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如此捉弄人:給明王朝最後的太監作精神分析

發表:2005-10-23 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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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肅寧歷來是個出太監的地方。一個地方出太監要有兩個條件,一是比較窮苦,另外一個,需要某種示範效應。某家出了一個太監,從茅屋敗堵而高堂大院了,自然會引起周圍人的效仿。效仿者既多,門路越來越通暢,自然就形成了規模,猶如現在的養牛專業村、養兔專業村一樣,成為一方脫貧致富的成功模式。

有人說這很殘酷,其實未必。德國的黑格爾稱中國為「災荒之國」,亞當-斯密則認為中國下層階級的生活狀況,比歐洲的乞丐還要悲慘。大多數中國人,幾千年來就是在半飢餓中綿延生息過來的,中國歷史上,能吃飽飯的「盛世」少於易子而食、析骨為爨的災荒歲月。因此,把一個原本注定要貧困一生的孩子送進宮中,以此換來一家人的溫飽甚至發達,對這一家人甚至對這個孩子來說不啻於一樁合算的生意。

不過,和大多數出身肅寧的太監比起來,魏忠賢的例子仍是特殊的。一般人是在幼年時由家人做主淨身,而他是在已經娶妻生女的二十二歲盛年,毅然自閹。這個事實,反映出這個人的性格中確實有某種敢做敢當的不凡素質。

魏家顯然是貧寒之家,這從魏忠賢進宮前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可以看出來。由於貧窮,魏忠賢沒上過一天學,大字不識一個。不過,魏家也不是赤貧,起碼還有幾畝薄田,否則魏忠賢也不會在十七歲那年娶上媳婦,更不會經常和村中的無賴在一起酗酒賭博。

從現在的資料推斷,魏忠賢顯然是個外向型多血質的人。他從小應該是個調皮搗蛋上房爬樹的主兒。這種人精力充沛,不甘寂寞,敢想敢干,注定不會成為一個老實巴交規規矩矩的農民。從少年開始,他就整天跟在村裡的幾個混混屁股後面,由於他本性憨直、待人熱誠,講哥們義氣,所以雖然家境貧寒,但在這群? 裡還是有相當地位。基於他的家境以及個人名聲,他的老婆只能是一個在農村隨處可見的相貌平庸的村婦。家庭生活對他顯然沒有太多吸引力,對對付付幹完農活,他就整天和自己的幾個哥們在一起,偷雞打狗,縱酒賭博。

史書記載他的自閹出於一次賭博失意。 「與群惡少博,不勝,為所苦,恚而自宮。」在一次輸光了褲子之後,他躲進街上的酒館裡,被別人找出來,當街一頓痛打,差點丟了性命。在聲聲逼債聲中,魏四情急之下說出了「我他媽進宮當太監還你還不行嗎?!」當時在場的人只不過把這當成慌不擇言。誰也沒想到魏氏過後真的自閹了。

這寥寥數十字的記載顯然把事情簡單化了。這句情急之下的話無疑反映了魏忠賢改變命運的強烈渴望和長期以來某種模模糊糊的心理準備。支撐這一時衝動的,除了他那多血質的性格之外,必然還有對自己生存境況、前途命運的或多或少的思考。是呀,做為一個慾望強烈的不甘心在土地上苦熬苦掙一輩子的年青人,他的前途是那樣的暗淡。上天在他心底種下了那樣多的慾望種子,卻又注定要讓這些種子活活旱死。由於家底太薄,靠自己的辛苦發家致富對他來說只能是痴心妄想,何況他知道自己根本吃不了那個辛苦,而出外闖蕩在戶藉管理異常嚴格的大明社會也基本沒有可能。他整日酗酒賭博何嘗不能解釋為對生活的絕望和怨憤呢?而這種做法又給他帶來整個家族和村裡的冷眼和厭棄,村裡人甚至以他為反面典型,教育孩子長大後千萬不要和他一樣。雖然他表面上滿不在乎,可是內心不能不為自己生活的失敗與無望而產生深深的自我厭棄感。他表面上放蕩不羈,實際上對自己失望透頂。在這種情況下,扔進這個深潭中的任何一根稻草在他眼裡都有可能變成一條船。

也許這句憋出來的話倒給他指出一條道路。是呀,與其餓一輩子肚子,何如進宮當太監!就把這當成一回賭博吧,本錢不過是胯下的二兩肉,如果贏了,衣食不愁不說,熬上幾年,混出個模樣,回到肅寧,說不定縣太爺也會親自接見呢!

在那個夜裡,躺在醜妻身邊的魏四也許越想渾身越熱血沸騰。或許他會像發現了一個重大秘密似的,興奮得發抖。他想像著自己,這個在村子裡人人瞧不起的人跟在皇帝身邊------皇帝,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想像自己鮮衣怒馬,馳騁在肅寧縣城,以前的哥們見了他,紛紛在馬頭前下跪。想像自己這間四處漏風的土坯房,換成了青磚瓦舍的三進大院。越想,他的心越飛揚。

然而,這個決心不是說下就能下的。這個選擇之艱難不言而喻。據說,當了太監的人,死後閻王爺不收,因此,不能進祖墳,只能找個地方胡亂埋了,做永世的孤魂野鬼。身後事沒蹤沒影,就不去想它了,可眼前的事是明擺著的。做了太監,就成了一個廢物,就不再是男人。喪失的,不僅僅是那二兩肉,而是一個人的根本自尊和塵世幸福。對一個正常人來說,這是可以想像出來的最大恥辱和最大喪失了。

可是,不當太監,難道一輩子就這樣窮困潦倒,在別人的白眼中混下去嗎?這樣活著,簡直就是白受罪。

魏四的猶豫、彷徨、輾轉反側、心亂如麻是可以想像的。這是慾望和慾望的交戰,損失與損失的衡量。實際上,兩邊都是懸崖,兩邊都是火坑,兩面都是地獄。是閹割掉基本能力,還是閹割掉一生僅有的一點希望?

無論魏忠賢最終做為一個什麼樣的形象被訂在歷史的展台上,這一夜的他,只是一個被命運追逐著的獵物,在經受著精神上的剮刑。

具有賭徒性格的魏四,用了比別人短得多的時間就做出了這個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決定。

然而,決定好做,實施這個決定卻依然困難重重。

擺在魏四面前的有三大難題。首先,淨身需要交一大筆手術費,手術、療養、飲食、醫藥等費用,合起來最低也要二十多兩銀子,這筆錢對他家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字。其次,當時的淨身手術師雖然有一定經驗,但一無麻醉,二無消毒,死亡率很高,特別是成年人的淨身手術,死亡率更高。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淨了身也不一定能當上太監。

有明一代,太監人數之多,創了歷史記錄。高峰時是十萬人,直到明亡,留在宮中的太監仍有七萬之眾。然而,如此龐大的數目,仍然滿足不了無路可走者的求職需要。明朝中葉,一次宮中大規模招收太監,初定名額是1500人,結果有兩萬多人蜂湧來報名,不少人面試前都做了淨身手術。面對如此洶湧的求職潮,政府只好一再擴大名額,從1500人擴大到 3000人,再從3000人擴大到4500人,可是到最後,還是不免一萬多人落選。社會上對這些落選者有一個專門的稱呼:「無名白」,也就是自己淨過了身卻沒門子進宮的人。

每一次飢荒過後,京城裡就會增加許多「無名白」,到魏忠賢的時代,這種流落在京城的無名白仍然有一萬多人。這一萬多人,應該就是一萬部情節相似的悲劇,映照了「君正臣良、天綱地維」的大明社會的真實一面。

這些人的出路只有兩條:一條是在京城各寺院附設的浴池裡專門為太監們擦澡,地位僅強於乞丐,收入十分可憐,餬口而已。然而這個工作只能容納幾千人。剩下的大多數「無名白」只有參加死乞強奪的丐閹團夥,「其稍弱者則群聚乞錢,其強者輒勒馬銜索犒。」看著這些女聲女氣的漢子賴在自己馬前,死乞活要,誰都噁心,只好捏著鼻子給兩個錢打發了事。因此,乞丐倒成了大部分人的專業。再剩下的人,只好去當小偷或者加入黑社會,成為社會治安的不穩定因素。

面對這樣險惡的前途,魏四的決定實在可以說是鋌而走險,成功率不大於百分之五十。然而,他的血液裡天生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鹵勁。他說動家裡,同意他去做此生死一賭,家裡居然被他說服了。畢竟,這次賭徒成本不大,成功了,一家從此脫離苦海,上升到中產階級乃至更高的階層。失敗了,就算大趙莊少了一個浪蕩子。連他分家出去另過的哥哥也賣了家裡的一條驢,來資助他這次悲壯的冒險。

藉助太監村的優勢,他很快打聽到了進宮的門路,和專管招收太監的吳公公搭上了線。然後,他揣著家裡東拼西湊來的二十幾兩銀子,進京找一傢俬人淨身師,淨了身。當他躺上了那扇專門用來淨身的門板,被人用麻繩緊緊縛住手腳時,他心裏也許會掠過一絲悲涼,甚至會泛起一絲悔意,更多是,應該是對周圍一切事物驀然而起的莫名的憤恨和和悲怨,雖然他是自願躺到這裡。這種怨恨,在手術師舉起屠刀的一刻化為了濃黑的液體,從那時起永遠積存在了他的心底。

去了勢,下面插了一根大麥桿,魏四叉著腿在炕上躺了一個月。為了減少小便,淨身師成天給他喝臭大麻水,讓他拉稀。就直接拉在炕上的稻草裡,整個屋子惡臭難聞。魏四的運氣不錯,傷口沒有感染,順利渡過危險期。可是家人帶來的消息讓他一天比一天愁。魏家已經把房子賣了,全家搬進村邊的土地廟,然而用這點錢做見面禮,吳公公根本不收。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已經成了全家的投資,不能眼看著半途而廢,讓他當「無名白」。哥哥魏釗早已分家單過,狠了狠心,把僅有的三畝薄田賣了,讓侄子把錢送了來。

這回吳公公收是收了,能不能進宮,卻絕口不提。魏四的傷口好了,只好在京城乞丐們聚集的龍華寺裡安身,一等就是四個月,這四個月裡,幾乎每天晚上他都做惡夢。秋去冬來,他連一身禦寒的衣服也沒有,整天窩在龍華寺偏房裡,不敢出去。原來那些夢想不再想了,他現在滿心都是後悔。原來雖然吃不飽飯,畢竟還算個正經人家呀,可現在,人不人鬼不鬼。他暗下了一條決心:如果進不了宮,他寧可自殺,也不去當乞丐。

用家裡把女兒賣給人家當童養媳的錢,萬曆十七年臘月十四日,魏四終於趕上了那一年最後一次挑選。前三所需要一個倒淨桶的人。在所有待選的人裡,他二十二歲算是最大的,長得魁梧,身手又靈便,成了那一撥二十多個人裡唯一一個入選者。

消息傳來,全家人燒香念佛。這一天,成了魏忠賢和他全家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他的激動,不次於那個時代一個讀書人的高中進士,雖然他只是找到了一份倒馬桶的職業。誰又能想到,這個日子後來被人鄭重記入歷史,作為一樁巨大不祥的開始。

像所有眉飛色舞、吐沫星子亂濺的誇大其辭一樣,當了太監就能發財致富也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是的,當了太監衣食不愁,每月食米四鬥,每年冬夏裝各一套,鋪蓋六年一套。日子過得比在大趙莊時自然是強多了。然而也僅此而已。那些傳說中錦衣玉食的太監都是宮中的大太監,最高領袖是宮中司司禮監掌印太監以及他的助手提督東廠太監。稍下一點,是司禮監的各位秉筆、隨堂太監,各監、司、局等處的掌印太監,還有在皇帝周圍直接照顧皇帝生活的高級太監,然而,這些人在十萬太監中不過總共數十人而已。這些人位高權重,地位比高級官僚有過之而無不及。居於中層的人有數千人,他們在各種內官崗位上或多或少地掌握著一些權力,比如宮中各種物資的採購呀,出宮辦事時的勒索呀,這點權力足夠他們撈到相當可觀的油水,足以過上普通官僚的生活。可是到了這個金字塔的主體,也就是數萬名像魏四這樣跟班、抬轎、巡夜、灑掃、看門的太監這一層,所得的好處就僅剩下衣食兩項了。甚至有的家裡負擔重的,為了多賺點錢,還在宮裡給宮女當佣人,洗衣燒飯無所不為,被人稱為 「旋匠」。

進了宮,魏四被安了個新名字,叫 「李進忠」。說是名字,其實不過是個符號,只不過叫起來比「零零幾」順嘴些罷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早起時倒前宮的馬桶,其餘時間則無所事事。這正遂了他游手好閑的本性,剩下的大把大把時間,就在賭博喝酒中混日子。從此,他就淹沒在底層太監之中,一連十幾年沒有蹤跡,讓後來他的傳記作者頭疼不已。

從哪個角度也看不出這個人日後會成為左右大明帝國的風雲人物。在宮中飛黃騰達需要有三個條件,一是識文斷字,二是富於心機,三是有強烈的野心。正統年間聲名顯赫的大太監王振,是最典型的代表。此人本來是一個儒士,權欲大到了變態的程度,在下層官場混跡九年也沒有混出名堂,索性孤注一擲,自閹入宮,當了東宮太子講讀,也就是太子的啟蒙老師。在這個職務上,他兢兢業業、謙恭自守,做得非常出色,很快取得了太子的信任。當太子登極之後,他自然成了宮中的最高太監,從此用足心機,大權盡攬,佔盡天下風光。正德年間的著名的大太監劉瑾,也是自幼讀書識字,心機極深。而魏忠賢這三條無一具備。魏忠賢沒上過一天學,他好像與文字天然不親近,進宮多年,在文化太監中薰染多年,依然大字不識一個。說到心機,人們對他的評價是「憨」。他待人熱情、真誠、合群,做事敢作敢當,卻獨獨與「心機」兩字沾不上光。在與群太監喝酒賭博的日子裡,他經常被那些姦滑的太監耍弄,久而久之竟得了一個「傻子」的外號。至於野心,他更是絕緣。他進宮的目的,不過是為了豐衣足食,最多是連帶著一家人衣食不愁而已。當認清了自己在智力能力上與別人的差距後,他就沒有什麼痴心妄想了。實際上,以他的能力,做到這一點都不容易。他進宮好幾年了,還是沒有能力幫助家裡擺脫赤貧,自己的侄女、外甥女還是相繼被賣到京城做了大戶人家的奴婢。由於能力平庸不思進取,在宮中混了十幾年之後,他才脫離了底層太監行列,做了東宮一個才人的伙食管理員,一年能有個百十兩銀子的「外落」。而一直到五十二歲,進宮整整三十年,頭髮開始花白了,他還是停留在這個伙食管理員的職務上,因為一年那點「外落」而過得有滋有味,心滿意足,如果能以此終老一生,他不會有任何意見。

即使做夢,他也不會想到有人會把整個帝國的權力交到他的手上。

然而,歷史就是如此捉弄人。它偏偏要造就這看起來絕不合理的奇遇,看看至愚至賤的「魏傻子」在權力的重壓下會變形到什麼程度。當然,歷史是詭譎的,它開了這樣一個過分的玩笑,用的依然是它的拿手好戲:偶然。

因此,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為命運賭博而進入了深宮的十幾年後,鑽營到了一個伙食管理員的位子,而這個位子,陰差陽錯,是在東宮太子身邊。

又恰巧,他侍候的這位相貌平常的王才人,後來居然為太子生了一個兒子,而且是長子。

即使如此,李進忠的前途仍然看不到什麼光明。不僅僅是因為李進忠是「傻子」,更是因為這個太子在當時看起來地位相當不穩。

萬曆皇帝一直不喜歡這位太子,從五歲起,整個大明帝國的官員就不斷呼籲皇帝按慣例冊封這位長子為太子,萬曆直拖了十五年才補辦了冊封手續。而且冊封之後,也一直心神不定,總想以自己喜歡的第三子取而代之。由於皇帝的厭惡,太子在宮中沒什麼地位,連皇帝身邊的太監都可以隨便欺負他。如果沒有群臣的堅決反對,這位太子早就被從儲位上趕下來了。太子尚且如此,太子的兒子又隔了一層,前途更加不定,況且宮中的龍子龍孫夭折率極高,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侍候的小孩子將來能不能修成正果。當時一些侍候太子長子的太監經常抱怨自己前途無望:「陛下萬歲,殿下亦萬歲,吾輩待小官家登極鴻恩,有河清耳!」

然而,李進忠的與眾不同在這個時候開始體現。李進忠因為侍候王才人,自然而然也兼管小皇孫的伙食。能夠從底層太監中脫身出來,他對自己的主子感激涕零。他對王才人與小皇孫,有一種出於本性的狗一樣的忠誠與依戀。他才不管他們有沒有前途,既然是他的主子,他就無條件地忠心耿耿。數千年來中國人性格中的奴性在他身上已經變成了一種本能,他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當成了主子的附屬物。在那些精明之徒對才人與皇子不那麼待見的時候,他卻自始至終,謹謹慎慎、恭恭敬敬、一絲不苟,以至於在宮中很有些忠心耿耿的口碑。才人一高興,就讓他恢復了本姓,改名叫魏進忠。

魏進忠的另一個特點是性格討人喜歡。他身軀壯大,性格開朗爽快,重感情,多少又有點沒心沒肺,對人沒多少戒心。這一點,在以陰毒猜狠著稱的太監群裡非常少見,因此也非常受人歡迎。雖然被目為 「傻子」,可是人見人愛。另外他身體靈活,是個運動型的人,「喜馳馬,能右手執弓,左手控弦,射多奇中。」在動手方面,可謂心靈手巧。和大家在一起玩的時候,也經常能逗人開心。小皇孫剛剛懂事,就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頭玩。很久以前與女兒生離死別了的他對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也異乎尋常地有感情。

由於太子被人冷落,這位皇長孫自然就更加沒人重視。按理,作為龍子龍孫應該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可是萬曆皇帝從來也沒有關心過此事,直到成年,這位皇長孫也沒受讀過書,認識的幾個字還都是身邊的太監們沒事時教的。

至尊的天子在底層文化氛圍中成長,這聽起來似乎是個神話,而事實確實如此。明宮的規矩,后妃從不親自撫養嬰兒,皇子是在奶媽、太監和宮女們的照顧下長大的,這些人都來自社會底層,他們都機靈乖巧,有眼色,會來事,對小皇孫百依百順,千方百計投其所好。在和小皇孫朝夕相處過程中,他們把市井文化的低俗、現實、狹隘、目光短淺也潛移默化地傳給了他。在這些人中長大的小皇孫,更像一個在鄉村中長大的被慣壞了的野孩子,對自己的直系親屬,對朝中的大臣,都談不上有什麼感情,卻唯獨對身邊的這些人感情深厚,宛如家人父子。皇孫最熱愛、最依戀的,是自己的奶媽客氏。真正的母愛,是客氏給與他的。因此,他對客氏的感情,與親生母親沒有任何分別。都十六歲了,他還和奶媽住在一起,形影不能分離。登基之後,按慣例,奶媽不能居住在大內了,可是客氏才出宮兩天,他竟然「思念流涕,至日旰不御食」,只好又不顧群臣的反對,把奶媽接了進來。在此之後,備極榮寵,風光不在太后之下。

十分自然,這個後來成為明熹宗的孩子 「不好靜坐讀書」,而是好動,愛熱鬧,喜歡興高采烈地嬉戲。玩起來沒完沒了,不知道節制。他喜武,愛看鑼鼓喧天的武戲,也愛自己舞刀弄槍,更喜歡騎馬射獵。少年之後,他又對木匠活產生了強烈的興趣,顯示出了傑出的工藝天賦。他能自己設計精巧的玩具,「用大木桶、大銅缸之類,鑿孔創機,啟閉灌輸,或湧泄如噴珠,或澌流如瀑布,……皆出人意表。」有一段時間,他對木匠活的熱愛達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常常帶著幾個太監「朝夕營造」,「每營造得意,即膳飲可忘,寒暑罔覺。」

如果生在民間,這孩子有可能成為一個能工巧匠。可惜的是,他是天潢貴冑,因此,這一切在記載進史書之時,不可避免地是作為他行為離奇的佐證。事實上,這不過是一個興趣廣泛精力充沛的孩子的正常表現而已。

在他騎馬射箭或者運斤成風的時候,總有一個身軀高大的人跟在身邊,那就是魏進忠。小皇孫的騎馬射箭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做木匠活的時候,魏進忠也是最得力的下手。小皇孫要什麼玩具,魏進忠都會千方百計淘弄來,小皇孫一高興了,就喜歡拿這個老僕搞個惡作劇,開開玩笑。當夕陽從紫禁城頭落下之後,魏進忠經常會坐在小皇孫身邊,絮絮地給他講些宮外的市進奇聞或者鄉下的古老傳說。長年的耳鬢斯磨,這一老一小之間形成了一種說不清楚的亦主亦僕,亦親亦友的關係,一天見不到小皇孫,魏進忠心裏就空落落的,在他心裏,這既是他的主人,又模模糊糊地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直到這個孩子當了皇帝的天啟五年五月,魏進忠對他的這種近乎親緣的感情仍然沒有絲毫衰減。那一天,皇帝在西苑盪舟取樂,不小心翻了船。魏太監一時心急,忘了自己不會游泳,竟不顧一切地跳進水裡救皇帝,結果幾乎搭進了性命。這孩子後來幾乎成了他的命根子,他的忠誠,已經不是基於尊卑關係,而成了內心的感情需要。

萬曆四十八年,魏進忠五十二歲。這一年,他的命運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折。

首先,是這一年七月,萬曆皇帝崩逝,戰戰兢兢地做了多年太子的朱常洛終於登基,成了明光宗。魏進忠所在的皇長孫居所一下子成了准東宮,皇長孫身邊的大小僕役都興高采烈,氣焰頓長。魏進忠也因與准太子關係親密而在宮中倍受尊重,這讓多年默默無聞的他心情舒暢不少。

誰都沒想到的是,明光宗登基才一個月,就因為縱慾過度,一命嗚呼了。一轉眼,昨天還在宮裡淌著鼻涕四處亂跑的長子朱由校成了天子。

這一轉機來得太快了,所有的人都有點昏頭轉向。魏進忠更是興奮不已。原以為正當盛年的光宗怎麼也得做個二三十年的皇帝,自己這輩子可能看不到小皇子登基了,沒想到這一天這樣快就到了,快得讓人一時反應不過來。看來自己這輩子很有可能混個什麼膳食處的首領太監之類的體面角色,回到肅寧,縣太爺可真得親自接見了!

任何人,包括魏忠賢,都以為自己的造化到此為止了,沒想到命運之神又一次把更大的幸運不由分說砸到他頭上。

在明朝宮廷中,流行著一種「對兒」的習俗。也就是相好的太監與宮女。皇帝奶媽客氏的「對兒」原本是一個叫魏朝,此人和魏進忠是不錯的朋友,能力很強。在皇帝登基之後,被提撥為乾清宮管事並兼管兵仗局印。從此事務繁多,在宮中的時候越來越少。而魏進忠管理伙食,與客氏接觸很多,魏進忠的豪爽耿直,開朗活潑對女人是很有吸引力的,時間一長,兩人就產生了感情,而且越陷越深。有一次魏進忠正與客氏親熱,被突然回來的魏朝撞見,兩人當即吵罵起來,驚動了皇帝。

皇帝不管二魏誰對誰錯,他關心的只是奶媽的幸福。他問奶媽說:「客奶,爾只說爾處心要著誰替爾管事,我替爾斷。」客氏也是個敢作敢當之輩,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多年的「夫妻「魏朝恩斷義絕,毫不猶豫地把手指向了魏進忠。

當年的客氏剛滿四十,正是丰韻猶存,而魏進忠已經是五十有三的老頭。看來,這個重感情的「憨而壯「的老太監身上確實有某種不可阻擋的性格乃至人格魅力,讓當時這個宮中最尊貴的女人心動不已。

不論如何,成為客氏的「對兒「成了魏進忠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客氏的親信就是皇帝的親信,從此,他成了皇帝最信任的太監。

這一地位意義深遠。因為,與對木匠活的強烈興趣相比,剛剛登基的天啟帝對政治卻十分厭惡。繁重的政務對他來說是一種難以承受的折磨。他自幼生長在清冷的東宮,平時除了幾個宮女和太監,幾乎沒有接觸到其他人,更沒見過什麼世面。因此,在上朝的時候,他總是顯得羞澀、笨拙,坐在那活像一個木偶。別人說什麼,他根本聽不明白,也不想聽明白。他急需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來替他處理這些「麻煩」,好讓他一心一意回後宮玩耍。這一重任,陰差陽錯而又順理成章地落到了老太監魏進忠身上。這個不識字的太監被任命為司禮監秉筆,職責是代替皇帝批答奏折。

為一個對政治沒有興趣的皇帝批奏折,就意味著掌握了帝國的所有權力。

歷史把舞臺的所有佈景都已搭好,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站到了帝國最高處的前魏四,李進忠,現魏進忠,是如何開始他的表演。

魏進忠的第一個舉動,是改了自己的名字。他給自己改名叫「魏忠賢」,表字「完吾」。

這是個意味深長的舉動。這意味著魏進忠充分意識到了自己角色的轉換:以前,他不過是皇帝的家奴,進忠足矣。而今,他已成了當朝秉政,要開始治理國家大事了,忠之外,還必須要賢,也就是具備不凡的政治才能。因此,他需要盡快完善自己,「完吾」。

這一動作說明魏進忠並不是人們心目中的「傻子」,這個人,很知道些抑揚進退。

何止不是「傻子」。魏忠賢有著和正常人一樣甚至更強烈的慾望和自尊。從小,他就是個活潑伶俐的孩子,作為家中的「老小」,倍受父母寵愛。長大之後,他的不務正業、游手好閑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和更高的期待。正是強烈的改變生命狀態的慾望驅使他毅然自宮,這個舉動說明瞭他完全具備在關鍵時刻把握機會的能力。然而,入宮之後的無情現實粉碎了他的夢想。

在朱由校登基以前,命運在他面前從來沒有露出過笑臉:生而貧窮,長大之後因賭博惡習而不為社會所接納,在命運的逼迫下放棄男人的自尊成為太監,而成為太監之後依然混得沒有名堂,在太監們的鑽營傾軋中屢屢挨踩,升遷得異常之慢。因此,被人目為沒能耐沒出息的「傻子」。

在命運的屢次打擊下,他自覺帶上了「傻子」的面具。他承受不了自尊心的壓力,只好選擇了逃避。他笑嘻嘻地聽著別人叫他傻子,他好脾氣,人家怎麼逗他也不生氣,他甘居人下,用自己的示弱來換取別人的保護。他大大咧咧,他憨憨傻傻,他沒有了自尊。他活得像一個爬蟲,他樂於當一個爬蟲,當爬蟲是多麼舒服呀,可以不受自尊心的折磨,可以對自己不負責任,可以任由別人踐踏----- 既然自己沒有反抗能力。

然而,自尊心是扼殺不掉的,它只能暫時被麻醉被壓制。壓制越力,聚集的反做用力就越大。它時刻蠢蠢欲動,給魏進忠帶來痛苦。睡在太監班房裡,魏進忠經常做這樣的夢:自己在刷一個巨大的馬桶,馬桶裡有一隻小小的蛆蟲,他怎麼也刷不到。他對這隻蛆蟲異常的厭惡、異常的痛恨,可就是刷不到這個噁心的東西。越刷不到他越著急,急著急著就醒了過來。雖然他不會心理分析,可是他也能隱隱感覺到,其實那只蛆就代表了他自己,在內心深處,他對自己其實是厭惡不已的。想到這裡,兩顆混濁的淚會不知不覺在夜半三更爬上魏進忠的眼角。實際上,自尊和和慾望一直在憨直的外表下頑強地發揮著能量,雖然缺少機心,但他並不是沒有機心:他對皇子和才人的鞠躬盡瘁,難道是出於純粹忠誠嗎?他之接近客氏,僅僅是陰差陽錯嗎?在內心深處,他一直模模糊糊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那揚眉吐氣的一天,那光宗耀祖的一天,那讓你們所有人都看看我魏某人究竟是什麼貨色的一天。

現在,這一天終於來了。在機會面前,魏忠賢表現了他果斷敢為的本色。面對司禮監秉筆的任命,他沒有絲毫的謙退。雖然一字不識,但他有他的辦法:他讓別人替他講解奏折,把艱深的古文翻成淺顯的白話,然後,他發號施令,再讓人把他的命令翻成文言,用硃筆書寫在奏折上。通過這樣一個繁雜的過程,他把自己的個性毫不猶豫地寫進了帝國的政治史。

權力的滋味勝過了所有的瓊漿。這才直是天下至味!天下所有人的生殺榮辱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間。他的一句話,可以使一個高員一生的努力化為烏有,也可以使另一個人瞬間飛黃騰達。全帝國所有最聰明,最能幹,最富有的人都要跪倒在自己的腳下,自己一跺腳,四夷八荒都要顫動。

由社會最底層瞬時升到世界的制高點,他一時有點頭昏目眩。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品嚐這超強的快感。現在,他對命運的報怨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瘋狂的感激。俯視自己腳下的芸芸眾生,一股大政治家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躊躇滿志,一定要勵精圖治,把這個帝國治理得海清河宴,讓這些百姓蒼生都過上幸福的生活。他感覺自己此刻是如此的高大、慈祥、睿智,大手一揮,就會把溫暖灑向四面八方。這才是他,真正的魏忠賢!

可惜,對於一個總攬帝國全權的大政治家來說,魏忠賢農民、倒馬桶者、伙食管理員的經歷太過蒼白。他缺乏起碼的文化素養,又沒有任何政治經驗和政治智慧。他所有的資本不過是「擔當能斷」和「頗有記性」而已。如果他有一點自知之明,也不會接過這炙手可熱的擔子。雖然胸懷大志,他治理的大明天下不可能不走向空前的混亂。

天啟六年初,兵部請求提升鎮虜關提調董節為游擊將軍。魏忠賢聽了奏折,驚喜地發現了其中的「破綻」:從提調到游擊將軍中間還有個都司僉事的級別,為什麼沒有經過這個級別直接超升?這裡頭一定有問題,說不定是一起舞弊大案!他深為自己的「洞察」而得意,立刻下旨責問。兵部立刻作出瞭解釋:因都司僉事一級實缺較少,提調一般都直升游擊將軍,這是幾十年來的慣例,有據可查。但魏忠賢既已認為是大案,哪能隨便放過,竟然硬把主管武官升遷的官員削籍為民。兵部尚書再次說明情況,魏忠賢不但不承認自己不熟悉政務,反而命令兵部以後再不得越級超升,把多年來行之有效的制度改了,真叫人們哭笑不得。

不懂硬要裝懂,又錯誤來掩蓋錯誤,這是魏忠賢執政時常見的現象。有一次,禮部官員李恆茂在一份奏折中用了「曹爾楨整兵山東」一句話,被魏忠賢抓住了把柄。由於不久前曹爾楨剛剛買通魏忠賢的關節當上了山西巡撫,說他「整兵山東」,無疑是錯誤了。魏忠賢抓住這個把柄,只不過是想證明自己的精明,如果李恆茂立刻認錯,再頌揚魏忠賢一番,肯定就安然無事了。誰知李恆茂自覺委屈,偏要上書辯解,說曹爾楨本為山東布政使,雖已升職,但未赴任,說他「整兵山東」符合慣例。這番不識趣的辯白讓魏忠賢惱羞成怒,以「不恭」的罪名削了李氏的官籍。李氏好好的一個前程就因為這樣一次莫名其妙的誤會給毀了。

由於缺乏起碼的從政經驗,所以魏忠賢解決政務難題時,常常會別出心裁,讓人哭笑不得。遼東戰事吃緊,急需馬匹,魏忠賢為此想了一個絕招:明朝資深大臣有在宮中騎馬的特權,不過,這些人每年要向皇帝進獻好馬一匹。魏忠賢於是一下子賜給幾百名太監在宮中騎馬的特權,而後就不斷地降諭進馬。在這幕喜劇中,魏氏表現出了小農式的狡黠,然而,這區區幾百匹馬於事無補,徒然讓人笑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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