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 打工仔趙二

發表:2004-04-03 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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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緣起:除了北京和廣州,成都算是外地打工仔最集中的城市,九眼橋一帶的勞務市場長期火爆,在橋下蔓延了幾站地。我曾偽裝成招工老闆,橫貫其間,與男女討價還價,企圖以此誘出些真實民情,但沒人願在生存競爭中與我瞎扯。

趙二是我在新南門附近的巷內碰上的露宿者,40多歲,川北某縣人,挖過煤,外出打工已經七年。因一起露宿的同夥皆呼「趙二」,我也就入俗套近乎,用十元錢買下這篇談話。

時為1999年1月12日晚上9點鐘,陰有小雨,氣溫攝氏4度。

老威:大冷天,為啥露宿街頭呢?

趙二:這不是街頭,你看,上有塑料雨棚,下有隔濕的油布,再鋪條棉絮,把被子連腦殼帶腳一裹,啥感覺都沒有,一閉眼就天亮了。出門在外,賤點好,賤點餓不死。

老威:想家麼?

趙二:家有啥好想的?婆娘娃兒一大堆,一想就心煩。

老威:你們老家不搞計畫生育?

趙二:搞,多生一個,罰款三千。我沒錢你拿啥子罰?現在又不是前幾年,動不動就掀房子,動不動就滿山遍野地攆婆娘,幾個人按倒安環。環一塞進去,筷子都夾不出來。宋丹丹演過《超生游擊隊》,挖苦我們這種人帶著大肚子婆娘全國到處下崽崽,她就沒考慮,路費由哪個出?伙食咋解決?現在火車也不好混,即使上了車,走不了幾站就被趕下來。我三個女兒都是在本地生的,計生辦上門來,黑咕弄冬啥都瞅不清,朝裡再跨一步,灰盆子又踩翻了。我一個女兒在吃奶,另兩個女兒扭住阿姨就要糖吃,從此計生辦再不上門了。

老威:窮到這份,生這麼多幹啥?

趙二:我窮,我背運,我認了,但????不能認。我渾身上下就這寶貝是硬的,多下種,將來好打翻身仗。鄉巴佬嘛,也沒錢上夜總會,我們的夜總會就在床上,黑燈瞎火沒事做,就按住婆娘上夜總會。人窮虱子多,婆娘的肚皮稍不留神就大了,怪哪個?她想得兒,兒偏不來。

老威:你想省些錢寄回家吧?看你這麼節約,連住店的錢都捨不得。

趙二:我有大半年沒寄錢了。

老威:她們在家咋辦?

趙二:自謀生路嘛。鄉下娃又不是金枝玉葉,養到兩、三歲,只要走路的步子穩,一般就會討飯要東西了;再不行,舔盤子也養人。我婆娘帶著她們在縣城裡逛,熟門熟路的,說不定收入比我可觀。我發覺,娃娃越金貴越難養,白白胖胖還三天兩頭上醫院。我的娃,風吹雨打從不生病,像樹苗,你不管它,眨眼功夫又冒高一切。

老威:你這當爹的的確想得開。

趙二:我自身難保。他們至少還有個窩,我卻睡街沿。這一溜十幾個人,就數我年紀大。這兒離九眼橋勞務市場近,明天我得趕早去,找家餐館打工。我的肚子又餓了,天還沒黑時,我想的是上建築工地,賣苦力錢要多些。肚子一空,寒氣一上來了,我最想的就是小麵館,熱乎乎的一大碗下去。從殯儀館門口過去十幾步,有家胖大嫂麵館,三元錢一斗碗,吃了還可以添面,除了潲子不能添。前天我們一夥六個人去,都添了三次面,把老闆娘吃瓜了。我把全市的麵館比較了一下,就這家最實惠。九眼橋下的面雖說只要兩元,素面只要一元,但一碗挑起來就那麼一夾,我連吃三碗才半飽。有一次,我餓昏了,吃了七碗麵。

老威:看來你對麵食比對兒女有感情。

趙二:老闆,你能不能給碗麵錢?

老威:給你十元錢。你莫做動作,驚動了其它人,都來要錢,我給不起。餵,你家裡有多少地?

趙二:我沒地,我是礦工。

老威:下崗工人?算了吧,你這樣子還冒充下崗工人?

趙二:不是國營企業,是專挖國營企業牆角的小煤窯。比如大煤礦從山那邊打洞,我們就從這邊,遠處一望,一匹山梁弄得像蜂窩煤。小煤窯的入口像狗洞,我們只能肩拖著煤筐爬進去,骼膊伸直了要碰腦殼,只能學解放軍練兵,倒拐支著朝前挪。煤窯斜著下,像一個酒瓶子,只有下到底才能挖煤。唉,伸手不見五指啊。

老威:你們沒有礦燈和風鎬?

趙二:你是電影裡見的?我們這種賊礦工沒有那種礦燈帽,都在頭上綁把手電筒筒,風鎬更不能用,一發電,山體震動大,山那邊很快就發現了,更要命的是塌方,洞裡都是臨時性木樁,經不起震。這種累死牛的活兒,我陸陸續續干了許多年,一天才掙幾塊錢,一張臉從來沒洗乾淨過,有時太累了,一回家卸下行頭,就倒下睡。天長日久,你看我這後頸窩,這倒拐子,黑碴碴的,洗不掉,哪怕搓層油皮下來也不行,煤印子浸進肉裡了。

老威:不在家挖煤,跑出來幹啥?

趙二:80年代還湊和餬口,90年代就不行了。幾塊錢能買啥,恐怕鑽一天煤窯,連肚子都填不飽。鄉上太黑了,我們偷煤他們賺錢,幹部都蓋了宅子。大煤礦虧損,發不起工資,帳也算在我們頭上,工人一見我們就咬牙切齒。最後,小煤窯的人跑了一半多,工錢少還能忍耐,萬一哪天惹急了,那邊工人來堵洞子,不死路一條?唉,一個鄉一個村,男的女的,只要走得動路的,都朝外跑,男的賣苦力女的當雞,都想得開。我婆娘幸好有三個娃拖著,只能在縣城蕩,否則我一離開,哪個曉得她幹啥去?兩個月前,我在九眼橋還碰到一個熟人,天都擦黑了,還不收攤子,還在喊「擦皮鞋」,我瞅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像本村張狗嘴的婆娘,結果硬是,原來在擦黃色皮鞋。

老威:啥意思?

趙二:就是專門在天黑時出來擦皮鞋,借幌子找客戶,擦著擦著,手就摸客人的腳脖子。接著邊擦邊砍價,能給50元錢算大老闆,當然,年輕奶大的,容易成交,老點的比較困難,像狗嘴婆娘,快30了,你想想,鄉下女的30是啥概念?生過娃,奶子都垮齊褲腰了。賣不起錢,20元算不錯了,也有10元一炮的,這是底價,婆娘們想起都難受。我拉偏三輪那陣,還比較風光,隔三岔五打肉牙祭,10元給過,20元也給過,有一次手緊,就試著剎到5元,不提防當頭挨了一鞋刷子。我想還手,那潑婦叉起腰站起來說:「把胯風給你吞兩口,不收錢!」我說:「你這麼老。」潑婦說:「老就賤?那你比我老得多,我倒出5元錢買你的屁眼兒,幹不幹?」

老威:罵得好,你他媽也太過份了。

趙二:我掙錢容易麼?我剛到成都,挖樓房地基,一方土幾塊錢。我幹一年多,才存了200元,託人買了輛偏三輪,開始還興奮了一陣,後來就經常被攆得雞飛狗跳,霉的時候,一天也掙不了5元錢。況且,水靈的,乖巧的,嘴皮翻得出花兒的都上夜總會,檔次低的,也有髮廊和卡拉OK廳。小婆娘學東西快,沒幾天,普通話也操起了,打粉扭屁股也會了,還有掙錢買假文憑的,聽說是為了傍大款跳槽,徹底換裝苞谷屎的肚腸。只有賣不起價的貨,才在街上擺攤,5塊錢真的差不多,九眼橋最便宜的店,就5元住一夜。

老威:你為啥不住便宜店?

趙二:剛來那陣經常住,挖土住工棚,拉偏三輪租房,幾個人合租,一個月才出幾十塊錢。後來我的車被沒收,山窮水盡,就住不起房了。今晚本想住5元店,去晚了,客滿。

老威:在哪兒?這麼打擠?

趙二:九眼橋旁邊,好長一溜塑料棚,還有正在折遷的平房,白天擺攤賣百貨,晚上圍起來架成通鋪。沒床位,屁股大的一間,能擠七、八個,當然,十幾個也擠得下,這鋪有彈性,冬天人多,擠著也熱和,有時,還熱得蹬被子,打個屁也出汗。????,老闆守在門口收錢,不斷叫:「再擠一點,再擠一點,都是出門人!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發財目標,擠到一起來了。」

老威:你沒擠得下?

趙二:我擠了好幾個地方,卻崩地一下爆出來。昨晚我去得早,睡在最裡頭,不料半夜屙尿,一回頭鋪就沒了。我擠了半天,七、八隻腳將我朝門外蹬。我氣慘了,拖起鋪蓋,想找老闆退錢,可半夜三更哪有人?只好裹起被子靠門坐到天亮。還是這寬敞,如果是熱天,就舒服了。

老威:你拉了幾年偏三輪?

趙二:兩年多。

老威:兩年多才被繳了一輛車,你算有本事。

趙二:我被繳了三輛車,也不算多,好多人一年就要損失四、五輛。

老威:成都市拉偏三輪的有十幾萬吧,既影響市容,又搶了人家正規三輪車的飯碗。

趙二:靠勞力吃飯,總比偷搶正當。我只氣不過這一行的社會待遇和小偷差不多。只要一聽說警車來了,大家馬上蹬起車飛逃,像一群挨了竹竿的下河鴨子,恨不得長出翅膀衝上天。我的第一輛車就是在白果林附近遭繳的,本來偏三輪都有固定的地盤,比如我在五塊石、高筍塘、長途汽車站一轉拉,一般就不出這個範圍。人熟地熟,警車還沒攏,就有人飛叉叉地沿途報信:「端窩子的來了!端窩子的來了!」於是所有的偏三輪都掉頭,見尿巷子就鑽,拐進居民院脫了險,還可以鎖上車,出街來看熱鬧。唉,我每次倒霉都是貪心,人家價錢一出高,就不曉得東南西北了。那次,從長途站到白果林,我不想去,就亂喊10元,那婆娘還8元。並且一口一個師傅,叫得人麻酥酥的。我一橫心,反正是星期天,路線又是二環,就答應了。那是97年夏天,外地人坐偏三輪又便宜又涼快,雖然二環路灰塵大,但沿途觀光嘛。我蹬了將近一個小時,背心濕透了,就乾脆光著脊樑。那婆娘躲在遮陽傘下,還關心我感不感冒。唉,我這人賤,客人說話一平等,我的舌頭就長,向人家介紹好耍的公園,省錢的商場,老地名等等,彷彿是老成都。其實我也是吹得鬧熱。

我繞開好幾個有交警的大口子,走營門口立交橋再穿金魚村,過交警四大隊都順利,偏偏拐過中新路口,就見摩托堵了過來,好幾輛,把來回方向都攔斷了。我嚇得沒主意,就轉頭朝坡上衝,沖了幾盤車都倒退。最後上去了,是個居民大院,我拉著個婆娘在幾棟樓房之間瘋轉,她也駭慘了,試了幾次,都不敢跳車,就拿傘戳我的光背,背都出血了,還不停車,她就舉起傘打我,腳還在下面踢,我十幾元買的遮陽傘被她打成刷刷。後來,摩托還是把我堵死在牆裡。媽喲,我心疼的!剛剛才把車的本錢掙回來!我死死地抱住車把子不放,淚水和汗水,在臉上都分不清了,最後,車還是被繳了。停在路邊的大卡車上,偏三輪冒央央的,車屁股還挂了七、八輛。我跟著車攆了一條街,有屁的用?我只有往回走,走了好幾個鐘頭,還沒攏家,心裏空撈撈,差點就弄瘋逑了。怪只怪自己貪心跑長途,車沒了,傘也沒了,連8元力錢都沒收!那婆娘還當警察面鬧著要我賠償精神損失。

老威:偏三輪的交通隱患大,不整治就氾濫成災了。餵,你不會只跑二環路以外?

趙二:二環路外盲流多,治安複雜,經常遇到白坐車的。

老威:連三輪錢也給不起?

趙二:地頭蛇,惹不起。他沒向你抽人頭稅,就是天大的人情。況且拉賊三輪的,真碰上敲榨,也不敢報案,到了派出所,你算自投羅網。五塊石一帶,小偷都抱成團,金堂幫、新津幫,幫與幫還常打群架,動刀子呢。

老威:傷人麼?

趙二:連腸子都挑出來了,就用我的三輪,拉到一個小診所縫合,嘿,啥子醫生,戴個老花鏡,像老娘們納鞋底一般,把線扯得呼呼響,血淌個不停,就在手術床下放個洋瓷盆,噠噠噠,把醫生護士的褲腳都濺濕了。我見得多了,一般死不了。最狠的數彞胞,黑壓壓的一大片,在馬路兩旁蹲著,像禿頭鷹,他們白天披著察爾瓦一蹲就是一天,好像不吃不喝,只有隨地大小便,才挪動位置。半年前,五塊石還是他們的地盤,內地賊幫不敢惹,只有撤退,他們管彞胞叫「烏雲」。

老威:這倒很形象。

趙二:彞胞特懶,如果不是餓急了,一般不搶行人,可是專搶小偷,只要見你得手,他們就黑壓壓地跟上你,然後展開察爾瓦,把你圍在中間,「哦!哦!哦!」一頓怪叫。識相的交出錢包則罷,若要反抗,彞胞的刀拔得比你快,並且在毒藥裡浸過,隨便挑你一下就要感染,傷口潰爛,幾個月好不了。

老威:小偷成了彞胞的打工仔了。

趙二:差不多。所以彞胞遷移到哪裡,哪裡的小偷和強盜就絕跡。結果,彞胞就自己動手。一般在深更半夜,彞胞像夜貓子,挨門挨戶地襲擊居民小區,只要一根帶鉤的繩子,他們就能飛檐走壁,這都是山區練出來的,只要沒上年紀,幾乎個個都是爬岩的高手。彞胞的特點是見啥收啥,陽台上挂的香腸、臘肉、衣服,甚至奶娃子的尿布,都一齊裝進察爾瓦裡,如果入了室,只要是搬不走的東西,冰箱、洗衣機、沙衣等等,都統統砸個稀巴爛,所以民憤極大。每年警察都要清剿彞胞聚集的地方,拉一大網,連耗子也逃不掉。除了有作案嫌疑的,不管男女老幼,全部遣送回去。彞胞最害怕這個,一見警察就四處亂竄,有的還朝下水道裡鑽。下面在鑽,上面在掀石板,硬拖出來,褲子都掉了。這樣整治過後,得清靜20多天,賊娃幫才會捲土重來,這下子,住家戶拍手叫好,過路行人卻慘了。

老威:你見過扒竊麼?

趙二:兩年前還是單個的賊,悄悄摸人家錢包,現在結成幫,就明目張膽搶了。扯耳環、項鏈,幾個人把女娃子的手掰開,倒抹戒指,最容易糟的是花枝招展的婆娘,挎一個巴掌大的皮包,屁股把人的眼睛都扭昏了。嘿,一眨眼,皮包帶就被割斷了,有時不是割,簡直是硬生生地扯,你喊抓賊,謹防後腦杓挨一石頭。有一次,我拉一個老闆過老成摸彭路口,那老闆長得像匹山,還餵餵打手機,把我累閉氣了,不料從背後撲上來六、七個人,勒頸項、扭手、抱腳,差點把車子都按翻了。????,老闆衣褲所有的兜都被抖出來,皮帶也被抽了,連內褲也伸進手去捏了個遍,最後,公文包、手機、皮鞋全被拿去,老闆求把皮鞋留下,否則不好走路。賊說這盤收穫不多,要把皮鞋提回去,撬底子,看彞沒彞寶貝。老闆被搶得瓜兮兮的,那麼大個人,還捂著臉哭了半天。

老威:你是啥東西,看著大白天搶劫也不報警?

趙二:我走得開麼?我腿都嚇抽筋了。況且,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我管?找死啦?

老威:那你當時咋想的?

趙二:我就想著我的車,萬一摔壞了,修理還得花錢,所以在旁邊幹著急。那老闆笨得像狗熊,看模樣倒像有武功。我幫著那些人推他,他就是賴在車上。後來,我問他要車錢,他還罵人。

老威:有覺悟,真他媽有覺悟。

趙二:先生你是諷刺我吧?我這個等級的人,也值得你諷刺?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我已流落街頭了,沒有做英雄好漢的本錢。雖然,到處都在放英雄好漢的錄相,我經常看,一塊錢,看兩部,還有一杯麵麵茶。前頭巷子拐彎,就有四、五家,塑料棚子裡黑麻麻坐了好幾十個人,都是打工仔。這就是我們的娛樂,天天看錄相,就說明運氣好,工打得順。先生,你是記者吧?記者還是有做英雄的本錢,管閑事受了傷,報紙要登,電視要演,自己不出醫藥費,說不定還要得獎金。

老威:你在胡說八道,我記得九眼橋和五塊石都整治過好多次,警察花了大力氣。

趙二:這世道窮人太多,都想發橫財,我沒去偷,就算有覺悟了。這雨已經下了十來天,明天會咋樣呢?鬼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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