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女囚(八)

自殘者

作者:孫寶強 發表:2009-05-05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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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了。‘咚咚'二聲,很沉悶也很沈重。窗外陽光燦爛。‘咚咚'又是二聲,我這才發現寒梅用頭撞牆。

"別!別!別!"我一連用了三個‘別'。寒梅後退二步,一頭朝牆撞去。堅固的牆發出了呻吟--沉默的羔羊終於發怒。

我拉住寒梅。我能做什麼?除了同情我一無所有。令我心酸的是,我的同情即沒有力量,也沒有質量。寒梅讀懂了我的眼神,她默默低下頭。

‘啪!啪!啪!'清脆的掌聲。"撞的好!有本事把牆撞倒,做個自由身。"有人在調侃,親昵的調侃-黑三角一臉笑容,粲然燦爛。

"撞啊!繼續撞!不要膽怯,不要害怕。"黑三角獰笑著走了。

‘咯咯!'二聲。寒梅仰頭張嘴,頸脖粗大,眼珠暴突,簡直一北京填鴨。我緊張地望著她。她端起水,身體後仰,‘咕咚咕咚'灌進去。我跳起來拽住她。窗台上擱著一把有頭無尾的塑料梳子。晚了,一切都晚了!覆水難收!覆水難收!

"你太傻了。""士可殺不可辱!"寒梅費力吐出這一句。"這是無謂的犧牲。""雖無謂,我還是要反抗。"寒梅一笑,確切地說是慘笑。

"你啊你......"我頹然,我沮喪。

"報告陳師傅,寒梅吞了異物。"玉貴狂叫著。橫肉因興奮而牽動,牙床因激動而走光。

"怎麼了?"黑三角傲慢地走來。"賊膽包天。竟和您叫板。"玉貴恭敬地把梳子遞出去。

"勇敢!有種!真勇敢!真有種!"黑三角冷笑著,用爪子撫摩著梳子。"寒梅,你過來!"黑三角微笑著朝寒梅招手。"快過去。"我不顧一切地嚷著。"趕快上醫院。"

"陳師傅讓你去,你就去。"大鼻子也著急地嚷著。寒梅走到鐵門。黑三角一把抓住她,以老鷹抓小雞的嫻熟,把她反銬在門。

"先嚐嚐鐵烤肉的滋味,再嚐嚐胃裡美味。"黑三角雙手叉腰。

"您成全她了!"玉貴奸笑著。"不識相就讓她吃辣糊醬!"小蟊賊諛笑著。"老鼠拖木鍬,大的還在後頭!"黑三角昂首而去。

起床的哨子響了。辦公室傳來哈欠聲。我驚喜地發現主管教和獄醫走來。"快下銬!快去醫院!"我默默許願,心因緊張而狂跳。

"吞下!"獄醫鉗起一團白色的東西。這不是靈丹妙藥,而是一團藥水棉花。寒梅吞下三塊,又灌了一點麻油,治療組走了。

下午過去了,晚上來到。梳子沒下來。鵰蟲小技宣告流產。

上泫月出來了,默默照著寒梅。晨曦出來,無言地照著寒梅。雙手反銬,高高掛起的姿勢,讓我想起了基督。

外勞動揉著雙眼,把牙刷遞進來。由於鐵門上掛著人,牙刷只能從左邊塞進來。玉貴大搖大擺走來,一記勾拳,讓寒梅呻吟不止。

"幹什麼?"外勞動發出呵斥。這麼響的呵斥真是破天荒。"她擋著我光線。""不就是拿把牙刷?"

"我就打她,你看咋辦?"玉貴挑釁著。外勞動搭下眼皮,又恢復了原來的面目。

"對這種人,就要凶就要狠!"小蟊賊為主子幫腔。其其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管教!管教!有人昏過去了!"隔壁號子有人在叫。

"那白的是什麼?"黑三角聞聲而來。"報告陳師傅,這是她吐的白沫。""把這頭髒豬拖出來!"黑三角開了門。透過欄杆,我看見昏倒者扔在走廊上。

今天天很熱。窗子不進風,門上又吊個人。30多個人窩在一起,人均面積只能用小數點來計算。這麼多天不讓洗頭,也不讓洗澡。就是豬,也能在泥水裡打個滾;就是狗,也能在河水裡扑個騰。我不是豬也不是狗,不要說人權,我連豬狗的待遇都被剝奪。

我從人堆裡擠進去,再從縫隙裡拔出腿。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工兵掃地雷的趟路,只為走近龍頭,放一杯水。

我終於放了一杯水,一飲而盡。"幹什麼!"一聲狼嚎。我一個哆嗦,水杯掉在地上。

"很好!"黑三角擠出一個驚嘆號。我驚恐地看著她。"你等著!我會好好收拾你的。"她背著手踅回辦公室。"好一個膽大包天!"

"誰膽大包天?"周管教打個哈欠。"就是孫寶強,那個設路障的。""她咋了?"周管教急忙問。"她偷吃自來水被我當場逮住。好啊!這回不讓她吃苦頭,我不是人養的!"

"這事也值的你賭咒發誓?"周管教不滿地說。"我早想對她下手,苦於沒有機會。麗娜!你怎麼回來了?""我不能回來嗎?"一個金子般純淨的聲音。"你說誰違紀?"

"嘿嘿!孫寶強今天落在我手裡-不午睡還偷吃自來水,不膽大包天也不會進來。" "她還幹啥?""這還不夠?一是違紀,二是偷吃生水。罪加一等雙料的......""何必上綱上線?不就喝幾口水?""這不是水的問題。我要殺一儆百。""這是看守所,不是你私設的公堂。"麗娜摔門而去。

"那個孫寶強,你就放了她。"周管教淡淡地說。我一步一步挪回,整個人都軟了。我承認,我沒有寒梅的勇敢和堅強。沒進過虹口看守所的人,無法想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求生生不得,求死死不了的地獄生活。這不是看守所,這是集中營,這是奧斯維辛集中營。沒有鋼鐵的意志,一天都難熬。

"人怎麼躺在地上?"走廊上響起麗娜的聲音。"她昏過去,讓她涼快涼快。""既然昏過去,為啥不叫醫生?""這裡是專政機關,不是慈善機構;這裡是看守所,不是敬老院。"

"專政機關也講人權,看守所也要守法。""人權?媒體上正批判呢!"黑三角冷笑著。一小時後,昏倒者被抬出去。

用水了。打好熱水的人開始擦身。擦完前身擦後身,擦完上身擦下身,盆裡的水,比陰溝洞水還黑還髒。我厭惡地閉上眼。

夕陽西下,血紅的太陽就要沉入地平線。要是它帶著我一起沉入,那有多好?

"孫寶強!"麗娜輕聲叫我。"你怎麼不用水?""看到寒梅受難,我沒興趣用水。"要我從受難者的腳下,要我半跪著從狗洞接水,我寧可不要。麗娜默默地看著我,深邃的眼睛,倒映著我的憤怒和不屈。

用完水,地上一片狼籍。值班者在擦地,號子裡一片紛亂。趁這機會,我踮起腳跟朝走廊上看。走廊盡頭有扇小窗,窗後面就是我的家。我伸長脖子,貪戀地看著。炊煙冉冉暮色西下,倦鳥思歸行人匆匆。我的兒子你在哪?

"孫寶強!你看什麼?""沒......有。""告訴我,你看到什麼?"麗娜親切地問。"我什麼都沒看到,我什麼都看到了。"麗娜靜靜地看著我,眼神親切,親切的讓我融化;眼神憂鬱的,憂鬱的讓我痛苦;眼神堅定,堅定的讓我獲取力量。

"我要下班了。"脫去警服的她,穿著花裙宛如天仙。"你下班了......你能回家......真好。"我失神地念叨著。"你也一定能夠回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真的?"我猛地抬起頭。"真的。"她的聲音,如和煦的春風,拂著我痛苦而縮成一團的心。"謝謝。"我哽嚥了。

"今天洗衣服,一人二件!"外勞動說。"我衣服已經發臭,能否一洗?"寒梅問。"我去問管教。"外勞動走了。

"瘋了!上銬還想洗衣服。"小蟊賊咋呼著。

"我看她是活的不耐煩了。"玉貴惡狠狠地說。

"我問了。因為上銬,所以你不能洗衣服。"外勞動走過來。

"我們也要洗。"大尤小尤擺動著楊柳細腰。"洗什麼,明天出去湊什麼熱鬧?"外勞動凶狠地說。

"外勞動臉永像糨糊刮過。"賈林說。

"她也是人,只是把喜怒哀樂深藏在心。"大鼻子說。"小孫,你想什麼?""我真想把寒梅的衣服脫下來洗一洗。"我黯然著。

"把衣服拿出來。"外勞動拖來籮筐。"八......十五......誰多洗二件?""我!"玉貴胸脯一挺。

"誰多洗了衣服?"麗娜走過來。"報告管教是我。"玉貴雖蠻橫,還是有了驚慌。

"是不是她讓你多洗的?"麗娜問甜妞。"是的!"甜妞垂下眼帘。

"多洗二件衣服,並不算大事。但是號子裡絕不許搞特權。人人平等,這是憲法的精神。天這麼熱,誰不想換衣服?既不要剝奪她人權利,也不要放棄自己權利。"

既不要剝奪她人的權利,也不要放棄自己的權利-多麼樸素的真理啊。

"你站了幾天?""五......天。"錐子眼激動的話都不囫圇了。"因為啥事?""用手搔頭皮。""下次注意。坐下吧。""謝謝管教。"錐子眼一個勁地點頭。

"寒梅!你衣服換了嗎?""上銬者不能洗。"‘嚓'手銬被打開。"你把衣服換了。孫寶強,幫她洗衣服好嗎?""好!"我高興地說。

"那就麻煩你了。"金子般的聲音,帶著金子般的內容。我的心一顫:什麼叫尊嚴,這就是尊嚴!什麼叫人權,這就是人權!

今天輪到我餵寒梅吃飯。她嘴里長滿了膿泡,我用水淘了飯,用調羹碾碎,費了好大勁才嚥不了幾口。我坐下來,發現一顆飯粘在她嘴邊。照規定,我不能再站起來。寒梅轉過肩想把飯蹭掉,但是銬子禁錮了肩膀,禁錮了她行動。

"臭美!"賈林嗤之以鼻。"你懂什麼?"大鼻子大怒。"她這是在維護自己尊嚴。"

"她還有尊嚴?"小蟊賊輕蔑地說。"被圈住的一定是豬?有人雖然不圈,卻是精神上的豬。"大鼻子輕蔑地說。我站起來,冒著危險,趕緊用毛巾擦去這顆飯。

"謝謝!"寒梅眸子一閃。我急忙別過頭。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看她的腿。腳像發酵饅頭,高高聳起。皮膚透明晶瑩,一碰就破,一觸就碎。透明晶瑩的東西,應該美麗動人。可是這美麗動人,卻是反人道的象徵,虐待狂的產物,這是體制上的罌粟。

"管教!我要上便桶!"麗娜打開銬子,寒梅整個人扑在地上。她掙紮著站起,一個踉蹌又摔倒了。"你扶她上便桶。"麗娜朝我一頷首。

我扶著寒梅,確切地說,是我架著寒梅上了便桶。寒梅嘴唇顫抖,大口喘氣。他媽的!有罪判刑,無罪放人。出此下三爛的體罰,實在無恥之至。

寒梅繼續喘氣。我突然聽到麗娜正給領導打電話。"寒梅你有救了!"我攥住自己的胳臂,在心裏大聲嚷著。

寒梅的臉,呈現出青蛙般的綠。眸子雖然亮晶晶,已經沒了光澤。她頭髮凌亂,嘴唇乾裂,腹部鼓漲。她似笑非笑裂著嘴,似語不語仰著頭。其實,她已陷入半昏迷狀態。

"好了嗎?要不再等一會?"麗娜拿著手銬站在門外,語氣和藹神情親切。我鼻子一酸,豆大的淚珠摔成八瓣一地獄裡煎熬的人聽見這聲音,猶如天籟之音。

"什麼......"寒梅迷糊地站起,又跌在糞桶。我架起她,把褲子拉上,把她按在鐵門上。我把她僵硬的手,一點點朝後伸,朝上伸。這動作我太熟悉,不要說我熟悉,全國老百姓都十分熟悉。這就是文革中著名的‘噴氣式飛機'。

二十年前,我看著同學強迫老師擺出這姿勢。今天,我強迫寒梅擺出這架勢。這是助紂為虐;這是光明向黑暗的投降;這是歷史的倒退;這是中國人的恥辱。我捂著臉,滑在地上。

"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呻吟著。一滴滴熱淚從指縫流出。這一刻,我希望山崩海嘯;這一刻,我希望一把大火,把我和活棺材一起焚燒。
"你不要難過。"寒梅一邊安慰我,一邊把手臂伸出欄杆。"......好了!"她大口喘息。"您上銬吧!"

"你的手。"麗娜尖叫著。寒梅腕上有道傷口,這不是一般的傷口,這是皮開肉綻。

"銬的。"寒梅平靜地說。"銬子嵌進肉裡。""誰銬的?""陳師傅。""你為什麼不說?"

"我不想求她。" 寒梅疲倦地說。麗娜緊咬唇,端來一盤子。先用消毒水清洗,再敷消炎藥,又用紗布裹了一層。麗娜歪著肩,側著頭,動作很輕很慢。一顆豆大的汗珠,從她鬢角滑落。"疼嗎?疼就說。""不疼。昨天跳芭蕾才叫疼。""芭蕾?""陳師傅把我銬在最上面一格,我雙腿懸空,那不是芭蕾是什麼?"寒梅咧嘴一笑。

"你......""我一整天都在品嚐芭蕾味道。這比懸樑刺股痛苦,比臥薪嘗膽厲害。臥薪嘗膽多好。臥在薪上,讓身體舒展,讓腿休息......"寒梅閉上眼,喃喃地說,含糊地說,最後她睡著了。

麗娜扎上橡皮膏,放下手臂。寒梅醒了,她像個聽話的孩子,自己轉身,把手從欄杆裡伸過去。

"如果沒意外的話,明天帶你上醫院!"麗娜沒有表情地說。"你要下班了?"寒梅恐懼地問。"今天我早班,明天我也是早班。""可你要明天早上才來。明天六點......我還要等15個小時。"寒梅撅著嘴。"明天一早我就來,說不定你能上醫院。"

"你帶我去,我要你帶我去醫院嘛!"寒梅像個孩子撒著嬌。眾人面面相覷。剛烈的,剛強的女人,竟會撒嬌。

"等一下。"麗娜上銬又解銬,她把銬子銬在欄杆的下一格。"謝謝!今天我不用跳芭蕾了。"寒梅發出心滿意足的嘆息。

"美麗提審!"鐵門一開,美麗慌慌張張朝外走。"她今天凶多吉少。"大鼻子說。"放人的話,一早走人。我看她不是勞教就是婦教。"

大鼻子話音未落,一陣嚎啕響徹雲霄。"我的媽啊!嗚嗚嗚......嗚嗚嗚。"甜妞的臉一下子白了。美麗自由,就能幫她通路子。現在美麗嚎啕,自己的路也斷了。

"勞教三年......嗚嗚嗚。"美麗痛哭不止。

開飯了。"今天,誰餵我們的千金小姐?"黑三角叉著腰,把身體擺成S型。

"我來吧。"我努力笑著。"不勞你大駕!"黑三角冷笑著。"我來餵。"不是人響亮地說。

"好!"黑三角一擠眼。我一涑:她們已經勾搭成姦。

"這調羹咋這麼小?"不是人開始發難。"我有。"玉貴拿出一把餵河馬的大調羹。

‘不是人'鏟了一調羹,就朝寒梅嘴裡塞。寒梅顧不得咀嚼,忙朝喉嚨裡咽。這邊還沒嚥下,第二鍬又來了。寒梅知道她用意,堅決不求饒。她喘著氣,大口吞嚥,只咽得雙眼翻白,太陽穴旁的青筋狂跳不止。我悲傷地閉上了眼。

"呵樣?比起家裡舒服吧。在家,你一服侍老人,二服侍殘疾人,三服侍兒子。現在有人餵你吃喝,這有多好。"黑三角帶著欣賞,帶著把玩,帶著刻毒,帶著殘忍。

"報告陳師傅,我會好好餵她的。"‘不是人'又是一鏟子,二顆欲墜不墜的葡萄,在眼眶裡打轉。"哈哈!"黑三角鼻翼闔動,嘴角的汗毛婆娑起舞。"從今天起,餵飯任務全權委託給你。"

"我一定完成組織上交給我的任務。"‘不是人'舉手宣誓。此刻的我,恨不能手裡有一把手槍。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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