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女囚 (二)

看守所第一個早晨

作者:孫寶強 發表:2009-04-17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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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晨曦透過窗珊,悄悄滲進來。它那麼小,那麼窄,那麼單薄,那麼孱弱。她怯怯地看著我,我也含著眼淚看著它,生怕一眨眼就嚇跑它。

晨曦,你應該是黑暗的天敵,但你卻是一縷驚魂;晨曦,你應該是光明的化身,但你卻是潰逃的殘兵;晨曦,你應該是普羅米修斯的火把,但你卻是湮滅的枯燈。

晨曦一點點移動,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慌張,越來越不耐煩。晨曦,你不能走,你不能丟下我。縱然你不能幫我,你也不能逃逸。有了你,我的心有了依托;沒了你,我的心就是千里荒漠。

‘的鈴鈴!的鈴鈴!'急促的鈴聲驟響。鈴聲尖銳刺耳,如玻璃的矛在劃玻璃的盾。在粉碎性的敲擊中,讓人的神經繃斷。

就在這一剎,一地鋪的人一躍而起,如炸彈炸翻一塘鯉魚。慌亂中,有人朝馬桶竄去,有人朝窗下竄去,有人朝龍頭竄去,有人朝欄杆竄去。馬桶邊,窗子下,龍頭邊,欄杆前,立馬誕生四條長龍。

監房狹長如甬道。一根繩子南北貫穿,上面掛滿短褲毛巾。鐵門對面是鐵窗,鐵窗外罩了玻璃鋼。窗左邊是一隻水鬥,窗右邊堆滿衣服包裹。

林媽站在窗下,神情虔誠表情莊重,雙手合十作揖連連。正兀自喃喃,被後起秀趕下臺。 燒第二柱香的是大姐大。她先磕頭如搗,又頻劃十字。既想讓菩薩保佑,又想讓耶穌庇護。 大姐大後面是親嫂。她先揉臉後扭腰,企圖保持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可惜只搞了半個回合,就被玉貴一掌摑出局。

一個中年女人站在欄杆外,眾人領出自己牙刷,盥洗後重新交給她。接著報早飯定量。

"你報多少?"外勞動把眼睛轉向我。

"我不想吃。""不吃不可以。""那就報一兩。""我報......五兩!"一個細嗓子怯生生地說。

"誰報五兩?""我。"錐子眼臉紅了。"我有言在先,要是剩一顆飯,有你的好看!"

"我知道!"錐子眼慌忙說。

"我報三兩。我要吃飽睡足等待開庭......"賈林興奮地朝糞桶走去。她體形婀娜,身材高挑,五官精緻,膚如白瓷。要是閉上她的饒舌,活脫脫一維納斯。

"小孫!別看外勞動灰頭土腦,她可是全國三八。"賈林興致勃勃地說。"先進事跡上過報。受賄四千所以四年。"

"這麼重?""誰讓她做典型?一典型就公判;一公判就和嚴打一樣重。"林媽嘆了口氣。

"嚴打嚴打,這裡面有多少冤死鬼。你會不會公判?"眼鏡女倏地抬起頭。

"憑什麼公判?"我心一顫。"我又沒幹壞事。"

"依我對中國政治的瞭解,你一定被公判。"

"胡說-扔籬笆也要公判?"林媽不滿地說。

"除了扔籬笆,我還在馬路上發表演講。"我老老實實地說。

"憲法上有言論自由--現在又不是文革。"

"文革是過去了,但文革的幽靈還在。"眼鏡女冷笑著。"你就等著坐牢吧。"

"憑啥?"我有了不甘又有了驚悸。

"憑我對黨史的瞭解--黨史就是鬥爭史,黨史就是否定之否定,清洗中清洗,審查中......"

"這是黨史而是法律。"我朝眼鏡嚷著。"畢竟還有輿論,畢竟還有世界潮流,畢竟還有刑法。"

"輿論服從於黨史;刑法服從黨史;至於世界潮流,只要把中國門一關,那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中國有5000年文化......"我努力掙紮著。

"正因為歷史悠久,所以沉澱大量渣滓;正因為博大精深,所以沉澱了大量國粹。不要言龍的傳人,瑞典瑞士不是龍的國度,可是沒有運動沒有戰爭。美國沒有5000年文化,卻是全世界偷渡客心中的天堂。不要指望執政黨的自律,也不要指望知識界能發出吶喊。"眼鏡冷笑著。

19年過去,她的話依然縈繞在耳邊。我驚嘆話的預先性,準確性,高瞻遠矚性-19年了,歷史的掛鐘依然停留在這一剎。我不知道還要停留多久?是20年還是50年?是一個世紀還是永遠?

‘況!外勞動摔下蒸格。鋁盒發出叮叮咣咣的撞擊聲,一股熱氣裘裘而上。她蹲在地上,撅著屁股把飯盒從門下小孔遞進來。蹲在門口的人撅著屁股,把飯盒傳進去。看著門里門外的動作,我很是悲哀。應該或,在法院沒判決前,所有人只是嫌疑犯而不是罪犯。既然是人,就應該有人的待遇。

沉甸甸的鋁盒遞到我手上,一陣疼痛朝我襲來。飯盒滾燙滾燙,我發現每個人都有一個草紙疊成的墊子。

我用衣角墊著飯盒。飯很多,上面稀稀拉拉撒了幾根什錦菜。四周傳來一片‘吧嗒吧嗒'聲。所有的人都狼吞虎嚥,有幾個還把鼻子伸進飯盒。即不是飢民又不是災民,怎麼如此飢不擇食?

"快吃。"錐子眼端著滿滿一盒飯,吃的不亦樂乎。

林媽停止吃飯,神色緊張朝外望,鐵門外啥人沒有。她把什錦菜裹進塑料紙,塞進地鋪與牆壁的空隙處。接著好幾個人,用同樣的神情,同樣的手勢,重複同一個動作。這不是無聲電影裡的流水線動作嘛?

"你怎麼還不吃?"大鼻子問道。我放眼世界,這才發現已經落伍。許多人早餐完畢正在排隊洗飯盒。錐子眼意猶未盡咋著嘴,一張小苦瓜臉下,是一個膨脹如鼓的肚子。

外勞動來了。"快!"好幾個聲音催促我。我趕緊扒飯,扒了半天只是冰山一角。一疊飯盒,靜靜躺在外勞動腳下。外勞動靜靜看著我。我更急了,一急就更嚥不下了。怎麼辦?突然看到水鬥,有辦法了。

飯經水一泡,好扒多了;但數量增加,更增加吞嚥的進度。"快!"四週一片催促。我張開嘴,用力扒大口咽,扒得急咽得快,只扒的上氣不接下氣,直咽的差一點斷氣。我站起來,晃著頸仰著喉。堅持!再堅持!突然一陣噁心湧來,我急忙掩住嘴--天吶!失去自由的人,不但靈魂痛苦,連吃飯也這麼痛苦。

"你慢慢吃,我等會來收。"外勞動終於吐出這句話。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吐了一口氣。吃飯那一刻,彷彿有一世紀的漫長。我想起一則國外新聞。為了得到‘吃咸肉'的冠軍,一胖子噎的頸粗脖紅。想不到今天我也步他後塵,做了個北京填鴨。

"吱吱!嘰嘰!"窗外傳來一陣鳥鳴。是可愛小麻雀,還是頑皮的黃鶯?是勤勞的布谷鳥,還是泣血杜鵑?鐵窗重重,難覓小精靈的身影;鐵窗重重,割不斷小精靈歡快的歌聲。

"吱吱!嘰嘰!"翅膀扇動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彷彿看見稚嫩的尖喙,看見內和毛絨絨的身子。小精靈啊,我可以感受呼吸感受昵喃,但卻是咫尺天涯陰陽二隔。

小精靈!你們擁有藍天。雖有烏雲,終究遮不住藍天;你們擁有太陽。雖有黑子,終究不能遮蓋太陽;你們擁有歌喉,歌聲是心靈之旅,而非鸚鵡學舌;你們擁有明眸,明眸是心靈之鏡,而非萬花筒。歌聲是自己的,而不是烏鴉的讚歌;翅膀是自己的,喜歡遷徙就飛翔。你們的靈魂是坦蕩,你們的身體是自由的。

"你幹嗎?"一聲吆喝打斷我遐想,鐵門外站著外勞動,她還等著我飯盒呢。

晨曦完全隱退,遠處傳來稚聲嫩語。是蹣跚學步還是伢伢學語?是表達意願還是從容撒嬌?從十月懷胎到莘莘學子,這沉甸甸的量,豈止是山的份量,海的容量?一個孩子寄託了一個家庭的希望,哪一個不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一陣小販的叫賣,透過高牆傳過來。民以食為生,民又以安居樂業為重。草民希望貪污犯絕跡;布衣希望活的揚眉吐氣;匹夫希望祖國強大,學生希望得到知識-這要求並不過分,這是公民應有的權利。

一陣優美的圓舞曲,透過高牆傳進來。這是斯特勞斯的圓舞曲。他死了,但活著,永遠活在世界人民心裏。有的人也活著,只是活在電視上,活在報紙上,活在廣播裡,活在鋪天蓋地的謊言上。

一陣汽車喇叭聲,透過高牆傳進來,傳來的還有刺耳的煞車聲。車子如國家,沒有喇叭,人民可以耳根子清淨;沒有煞車,人民的生命得不到保障。沒有煞車裝置的車,既沒有紅綠燈的概念,更沒有對生命的尊重,這種車子就是變相的絞肉機。

"白蘭花要嘛?珠珠花要嘛?香是香得來......"聲聲軟語傳進高牆,帶來鄉音,帶來對大自然的渴望。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早晨,萬物復甦的早晨,孕育生命的早晨,帶來希望的早晨。我苦苦凝視著窗口,雖然啥也看不見,還是苦苦凝視。窗外是吳淞路,是班車經過之地。

從1968年到1989年,21年的春秋,我在上海煉油廠渡過。21年來,我迎著朝霞,迎著細雨,迎著蕭瑟的秋風,迎著冬日的寒霜。吳淞路車站親切而熟悉,它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段記憶。一切的一切,鋪天蓋地地湧上來。瑣碎而親切,平淡而生動,呼之欲出觸手可及。朝霞一點點升起,班車快到了;朝霞一點點升起,煉油廠快到了。啥時能放我回家?啥時我能上班?我苦苦思索著。那份固執,那份思念,那份眷戀,如魚兒遨遊大海,如樹根扎進土壤。(只有失去過自由的人,才能參透這份割不斷的情愫)

這時我還不知道,從1989年的6月5日起,我的命運己經發生無法挽回的逆轉。這個早晨,割裂了我長達21年的生活,一個黑黑的斷層就此出現,時隔19年後依然沒有癒合。

從此,平靜,溫馨的生活離我遠去,屈辱,痛苦的生活朝我逼來。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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