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上網頗少，今日去平日裡常去的收藏網站，一條消息懸掛於首頁：一位刀劍收藏的前輩、大家於24日去世。這位前輩有過幾面之緣，去年《時尚》雜誌還採訪過他，年富力強而事業有成，在雜誌的黑白照片中手持利刃做上位斬，手中刀寒光一線。可惜，天不假年。古董中有收藏古墨之一項，古墨是有收藏年限的，超過一定時間就紛然成粉，所以有"非是人磨墨，而是墨磨人"之語。其實何物不是如此？刀劍燦然生光，而它們的主人從此不能拭其鋒刃了。以有限之生求長存之物，誰是時光的主人還真是難說的很。
由這位前輩而想到刀劍，由刀劍而想到也是剛剛逝去的梁羽生先生。原本是不打算就此寫什麼的，因為即使在瘋狂的閱讀武俠作品的時代，也從未把梁先生的大作當作追逐的對象。原因無他，氣味不投而已。
梁先生的作品在我書架上整整佔了兩排，但我是不讀的。從原來讀過的兩部看，正邪之爭就足夠讓人頭疼了，主要是武功的正邪之分，完全是孟子的那套浩然之氣的功底。正就是正，怎麼練都行，而邪派的功夫最後都是要走火入魔的。所以，邪派高手一生的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找到不走火入魔的路子。一旦這麼寫武功基本就無可觀了，正邪如此分野，雖然只是武功而非人性，但其底子中那種正派高手的自得也就很沒意思了。就如同科幻電影裡投誠的外星人角色設置，總是透著地球人那種天然正義的洋洋自得。
根據傳說，梁先生的武俠生涯起自一場當年轟動香港的比武事件。當時執掌香港兩大拳門的宗師因為意見不合而相約比武，雖然其實戰之時所顯示的功夫不但愧於兩大拳種的盛名，其與街頭鬥毆無異的表現，竟然催生出新派武俠的開山之作《龍虎鬥京華》也算是有得有失。自此，新派武俠風潮大起，金庸也是在此刺激下寫出了他跨向新武俠作品的巔峰之作《書劍恩仇錄》。
梁先生據說是傳統知識份子的底子，書中詩詞歌賦頗不少見，說其是新派武俠的開山祖師未免言過其實，應該說是在四九鼎革之後，在香港接續這一文脈香火的第一人還是比較恰當的。民國之時的武俠小說從還珠樓主的仙俠神怪以及宮白羽等純市井武俠作品，其實已經走入了將變之時，把文人意趣帶入武俠小說也算是理所當然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梁先生或許是承先啟後的接引者。
金庸創辦《明報》的時候，以武俠小說為號召招徠讀者，當時香港兩大宗師並立，兩人交情不薄，金庸曾勸梁羽生道："既然如此，何妨也辦一報？"梁羽生並未搭腔（倪匡所述故事）。而在文革當中，金庸撰文《明報》社論，掌香港言論之牛耳，對大陸多所譏評，當時《明報》堪稱香港知識份子的第一報。金庸親自執筆寫的社論以宋體（楷體？有些拿不準了）排版，號稱"金庸出品，宋體為號"，每當宋體字社論一出，發行量就暴漲云云。
梁羽生與金庸在政見上多有不同，尤其是在文革當中，兩人政見不同竟然導致反目。文革結束後，兩人才冰釋前嫌，重新能夠坐在一起喝茶。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這個問題上金庸的立場是對的，梁羽生目光頗不長遠。
但時至今日，兩人之高下實在也是難說了。金庸封筆改書、風光無限，今天你看他當了博導，明日你看他到華山論劍，儼然文人花瓶妝點太平盛世，《明報》宋體安在？反觀梁羽生，倒是更耐得寂寞，即使書生論政，始終保持"論"的本色，即使寂寞天地獨往來，亦不湊趣入樊籠。
從思想上說，梁羽生是真正傳統知識份子的代表，文字與觀念表達上半新半舊；金庸是半古半新的知識份子的代表，文字表達與思想上全新的。文字與觀念比起其應世之術來，都是超前了半步，成名在此、高名在此，而如果不能把握，名裂也在此。因為一旦激動凡心，一個跟頭從雲頭裡栽下來不是不可能的。李敖從鬥士變成了小丑、張五常從一個清醒的經濟學家變成了歌唱"最好制度"的歌唱家，都是前車之鑒。
有時候總是感慨，"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還是有道理的，沒什麼比看見美人遲暮、將軍腰彎如蝦仁更讓人遺憾的了。更可能的是，人的一生總是有些東西要做，做完這些能夠安然謝幕、知道進退出處的不多，壽數有限倒是可以成全令名，一旦長壽而未必堅守其信念，不免有"為賊"之譏。
梁先生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