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校在村東的一座土城裡頭。上學的前一天夜裡,母親連夜用碎布縫縫綴綴,拼出一個好看的花書包。看母親這樣勞神,我心裏還想著,一定要好好上學,將來好報答她。然而正式進學校門的第一天,我就和老師幹了一仗。那天我不知什麼原因去晚了。老師讓我給他鞠個躬。也許他嫌我鞠得不合格,罰我一遍遍地鞠。我火了,不幹了。他一把將我推出了教室。我跑回家裡,站在父親面前號啕大哭。這件事本來並無多大意義。但是數年之後,卻令我從這件事裡吃驚地看到我的秉性。雖然我生性柔弱,但人卻是頂有反骨。隨之又是一件事。這天放學,我被老師扣留下來,其原因也實在羞於張口!已滿八週歲的我,面對著黑板上「1+1=?」,這一道連動物都會算了的算題,卻茫然四顧,不知所措。要問這之前我都幹什麼去了?幹什麼,一個農村土孩除了玩尿泥抓蛤蟆,他還能幹什麼呢?
這個老師名字叫張志忠。後來他待我很好。自然我很快就成了他成績很好的學生。他是我的第一個老師,一個優秀的人,遇上他是我的幸運。可惜的是他只給我代了一年課,之後便因出色的教學能力被調往縣城。他教的拼音,三十年來一直被我熟練地運用。如今我電腦打字用的就是拼音碼。
農村孩子,家境都不富裕,有的甚至是一日三餐吃糠咽菜。為了度過嚴酷的冬天,張老師帶著孩子們用磚塊將窗子堵起來。個別孩子沒棉衣,坐在不生爐火的教室裡讀書。張老師將他們叫到他的屋裡,給沒吃飯的孩子東西吃,將壓在箱底的棉衣取出來,給沒棉衣的孩子穿。他用自己的言傳身教,將一個有文化而又懂規矩的形象,擺在了我的面前,成了我為人之初追慕的榜樣。此時我竟感慨的是,對於初涉人世的孩童,一個好的導師是多麼重要啊。
父輩說,解放前學校裡的先生,是整個村莊裡最受尊重的人物。他穿著長衫,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挺胸抬頭在大街上走,所有人都會向他打招呼。家中遇紅白喜事,首先將先生請至家中,請先生將所有的禮式和程序告訴他們,然後一切才能夠開展。村子裡出了奇異事情,或是有了疑難問題,請教的也是先生。先生是村子裡的道德評判員,知識核心和新文化思想發源地。
現在,一些坐在書齋裡的學者大談這樣那樣的人類史。以我看,那不過是些人類在它文明發展過程裡堆起的片斷、泡沫或者浮渣。真正的人類史在底層鄉間最實際的生活裡,在農人怎樣出門怎樣下田,甚至他的怎樣破口罵街和小偷小摸,如此等等,而這些,很難出現在冠冕堂皇的人類史裡。
幼年的我很喜歡上學。這不僅是因為學校裡有好玩的同伴,有村子裡最漂亮的女孩子,更重要的是,學校可以讓我暫時擺脫家庭那壓抑的氣氛,避開母親無緣由的責打。老師帶我們舉著小旗子去春遊,舉行普通話朗誦,各種有趣的體育比賽等等,這些都是無比美好的事情。
春遊的那天,老師領著我們站在河邊,看著清清的河水從腳下流過,坡上有幾棵楊柳,它們的影子婆娑,晃動在腳下的河水裡……說到這裡,我想起孔夫子與學生說過的話,他言及自己的志向說:春天裡,與童子二三人去河邊沐浴過後,穿著薄薄的衣服,迎著徐徐暖風,載歌載舞。我想,只有嘗遍生活酸苦的人,才會品出這其中的滋味。這是孔夫子對生命意義的透悟之處。
孔夫子的偉大,正是在於他將深邃的思想轉換到具體而又細微的生命形式裡。所以,作為他學說的人生意識,以及包含著東方文明精神的中庸思想,是永遠不會腐朽的。
人類應該像童年一樣生活,這也許是人類的終極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