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原諒我
*意外
今年53歲的黃河平,是湖北荊州的退休貨車司機。提起那件讓他難忘的事,還得從11年前說起。
那是1993年春節前的農曆臘月二十七的下午,黃河平幫兩個朋友到副食品市場拉一批貨。裝完貨後,他的貨車已被前後車輛夾在中間,他讓那兩個朋友在旁邊幫忙照看點兒,他把汽車倒出來。在兩個朋友「倒---倒---倒---」、「走---走---走---」的喊聲中,黃河平按照他們的指揮倒著車。倒著倒著,突然聽到車左邊的馬路上有個女同志叫了起來:壞了壞了,你把別人的小孩軋死了!
猶如霹靂當頭炸響。車一停,黃河平就癱在了駕駛座上,心裏一個勁地嘀咕:完了完了,出了這麼大的事,一條人命啊!他只覺得手腳發軟心發慌,胸中咚咚地像擂鼓一樣……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黃河平才慢慢鎮定下來。他好不容易撐起像是已經虛脫了的身子,艱難地打開車門,腳像踏著棉花一樣,下車一看:在他的貨車下的左邊,倒著一輛自行車,自行車車把距離自己的貨車車廂還有約半米遠,一個身穿花襖的小姑娘倒在他的汽車下,小姑娘的頭部正好在車輪下……
小姑娘的母親扑在小姑娘身上似哭非哭地已昏過去了。黃河平頓時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腦子裡一片茫然:孩子的頭被軋了,肯定沒救了……此時,事故現場已聚集了許多圍觀的群眾。
*自首
在確定孩子已無生還的可能後,黃河平如同瘋了一般跑到最近的派出所報案自首。在派出所裡,他哆嗦不止。值班的民警見狀問他道:你是不是身上很冷?黃河平答:冷,冷得厲害。「其實是怕得厲害。欠下了一條人命,心虛、心痛得厲害。」黃河平後來說。
事情調查過程中,黃河平暫時被關押在收審站裡。雖然並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但一條生命畢竟葬送在了自己的車輪下,這讓老實本分的黃河平想起來就覺得不寒而慄。原來司機總是開玩笑說:一腳踩油門,一腳踏牢門。沒想到開車開了這麼多年,這句笑談,竟成了活生生的現實,自己開車最後把自己開到牢裡來了。
第二天,黃河平從前來探望自己的同事口中得知:死在他車輪下的小女孩叫珍珠,剛滿3歲,是父母雙方家庭中惟一的一個女孩,家人平時對她非常疼愛,現在一家人痛不欲生。雖然一般的交通事故是以調解和經濟賠償為主,但珍珠的父親聽說黃河平的這個同事要來看黃河平,對他說:你給軋死我女兒的那個司機帶個話,他這回出了事,軋死了我的女兒,我一分錢不會要他的,他也不要走什麼路子,我只有一條,就是一定要讓他坐牢,把牢底坐穿!
前來探望的同事把珍珠父親的話對黃河平一說,珍珠父親的一句句話語,如同鎯頭一樣,一下下地砸在黃河平的心上,他感到異常難受。珍珠父親的話,使黃河平在恐懼中對未來做了最壞的打算。
*回家
然而兩天後,正是農曆大年三十,交警隊的有關人員卻告訴他,他可以回家了。
原來,交警通過勘察、取證瞭解到,黃河平的車當時並沒有撞到受害人的自行車,而是自行車摔倒後把小孩甩到了滾動的車輪下。所以在這次意外事故中,雙方都有責任,因此黃河平不用繼續被關押了。
更讓黃河平想不到的是,這期間,珍珠的母親和姥爺對警方說的話,竟然是他能被放出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珍珠的母親非常善良也非常正直,她對交警隊的有關調查人員反映當時的情況說,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司機,當時她騎著自行車帶著女兒從那裡路過,黃河平的汽車倒車突然動起來了,她嚇了一跳,心裏一緊張,自行車失去控制倒在了地上,女兒從自行車上被甩了下來,滑到了汽車輪下……
珍珠的外公跟處理事故的交警調查人員說:出了這種事,司機也是不情願的,將心比心,既然事情已無法挽回了,我們作為受害人家屬有個要求,聽說這個司機的母親已經80歲了,現在正在家裡等兒子回家過年,你們能否提前結束收審,放他回去,過年再說?
當黃河平的哥哥把珍珠外公的這番話告訴黃河平時,黃河平當即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雖然事故的起因並不是由黃河平引起,但由於他的車當時違規在非機動車道中行駛,最終釀出慘禍。因此黃河平在這起事故中負主要責任,並給予處罰金一萬餘元、吊銷駕照10個月的處罰。事情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瞭解決,黃河平也可以回家過年了。可令人們沒想到是,他卻要求在收審站裡再住幾天。
黃河平瘋了嗎,大過年的要住收審站?「不是。出車禍進了收審站後,我就想過,因為這件事,今年春節有兩個家庭注定不能團圓。當時珍珠的爺爺奶奶千里迢迢地從雲南趕過來,準備一家人吃團圓飯,沒想到千里迢迢趕到這裡,得到的卻是孫女兒被汽車軋死的噩耗。本想交警部門在幾天內肯定是不能處理完這件事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讓自己回家了。若自己今天回去和家人團圓了,但珍珠一家呢?」於是黃河平對哥哥說,讓自己在這裡再住幾天。哥哥不答應:不行!你知不知道,你出了這種事,一家人都不安生,都過不好年。母親在家裡念叨一百遍了,就是問你怎麼出車到現在還沒回家?你不回家,讓我們怎麼跟母親交代?
在哥哥的勸說下,黃河平走出收審站回到了家中。然而,他的情緒一直都非常低落,畢竟珍珠是死在了自己的車輪下。他不知道該怎樣向珍珠的家人表達自己的內疚和歉意,他一直關注著珍珠一家的情況。
*折磨
當時,有人告訴黃河平說:「珍珠的外公在我們那裡開了一家文具店,他一個人照看著那家店。」黃河平立即找到珍珠外公的文具店。那是個烈日炎炎的夏天,黃河平就站在離文具店不遠的一棵樹下,默默注視著珍珠的外公。「他那個店門面很小,當時陽光直射進去,店裡熱得夠戧,珍珠的外公穿著短袖白襯衣滿頭大汗……」黃河平回憶說。
站在遠處的黃河平猶豫了半天後,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進去。可他進店後與珍珠的外公面對面時,卻又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道怎麼開口。黃河平憋了半天,好不容易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我對不起你……就這一句,後面的話他又開不了口了。他又想:我只說句對不起,這句話的份量是不是太輕了?可又實在不知道再說些什麼才好。
這時,珍珠的外公開口了。他不認識黃河平,只是把黃河平當成一個想買東西的顧客問道:你想買些什麼?黃河平仍結結巴巴道:我不……不……不買,我就是看……看一看。說著慌慌張張地退出店外奪路而逃。
後來,黃河平和家人得到消息說,珍珠的母親又懷孕了。之後,他們又打聽到,珍珠的母親生了一個兒子。「那天,我和全家人都打心裏默默地為他們高興」。
黃河平經常夢到有一天自己老了,離開人世進入了天國。在他步入天國之門時,有個小女孩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向他發問:伯伯,你認識我嗎?黃河平茫然地搖搖頭。小女孩又問:我就是珍珠啊!伯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這個地方來?他無言可對。每當這時,黃河平就從夢中驚醒,禁不住淚流滿面……
很多時候,黃河平都在反省著自己:人一生會犯很多錯誤,但有的錯誤是永遠無法彌補的。每次目睹一樁樁車禍慘狀,在他心裏像是上了一道道枷鎖,令他幾近窒息。
退休後,黃河平一直在回想自己多年來的種種經歷。經過4年的醞釀,他完成了長達18萬字的書稿。2003年清明節那個黃昏,黃河平和妻子拿了一本他自己寫的書,在荊江大堤堤坡內的草坪邊,把書一頁頁地撕下,用打火機點燃。隨著書頁一張張地化成灰燼,隨著縷縷青煙騰空而起,像一隻只黑蝴蝶在風中飛舞、旋轉,黃河平的眼淚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滾滾而落……他的心仍然又一次地被愧疚揪得一陣陣疼痛而難受異常。他覺得那種贖罪感將永遠伴隨著自己今後的日子,也許一直要到自己生命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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