欖壩的偏僻地方,一個名叫徐玲先的上海女知青腆著無比沈重的大肚 子,困難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間小路上。沒有人聲喧嘩,沒有塵土飛揚,只有一縷深秋的太陽寂寞地穿過樹林,將破碎的光斑灑落在這個即將成為母親的氣喘吁吁的年輕孕婦身上。女知青不時直起腰來,抹一抹額上的汗珠,或者扶住路邊的樹幹歇一歇。她當然不可能知道此刻正在遙遠的北京所發生的事情,以及這些事情與她和知青未來命運的關係,眼下她只有一個比任何時候更加強烈的願望,那就是快快趕完這段不算太短的路程,把孩子生到醫院去。

就這樣,當這個已經在上山下鄉道路上跋涉了整整十年的女知青正孕育著 自身對於未來的巨大希望,步履維艱地走向分場醫院的時候,她並不知道她的 人生之路即將走到盡頭。因為一個可怕的災難正在前面等著她,死亡的陰影已經張開翅膀。

從任何意義上說,七分場這間只能遮風擋雨條件簡陋的舊房子都不能被稱作「醫院」,正如那個出身貧農,當過部隊炊事員,高小畢業,被選拔進「紅 醫班」深造三個月的成醫生也很難可以被稱為「醫生」一樣。然而,成醫生和他的事們確確實實在這間從未認真消過毒的大房子裡一直工作了將近十個年頭。

成醫生並沒有對孕婦的到來感到緊張或者驚慌失措。他讓一位對生孩子富有經驗並且熱心的家屬大嫂做他的幫手,又從容不迫地將所有接生器械一一消毒,然後戴上橡皮手套,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嬰兒的降臨。不料整整一個下午過去了,胎兒並沒有馬上出世的意思。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變得很不公平,因為醫生和患者同樣需要吃飯和休息,需要遵守共同的作息時間。於是醫生在一連看了三次手錶之後,決定立即回家去吃晚飯。他吩咐家屬大嫂暫時替他照看產婦,有事到家裡找他,然後就離開衛生所急匆匆回家去了。

不幸的事發生了。產婦出現橫位難產的症狀。此時,成醫生已外出兩個多小時未回來,產房裡只有家屬大嫂一個人。不久,一個令所有產科醫生談虎色變的魔鬼--子宮大出血猝然出現。九時四十五分,女知青在送往農場醫院途中停止呼吸。母子雙亡。十點半鐘以後,終於有人在距場部不太遠的一間低矮 的小伙房找到那個爛醉如泥的醫生。

農場醫院的西南角有一間簡陋的停屍房。連日來,這個一向被視為畏途的地方突然成為當地輿論注目的熱點中心。聞訊趕來的知青絡繹不絕,將停屍房圍得水泄不通。死者被換上一身草綠色軍裝,頭髮梳得像過節一樣整齊,面部淡淡化了妝,部分掩蓋了年輕生命被撕裂那一瞬間殘留的痛苦痕跡。那個未及出世便過早夭折的小生命被裹在襁褓中,與他的母親並排躺在一起。母子倆看上去都不像是遭到意外而是熟睡一般。

前來弔唁的知青大多是本農場的同學或戰友,他們有的趕了很遠的山路,個個挽著褲腿,臂戴黑紗或者小白花。有的女知青尚未進門就忍不住大放悲聲。人們與其說用眼淚痛悼亡友,不如說同時也為自身的知青命運而悲泣。

醫院的人們長時間沉浸在這種悲痛和壓抑的氣氛之中。……人們互相傳染和彼此激發著長期被壓抑的怒火和不滿。有人籌劃舉行追悼會,要求農場善後處理;更多的人提出必須追究肇事者責任,改善知青待遇和醫療衛生條件,等等。上述提議立即得到多數知青一致響應。於是這種由女知青瘁死引發的不滿情緒迅速演變為針對知青普遍命運的反抗行動。

知青中迅速擴散的敵對情緒使得農場領導深感不安。當天下午,醫院藉口天氣炎熱屍體不宜久留,試圖將屍體轉移掩埋,遭知青阻攔,未果。

十六日,農場保衛部門奉命強行處理屍體。知青不允,雙方發生摩擦。消息傳開,知青嘩然,於是越來越多群情激憤的男女知青從四面八方趕到現場。

衝突一觸即發。

重慶女知青周俐敏是這樣回憶的:「當時並沒有人意識到這件事會鬧大。我們以為,既然徐玲先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無辜的犧牲品,那麼我們要求改善生活待遇和醫療條件,懲治那些草菅人命的醫生,應當也不是無理取鬧。現在說來讓人不敢相信,當了整整十年知青,住的還是茅草屋,一年中有半年喝鹽水湯。……」

另一位老知青李孝林說:「其實,開始誰也沒有想到同農場領導對抗,因為知青的本意並不是鬧事,鬧事能解決什麼問題呢?……問題在於農場領導採取高壓手段,不是以理服人,而是準備使用武力強行驅散知青,壓制人們的不滿情緒。在這樣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知青才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

二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出現在景洪街頭的請願隊伍終於打破了邊疆小城的安謐和寧靜。

十八日上午九點剛過,數以千計的男女知青就從四面八方湧進城來。儘管當地政府事先早有準備,佈置了大批民兵和軍警嚴陣以待,但是大隊知青還是勢不可擋地湧進市區,並且沿著馬路浩浩蕩蕩朝著州委和政府駐地進發。

這是特定時期和特定歷史條件下發生在邊疆的一個起因相當偶然的特殊事件。遊行的知青並無激進的口號,慷慨的陳辭,或是失去理智的暴烈行為。這些來自偉大首都,黃浦江畔和天府之國的曾經意氣風發的紅衛兵小將,如今低垂著他們被亞熱帶烈日烤焦的曾經無比驕傲的頭顱,肩上抬著他們不幸死難的同學和姐妹,邁著沈重遲緩的步伐走向未可知的命運前方,去為生者和死者爭取一點做人的基本權利。

與此同時,雲南西雙版納以及臨滄、德宏、紅河、文山等墾區農場均受到橄欖壩事件的波及和影響。短短几天,版納墾區所屬八大農場均面臨知青情緒失控的嚴重形勢。各農場知青紛紛行動起來,互相聯絡,秘密串聯,一呼百應,煽風點火。或者毋寧說,知青久已壓抑的情緒和願望原本就是一堆危險的乾柴,不用煽風點火也會因為種種原因自動燃起熊熊大火來。

於是有的農場知青發起「萬人簽名運動」,明確將回城要求上書黨中央華主席;有的知青集體通過《回城宣言》,宣稱不惜一切代價實現回城目標;還有的農場已經醞釀知青大罷工,推選出協調行動的領導機構,並起草了有關行動的章程草案,等等。

也許誰也不曾想到,一粒小小的火星,一個女知青不幸猝死的偶然事件就成為引發這場驚天動地的知青大返城風暴的導火索,成為導致十幾萬雲南農場知青乃至全國知青最終走向覺醒並且勇敢地反抗自身命運的第一聲驚雷。

十八日中午,請願知青代表向州委提出三點要求:

⒈懲辦肇事醫生,追究其法律責任。

⒉改善農場的醫療衛生條件,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事故。

⒊給死者開追悼會,追認烈士,優撫死者家屬。

以今天的眼光看,以上三點要求決不能算作過分,甚至有些就事論事和小題大作的意味。因為當請願者以前所未有的勇氣衝破來自自身和社會的重重阻力,山呼海嘯地聚集在當地最高權力機關門前時,他們興師動眾的目的竟然只是提出三個相當表面和微不足道的膽怯要求,這就難免使人感到驚訝和失望。

然而知青的要求沒有未能得到及時答覆。對領導者來說,任何以要挾方式提出的要求都是一種冒犯,因而也是非合理的和難以接受的。換一種角度講,權威本身是領導的一個組成部分,你可以蔑視責任乃至真理,但是你決不能蔑視權威。

事態呈現進一步擴大的趨勢。

二十一日,州委經請示後表態如下:⒈肇事醫生嚴肅處理,追究責任。⒉女知青享受因公死亡待遇,同意開追悼會。⒊進一步落實知青政策,責成農場盡快改善醫衛條件,並統籌解決知青生活中存在的多方面問題。等等。

請願大獲成功。

三 知青請願的大潮很快退去。州委大院和墾區指揮部的人們剛剛來得及喘出一口氣來,他們暗自慶幸事態沒有進一步擴大,慶幸這個小小的麻煩終於成為過去,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如同炸雷傳來,令人目瞪口呆。

一向在州府眼皮底下平靜無事的景洪農場知青宣布總罷工。當如願以償的請願隊伍陸續離開景洪返回農場的時候,在景洪通往橄欖壩的塵土飛揚的公路上,罷工的人群出現了。他們的人數比橄欖壩知青總數多幾倍,他們擋在路上,兩幅鏽漬斑斑的橫標將兩行驚心動魄的大字深深映入每個知青眼底--「知青要做人!」「知青要回城!」

十二月三日,省、州委有關領導在墾區指揮部會見知青代表。會議室鋪了地毯,茶几上擺了香菸和水果。領導們佔據了居中的一排大沙發,兩旁是秘書和部門頭頭,還有工作人員輕手輕腳地斟茶倒開水,這就使得會議室內事先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威懾和壓抑感。知青代表們魚貫進入的時候,都難免有些緊張,擠擠挨挨,縮頭縮腦。也有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樣子,點燃香菸來吸,吸得過猛卻大咳起來。

領導互相交換一個眼色。這些年輕人,畢竟沒有見過大場面,他們從一開始就在心理上處於被動和下風地位。如果好言勸撫,有什麼樣的難題不能一個一個解決呢?

「今天有省裡和州委的領導同志,在百忙中抽出時間來同大家,嗯,見見面。你們有什麼想法,嗯,都說說,說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嘛,對不對?」

代表遞上一份書寫工整的請願書。一個皮膚白淨的男知青簡要把罷工理由和返城要求複述一遍。

「你們這些要求,是不是能夠代表農場,嗯,墾區廣大知青同志的願望?」

「我想今天各位領導請我們到這裡來,並不是為了審查我們的代表資格。我想提請領導注意,我們每個罷工知青都具有代表資格,因為我們的返城要求是共同和一致的。請看,這份有萬人簽名的《罷工宣言》就是證明。」

「我來談點個人看法好不好?你們提出的要求,我看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大政策,我們還是要堅持的,『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嘛。但是我們在具體貫徹黨的知識青年政策時,可能存在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對同志們思想、工作和生活上考慮得不那麼週到,甚至有許多失誤的地方。這些工作上的問題,我可以負責地告訴大家,我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去糾正……」

「不要繞圈子!」「不許迴避實質性問題!」

「知識青年同志們,希望大家保持冷靜。你們應該相信黨,服從黨中央華主席的正確領導……」

「各位領導同志,我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需要你們解答。請問你們家裡都有幾個子女在鄉下當知青呢?」

「簡直是胡鬧!告訴你們,必須無條件復工!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不是造反派為所欲為的時代!你們知道罷工的後果?你們是在對誰罷工?罷誰的工?……我們決不允許有人蓄意調動知青罷工,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知青代表全體退場,表示抗議。會議未獲進展。

十二月十日,全國知青工作會議在北京閉幕,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當晚播發會議決議。這個消息猶如一根導火索,把知青中長期壓抑的反抗情緒統統點燃了。從十日起,農場有線廣播就開始不間斷地從早到晚廣播全國知青會議決議(即《知青工作四十條》),從精神和心理上瓦解罷工知青的防線。大多數知青對此的反應,先是驚愕,詰問,懷疑,緊接著就爆發出火山一般不可遏止的憤怒和絕望。

因為《四十條》中針對農場的政策只有一條:「……今後邊疆農場(兵團)知識青年一律按照國營企業職工對待,不再列入國家政策的照顧範圍。」云云。

中央定了政策,希望破滅了。知青就是知青,或者說今後他們連知青都不是,只是國營農場的「青年職工」。制訂政策的人們也許忘記了二百萬農場知青是怎樣從城市來到邊疆的。如果他們確曾是知青,那麼他們回城的正當願望為什麼遲遲得不到滿足?難道知識青年是一種永久性的職業嗎?如果文件能夠改變知青的真實地位和身份,那麼文件能夠改變知青用青春寫就的長長的歷史歲月嗎?

「操他奶奶!別人四個面向,咱們為什麼偏偏不讓轉向?……」

「下鄉知青一年招工,兩年轉干,三年上大學,咱們兵團知青十年再教育幹嗎還不畢業?」

「中央瞭解農場知青的情況嗎?!」

「誰來關心知青的命運?……」

一種被徹底遺棄,被欺騙和玩弄的複雜感情攫住人們的心。許多知青聽完廣播當場嚎啕大哭,頓足捶胸,彷彿被宣判無期徒刑。

要改變知青的命運,就必須以某種主動的方式參與知青政策的修改調整。消極被動沒有出路,原地固守只能自生自滅。罷工知青面前只有一個大膽的方案可供選擇,那就是到北京去請願,向黨中央和鄧副主席反映邊疆知識青年的真實情況。讓黨和國家最高當局傾聽來自廣大知青的呼聲和願望,關注和不再忽略普通人們的命運悲劇,讓社會輿論同情和支持知青的正當要求,以促使上山下鄉運動的錯誤早日得到糾正,這就是知青們決心大張旗鼓沸沸揚揚到北京去請願的真正用意和弦外之音。

罷工指揮部全體成員一致同意北上請願,通過《北上請願並致黨中央、華主席、鄧副主席的一封公開信》。

「……我們的目的是,代表雲南農墾十萬知青向黨中央、國務院負責同志當面呈交情願書,並作口頭匯報,反映十年上山下鄉路線中存在的錯誤和問題。我們的唯一宗旨和使命,是將全體農墾知青的最高心願--大返城的要求轉達給敬愛的華主席、鄧副主席。我們的要求是合理的,是順應黨心民心和歷史潮流的。我們堅信黨中央在瞭解農墾知青真實情況之後是會同情和理解我們這一正當要求的。

……罷工已經沒有退路,我們的命運如今正掌握在我們自己手裡。碌碌無為不行,人心渙散不行,垂頭喪氣無所作為更不行!我們必須把罷工鬥爭堅持下去,堅持到北上請願團取得徹底勝利!……

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

十二月十四日,州委拒絕知青北上請願的要求。

十五日,省委緊急電告滇南區片有關地、市、州委:「切實做好說服工作,不放一個請願知青到昆明。」

十二月十七日,西雙版納第一批赴京請願團知青代表共一百四十三人離開景洪,沿中、老公路步行北上。十八日,第二批知青代表一百六十人離開思茅 徒步北上。省、州委派出工作組沿途勸阻,大批軍警亦出動配合。知青請願團破釜沉舟,誓死北上。十九、二十兩日,各農場先後共有十一批知青代表共計 兩千多人出發北上,與工作組發生衝突,被攔在元江、景谷和哀牢山一線。

此後數日,其他墾區罷工知青亦紛紛組織請願團,強行北上。

四 這是乍暖還寒的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春風尚未吹進冰封的 中國大地,各項改革開放的措施還在醞釀胎動之中,因此由來以久的「以階級 鬥爭為綱」和「兩個凡是」

的陰影好像希臘神話中的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高懸在罷工知青和一 切敢於懷疑反抗極左路線的人們頭上。沒有人敢於忽略這樣一個事實:任何形 式的集體反抗(罷工)都是對革命的犯罪,而不管你主觀動機如何。一九七四 年八月二十八日發生在滇西門戶瑞麗縣的事件可作為前車之鑒。

那年夏天,洪水氾濫。然而更加使人惶惶不安的卻是現役軍人即將撤離團的消息。

「你們可以復員,轉業,調動工作,我們為什麼只能在邊疆當一輩子知青?」另外,近期內將發生裡氏六級地震的消息更使知青們人心浮動。短短几天,數千名知青湧向縣城,在返城要求得不到答覆的情況下,開始大批向瑞麗江橋和滇緬公路移動。

二十八日凌晨二時,守衛瑞麗江橋的邊防檢查站陳站長接到上級一道措辭嚴厲的命令。

上級命令他二十四小時內不惜一切代價守住大橋,決不讓一個逃亡的知青過橋。但是唯一的限制條件是不許對人群開槍。

七時五十分,晨霧漸漸散去,第一批黑壓壓的知青隊伍出現了。方陣沉默行進。碎石公路上沒有人聲,兩個彼此敵對的方陣迅速縮短距離。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突然橋頭的警報拉響了。方陣繼續前進。「砰砰砰」,士兵對天鳴槍。高音喇叭裡反覆宣講政策,瓦解來犯者鬥志。知青們悲壯地挽起手臂,挽得緊緊的,有人帶頭唱起《國際歌》。

訓練有素的軍隊和民兵防線猶如黑色的岩石始終紋絲不動。堅強的決心和嚴明的紀律性使他們成功地阻擋了知青浪潮的輪番衝擊。就在這時,一隊人數更多來勢更加凶猛的知青方陣出現了。

形勢萬分緊急。對空鳴槍示警無效,三道民兵防線相繼被衝垮。因為上級有命令死守,所以陳站長在混亂中只好將最後一批士兵和民兵撤退到大橋入口處,手挽手組成人牆,並喊出「誓與江橋共存亡」的悲壯口號。

這是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發生在中國西南邊陲的一個氣壯山河和驚心動魄的宏大場面。

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軍人和民兵奉命堅守江橋,他們在不得開槍的被動情況下,只好將自己身體當作障礙物堵住逃亡者的必經之路。數以千計歸心似箭的知識青年則冒著危險用身體去撞擊和搖撼這道防線。

戰鬥持續到中午。知青從附近農場趕來一群水牛,許多不怕死的男知青騎在牛背上亂踢亂砍,水牛負痛受驚,就翻開四蹄朝江橋狂奔而來。江橋防線終於抵擋不住氣勢洶洶的牛群的強大衝擊,一時間被沖得七零八落。有的士兵被踩傷,還有的竟被拖出十幾米遠。數以千計的知青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浩浩蕩蕩通過江橋,踏上通往中國內地也通往家鄉的康莊大道--滇緬公路。洪水決堤了。

知識青年無法無天的舉動終於驚動昆明和北京。雲南省革委會和昆明軍區遵照上級指示,派出大批部隊沿途圍追堵截,說服、動員和強行遣送知識青年回邊疆。同時發動公路沿線數十萬貧下中農和公社民兵,許以雙倍工分補貼,在千里滇緬公路上布下一張圍捕逃亡者的天羅地網。省革委會領導指示非常明確:「不許放一人漏網。」

於是短短一週內,自作自受的逃亡知青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成千上萬的農民手持老式武器:銅炮槍,獵槍,鋤頭,扁擔,男女老少齊上陣,連放牛的孩子也目光炯炯,晝夜監視公路上一切可疑的行人。一旦公路或者山坡上出現逃亡知青的身影,隨著一聲梆子響,於是我們在《地道戰》《地雷戰》裡見過無數次的壯觀場面就生動地重複再現了:農民高舉大刀長矛,揮舞鋤頭扁擔,亢奮地吶喊著,個個奮不顧身以一當十地衝向知青而不是敵人。上級規定多捉拿一名知青可獎勵工分若干,因此貧下中農紛紛煥發出極大的積極性,又有許多人為爭奪俘虜互相動手打得頭破血流。

遣返知青的工作足足進行了半個多月,各地政府出動數百輛汽車才將捕獲的知青陸續送回邊疆。僅僅事隔四年之後,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八年歲末,知青北上請願團會不會遭到與「八.二八」知青同樣難堪的失敗下場呢?

五 罷工指揮部耍了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花招,一面大張旗鼓發動知青北上請願,一面悄悄把請願團成員埋伏下來,然後分散繞道往昆明進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第一批知青請願團十四人分乘汽車火車抵達昆明。此後數日,分別繞道臨滄、元江、曲靖的請願團成員陸續抵達昆明,並與二十五日正式進駐雲南農墾總局招待所(知青大廈)。此後一週,又有幾支短小精悍的知青小分隊出現在上海、北京、成都、重慶街頭。他們以當時許可的「四大自由」形式向家鄉的父老兄妹廣泛宣傳知青請願團綱領,呼籲大返城和給出路政策,意在喚起廣大市民和知青家長的感情共鳴,從而達到配合策應北上請願的目的。

知青開始取得罷工以來第二個回合的主動權。

「同志們,呃,到了昆明,很疲勞,也很辛苦。有什麼意見,或者想法,可以同我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嘛。呃,我也很樂意,聽一聽同志們的想法……省委的工作,有的方面,沒有做得,呃,令人十分滿意,比如知青工作,就存在一些,呃,問題……

同志們的心情,我們是理解的。但是仗要一仗一仗地打,飯,也要一口一口地吃嘛。如果大家都往北京跑,北京豈不是亂了套?同志們,你們還是要相信各級組織,相信省委,有問題就地解決嘛……民主集中制是我們黨一貫倡導的原則,民主是手段,集中才是目的嘛。

青年同志們,希望你們從抓綱治國的大局出發,不要再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省委認為,你們的行動,不能一錯再錯,你們要盡快返回農場,抓革命,促生產。省委將責成當地黨委研究解決你們提出的合理要求……」

一個知青代表雙手呈上油印的《請願書》和《北上宣言》。

「同志們,不要糾纏細節,要相信黨的知識青年政策嘛。」

「請問領導同志,我們代表十萬農場知青北上請願的要求,省委是否已經轉告黨中央?」

「你們能代表十萬農場知青嗎?或者說你們能代表廣大知識青年的根本願望和利益嗎?」

「我不打算跟您討論代表權問題,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向黨中央領導當面反映情況。」

「我要慎重指出,你們的行為是錯誤的。」

「每一個中國公民都有權利向黨中央反映情況。你們壓制民主的行為才是百分之百的錯誤。」

「好吧,現在由我向同志們傳達一個電話通知。雲南省委辦公廳並轉知青代表請願團,中央原則上不同意你們來北京。希望你們立即返回農場抓革命促生產,並配合當地黨委做好落實知青政策的工作。**中央辦公廳。」

「……」一片沉默。

「同志們,你們必須立即停止一切不利於安定團結的錯誤行為,無條件回農場去,抓革命促生產,否則你們就要犯更大的錯誤。」

「請領導同志轉告中央,我們肩負雲南邊疆十萬農場知青的重任赴京請願。我們的決心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你去通知版納州委,讓他們查一查這些人的階級出身和他們的背景。」領導同志吩咐秘書。

六 從請願團進駐知青大廈起,大廈內工作人員的身份就悄悄起了變化,各層樓道包括電話總機和收發傳達都處於公安部門的嚴密監控之下。

二十六日,知青代表與有關領導談判破裂後,分批購買硬座火車票,準備以普通旅客的身份前往北京。

當天深夜,知青大廈內所有旅客,包括代表的住房均受到執行任務的聯防隊員多次盤查。旅客睡眠不斷被打擾,怨聲四起。

請願團代表蘭婷尖叫一聲驚醒來,原來是場夢。她看看手錶,六點三刻。也就是說,如果不出意外,再過三個小時,他們就將登上北京的直達快車。她連忙翻身起床,叫醒其他女同伴,然後做好登車前的準備工作。但是當她把手伸進空蕩蕩的旅行袋時,不禁低低地發出一聲呻吟。原來錢包不見了。

這不是一隻普通的女孩子的錢包,而是一隻裝有知青請願團全部活動經費,包括一萬一千餘元人民幣和車票的軍用挎包。這筆數目巨大的現金都是農場知青們從每月二十六元的微薄工資中一點一滴捐獻出來的,現在錢包不翼而飛,這就等於軍隊斷了糧草。更重要的是,請願團的赴京計畫將因此受挫。

請願團知青無不為之震驚。從巨款失竊的現場來看,蘭婷與三個女知青同住一室,夜里門窗緊閉,大膽的竊賊是怎樣溜進屋裡來並且不留痕跡地偷走裝有現金車票的挎包的呢?何況知青大廈晝夜有人值班,聯防隊員頻頻查房。更何況竊案不遲不早,偏偏發生在首批請願團成員登車前數小時。

天亮之後,許多公安人員不請自到,偵查巨款失竊案,並以傳訊為名,將全體知青代表暫時扣留在知青大廈內。傳訊一天,了無結果。但公安人員似乎並不著急。直到第二天早上,一個同情知青的年青警察才悄悄對他們說:「你們別傻了,還是趕快回去,你們鬧得過政府嗎……錢到時候會還給你們的。」一語道破天機,知青如夢初醒。

下午,另外十幾名企圖分段混車的知青也被值勤人員扣留,並且逐出車站。

請願到了成敗攸關的緊急關頭。請願團負責人關起門來苦思對策。

「為了實現我們北上請願的神聖願望,達到向黨中央匯報情況的最終目的,也為我們身後十萬知青戰友的信託,不辱我們的光榮使命,指揮部決定,……」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知青北上請願團近百名代表打著旗幟,義無反顧地踏上鐵路路軌,在昆明火車站以東兩公里處的一個叫羊角凹的地方集體臥軌示威,致使當日由昆明方向開出的數十對客運和貨運列車受阻。昆明聯接京滬、京廣、隴海幹線的鐵路大動脈中斷。幾乎與此同時,邊疆罷工知青採取相應行動,強行扣留一些農場領導當做人質。並揚言如果臥軌的代表受到傷害,他們必將以牙還牙。

知青孤注一擲,放出一著「勝負手」。事態再度白熱化。

十二小時過去了。雙方僵持。

二十四小時過去了,工作組勸阻無效。領導親往現場說服無效,任何批評和警告也不起作用。知青們手挽著手,秩序井然地席軌而臥,形成一道城牆般的沉默的血肉路障。

四十八小時過去了。六十小時過去了。貨車受阻。客車受阻。正在秘密調往中越邊境的軍用列車受阻。與此同時,部分邊疆知青開始向省城進發,聲援臥軌的知青代表。形勢一觸即發,全國為之震驚。

三天三夜,知青大臥軌的嚴重事態終於驚動了黨中央國務院。十二月三十一日,北京電告雲南,同意知青請願團赴京反映情況,但是人數須限止在三十人以內。

他們贏得了第三個回合的勝利。

七 燈火輝煌的人民大會堂某會議室,中央首長接見雲南知青赴京請願團全體代表。

「……這幾天會見外賓。今天我找你們談一談,會見會見你們這些內賓,交交心嘛。……你們鬧,影響不好,全國農場和農村上千萬知青如果都鬧起來,還怎麼搞建設?你們跑到北京來,我們講了,決不追究你們,但是回去以後要轉過來,首先作自我批評。」

首長在聽取知青代表關於邊疆農場存在的嚴重問題的匯報後指出:「……搞了這麼十幾年,你們本來應該好好上學的,也全給耽誤了。你們也是受害者。(知青鼓掌)這十幾年農墾也被搞亂了,人增加很多,生產沒有增加,橡膠樹還是那些。……你們要把生產搞好,把公共食堂辦好,把豬餵起來,……」

代表反映知青婚姻問題,首長指出:「結婚晚一點有什麼不好?我們從前天天打仗,哪裡顧得上結婚……」

首長最後語重心長地說:「你們是二十一世紀的人,眼光要放大一些,我們把希望寄託於你們。你們的意見,我們負責轉達給黨中央。中央已經派林業部副部長、國家農墾總局局長到你們那裡去,你們回去後要幫助農場某些幹部轉變作風。」云云。

兩週之後,也就是公元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四日,三名知青代表以個人名義致電中央首長,檢討如下:「……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們這一二個月所走的道路,所做的一些事,心中感到內疚和慚愧。特別是在罷工問題上,由於我們年輕,看問題不全面,往往感情用事,……請黨中央原諒我們,相信我們。我們一定在實際工作中改正以前的錯誤。……」

中央首長接見雲南知青代表的談話和知青的檢討電報同時刊登在全國各家大小報紙的頭版頭條。知青請願團一行三十人終於達到「要求中央領導即相當於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以上級別的首長接見並反映情況」的目的。元月十日,請願團代表分別取道重慶和上海返回雲南。

來勢凶猛的知青大罷工浪潮漸趨平息。

八 一九七九年元月中旬,知青罷工浪潮再度呈現死灰復燃的趨勢。

元月十二日,勐崗農場通過《罷工宣言》和《致全省農場知青書》,並選舉出罷工領導機構。十三日,農場一萬餘名知青全線罷工。知青在場部及縣城張貼大字報,公開批駁「知青赴京請願團」的檢討。十四日,罷工知青要求與中央通話,反映罷工知青的五點要求,遭拒絕。十五日,罷工指揮部單方面發出通牒,限農場機關幹部十二小時內全部撤離場部機關,由罷工指揮部進駐接管。十六日,部分罷工知青強行進駐農場機關,接管場部廣播站,電話總機……

與此同時,在勐崗農場帶動下,毗鄰的大小十幾個農場相繼宣布罷工。勐崗農場成為知青罷工運動「第三次浪潮」的風暴中心。

省委副書記到農場來巡視,被扣下吉普車,驅逐出境。一個冒充中央調查團的省工作團也被驅逐出境。

罷工指揮部決定,即日起罷工升級,並通電中央和省委,如果真正的中央調查團三日內不到勐崗農場並答覆知青的請求,勐崗農場知青將進行共和國歷史上規模空前的千人大絕食運動。指揮部決心背水一戰。口號:「不回城,毋寧死!」

元月二十三日晚七時正,通電的最後期限已到,中央調查團依然杳無蹤影。

晚九時,首批參加絕食的男女知青(敢死隊員)共計三百一十一人在場部露天會場集合完畢,經過莊嚴宣誓,然後魚貫進入絕食現場。宣誓的方式很有中國特色,每人一碗酒,歃血為盟,然後齊刷刷跪下,面向家鄉,右手握拳,誓言鏗鏘。這樣就造就了一種很悲壯很古樸的氣氛,喚起人們「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壯烈情緒。

萬餘名知青圍聚在招待所鐵門外為自己的勇士送行,一時間淚飛如雨,哭聲慟地。他們在外面搭起簡易帳蓬或者草寮,點燃篝火,建立宿營地,以便隨時聲援絕食戰友們的行動。

不管怎樣說,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三日晚九時,歷史將記下這個不同尋常的時刻。知青運動終於走到社會和時代發展的十字路口:要麼回城,要麼死亡。決沒有中間道路可走。

九 中央委員,農業部副部長兼國家農墾總局局長,國務院知青領導小組副組長魯田,此時正率領中央調查團一行五人在滇南邊疆重重疊疊的亞熱帶山林中艱苦跋涉了半個多月。短短十幾天,耳聞目睹,邊疆農場的落後和混亂狀態實在叫人觸目驚心。在大罷工發源地橄欖壩,知青們做了一碗鮮魚湯招待北京來的領導。鮮魚湯只有湯,沒有魚,味苦澀,腥味扑鼻。原來知青將河溝里長滿綠苔的卵石取來下鍋熬湯,而連隊長年累月缺菜,人們一年中至少一半時間要吃這樣的「鮮魚湯」。

在這個農場,人們還讓副部長參觀知青住房。那是一些低矮潮濕的草房,屋頂發黑,漏了許多窟窿,屋裡的牆角和床底下竟然長出一簇簇很神氣的野蘑菇。捫心自問,十年過去了,知識青年的基本生存條件:衣、食、住、行得到應有的保障了嗎?

在滇南某農場,調查團被領入一排草房,赫然看見每間草房裡同時居住著兩對甚至更多的男女知青。該農場知青中未婚同居和非婚懷孕生子者已達知青總數一半以上。但他們決不願意正式結婚,因為這樣就會斷絕了回城之路。

無公路,無電燈,無娛樂,無文化生活。原始的生活好像大山一樣把人們封閉起來,一年看兩次電影,還要步行幾十里山路。在勐臘農場,一群知青脫下上衣,裸露出遍佈身體的纍纍傷痕,那是兵團時期野蠻專制的終生紀念。統計數字標明,知青中傷、病率高得驚人,有幾個數字已經接近或者達到百分之百,患胃病、腸炎、風濕關節炎等急慢性疾病達百分之百,女知青患痛經、月經不調等婦科疾病接近百分之百。

長期處於飢餓和勞累狀態的男女知青,精神上承受力已經超過極限,於是普遍復歸到一無所有的赤貧狀態,極端荒誕和精神變態的事件層出不窮。

如果說青年是未來,是共和國的寄託和希望,那麼我們花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動員了全社會所有的力量,歷時整整十年,牽動城市兩億人口和幾千萬個家庭的命運,難道就是為了發動這樣一場「再教育」運動和製造出整整一代遍體鱗傷的「希望」來嗎?

元月二十五日,一封北京急電送到中央調查團手裡,命他們即刻前往勐崗農場處理知青罷工絕食事件,並隨時通報情況。於是調查團立即掉轉車頭,星夜兼程趕往數百公里以外那個默默無聞卻異軍突起的勐崗農場。

十 絕食第三天,首批絕食者中有一人因身體虛弱出現休克,十多人先後發生 不同程度的虛脫。然而中央調查團依然沒有消息。指揮部決定,第二批絕食隊伍七百餘人於二十六日晚七時提前進入絕食現場,開始絕食示威。

就在這時,一封北京急電送到罷工指揮部。電文告之:「中央調查團明日到達勐崗農場。切望青年同志保持克制,不要擴大事態。」

二十六日中午十一時四十五分,剛剛抵達勐崗農場的中央調查團全體人員未來得及喘一口氣,就直奔絕食現場看望絕食絕水已達六十多個小時的男女知青。中央調查團領導隔著鏽蝕的大鐵門,講了許多勸慰的話。很顯然,知青不需要空洞的安慰而是需要實質性答覆,因此鐵門對領導講話毫無反響。後來終於有人從裡面遞出一張紙條,那是一張血書,上面塗著歪歪扭扭的大字:「……不回家,毋寧死!」

應全體罷工和絕食知青強烈要求,中午十二時半,調查團與知青見面大會在山坡露天會場舉行。

「同志們--,農場的青年職工同志們--」這是一種模式,自上而下的政策模式,與先前那些工作組調查團出於一轍。發難的機會來了。

「我們不是青年職工!」「還我知青!」「打倒官僚主義!」

魯田畢竟沉著。「同志們,我們暫時不要糾纏細節問題好不好?」於是副部長苦口婆心,從全國大局講到知青問題,從罷工危害講到中央首長講話,試圖喚起人們的理智,說服他們服從政策。

「這樣下去不行,得讓他回答實質性問題。」罷工指揮部成員之一吳向東困難地站起來,理了理衣襟,大踏步朝主席臺走去。「北京來的首長同志們,我親愛的知青戰友們,兄弟們,姐妹們--我,吳向東,六九年下鄉的北京知青,今天站在這個講台上,當著我的故鄉北京來的首長和親人說幾句公道話。……在我的發言即將結束之際,為了捍衛一個真正的知識青年,一個有血有肉的大寫的人的尊嚴,也為了拒絕剛才那個由政府強加給我的『農場青年職工』的不真實的身份,我決定以最後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抗議。」他從容不迫地轉過身來,從褲兜裡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毫不費力地切開自己手腕的動脈血管。

一股指頭粗細的血柱有如噴泉般噴湧而出,濺了四周人們一身。等人們清醒過來,那個勇敢的殉道者已經面帶微笑跌倒在地。男青年的自絕行為無疑點燃人們壓抑已久的反抗怒火,要不是知青糾察隊及時維持秩序,失去理智的知青們一定會把露天會場那個不結實的土戲臺踏成平地。

魯田早己老淚縱橫。作為黨和國家高級幹部,身負特殊使命的調查團長,他絕對沒有想到,他堅持的知青政策對廣大知青傷害是那樣深,那樣致命,他幾乎產生一種類似劊子手那樣的負罪感。你口口聲聲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那麼實踐標準在那裡呢?難道不在知青本身而在於政策嗎?理智的堤壩開始崩潰,良心和正義感漸漸佔了上風。

「同志們,青年同志們:我將要慎重地,負責地和全心全意地為了剛才的話,也為那個不公平的稱呼向你們道歉。我在這裡正式向你們說一聲,你們--知識青年同志們!……作為個人,我是以兩種身份來看望同志們的。我,魯田,國務院工作人員,對同志們的情況負有瞭解匯報反映的責任。同時,我又是一個普通的知識青年家長。……知青同志們,你們是祖國的未來,希望大家識大體,顧大局,切勿操之過急,趕快恢復進食,愛護身體,我們一定盡快把同志們的實際情況帶回去,向黨中央國務院負責同志匯報。」

全場重新陷入沉默。「請領導同志明確表態,我們回城的要求能不能得到答覆?」

台上台下相持不下。人們的心情重新跌進悲觀失望的深淵。台上的人愈閃爍其詞,知青們也就愈加證實了那個長久壓抑在心頭上的可怕的預感:他們的命運不僅早已被注定並且不可更改。

一個女知青慢慢站起來。這個來自天府之國的成都姑娘,臉龐消瘦,面色黝黑。她的曾經無比白皙的皮膚早已被亞熱帶烈日無情地灼焦,她的曾經無比健康朝氣蓬勃的年輕身體如今被心臟病時時折磨著,她走路的姿勢看上去似乎有些歪歪倒倒,這是由於長年累月繁重勞動致使她的右肩比左肩明顯傾斜的緣故。

她終於氣喘吁吁地登上土臺。她突然雙膝發軟,撲通一聲跪下來,抱住首長的腳放聲大哭。「伯伯,好伯伯,救救可憐的女兒!……」

撕心裂肺的哀鳴,如閃電,如雷鳴,撕裂長空大地。如羊羔,如雞雛,如一切死之將至的弱小動物。一時間,三萬多名被稱作「祖國未來」的知識青年齊刷刷朝主席臺跪下來,跪在中國古老而蒼涼的紅土地上。石破天驚,哭聲慟地。歷史在這裡定格。

魯田大慟。他淚流滿面,不能自己。台上台下哭成一片。面對這個把他當父親的女知青,面對台下三萬多長跪不起的人群,他感到自己僵硬的雙肩已經承受不住這泰山壓頂般的歷史責任。他扶起痛不欲生的女知青動情地說,「請相信我,會把你們的事情辦好的。我決定,現在就通過電話向黨中央請示,反映你們的回城願望和要求。」

知青原地等待決定他們命運的最後裁決。

公元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八日,也就是知青集體下跪次日凌晨五時許,在經過與北京長達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通話之後,滿面倦容的中央調查團團長魯田重新走進會場,登上主席臺。

「知識青年同志們--」魯田對著麥克風嘶啞地說道。靜場。每個人都覺得心臟快要跳出喉嚨。「現在,讓我來負責地回答你們的問題。首先我希望所有絕食的同志立即恢復進水進食,全體知青停止罷工,返回原單位抓革命促生產。因為中央領導同志已經明確表態,--知青同志們,你們的合理要求是應該得到滿足的。」

幾秒鐘後,全場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瘋狂的跺腳。鼓掌。歇斯底里嚎啕。人們衝進絕食者的鐵門把他們的英雄高高地抬起來,拋向空中。

公元一九七九年,歷史不再固執。

十一 潰堤的洪水從雲貴高原洶湧而下。

從雲南邊境通往內地幾乎所有水陸幹線上,一列列滿載難民般的知青的火車,一輛輛汽車,一艘艘輪船晝夜不停。知青有的兩手空空,吊而郎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有的成雙成對,拖兒帶女;有人歡天喜地,有人步履蹣跚,有人大哭大笑,有人樂極生悲。世界原本是一個大舞臺,十萬知青演員在這裡匆匆上演了一臺精彩紛呈大喜大悲的人生短劇。

從宏觀上看,知青大返城是十年前那場上山下鄉運動的必然重複,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因此知青們打著紅旗上山下鄉,在邊疆埋葬一個雄心勃勃的拓荒夢之後,就丟盔卸甲地踏上重返城市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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