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女囚(十五) 新難友

作者:孫寶強 發表:2009-05-17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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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藍的耀眼,雲白的耀眼。我身輕如燕翱翔著。一幢巍峨的建築吸引我。我停止飛翔,落在總統套房的窗外。套房裡有一對男女,清一色的黃皮膚黑頭髮。一看到同胞,我有了‘他鄉遇知已'的激動。

男子打開考克箱。天呢!一箱子花花綠綠的鈔票,扎得眼睛都花了。"這零錢隨身帶。拿著折子。這是瑞典,這是美國,這是南非......""你當我土著?"女人生氣地轉過身。

"我根據世界地圖來存錢。東西南北中,歐亞南美大洋洲。我要讓世界每個地方都有我們的阿里巴巴山洞。將來我驕傲地對我的兒孫說,你的父輩進行了偉大的資金轉移。"

"媒體上是你們的聲音,就是臥室,也是你們的一言堂。"

"拿著!紅色的本子不是雷鋒日記,上面寫著存摺密碼。先到澳洲買幾個農場,再去阿根廷買幾座礦山,曼哈頓的公寓買幾幢,南非開普敦也不錯......"

"買買買!買那麼多東西啥用?我要的是人,一個活生生的男人。"

"急啥?男人總是你的,撈幾把再走。""我怕......""性質都定了,你還怕啥?死的死,廢的廢,抓的抓,不成氣候的流竄出去-他們流亡,我們可不是流亡的馬科斯夫妻。"

"我們一起走,走到一個乾淨的地方。"

"乾淨的地方有權有錢嘛?出生入死打江山,就為一走了之?寶貝啊,你還是太學生氣。話說回來,我喜歡就是這股不成熟勁-太圓滑我還不要呢!"

"我媽說,做人要憑良心。""良心?魚死網破時還談良心?你媽幼稚,我爸絕不幼稚。拿著東西快走。"

"我要你一起走。已經撈了這麼多,還咋撈?"

"公司挂個名,協會挂個銜,批文轉個手,地皮轉個戶。告訴你,老公不是肉指,而是點石成金的魔指。"

"這麼多錢就是子孫後代,十輩子也用不完。""蠢女人,多多益善都不知道?你啥都不要管,只管在黃梅天,把存摺拿出來晒一晒。"男子一仰頭。

"你這個腐敗分子。"我氣憤的飛進房間。"你是什麼人?從哪來?"男子大驚失色。

"你這個社會蛀蟲,你這個政府打擊對象......""瘋子!我是政府打擊對象?"男子狂笑著。"告訴你,我是政府保護的對象。你是啥人,竟敢闖我房間?"

"我是來去自由的天使。你作惡多端,難道不怕報應?"

"馬克思主義者從來不相信輪迴報應。現在請你出去。"他很紳士地做了個動作。

"我要和你理論-誰給了你貪污腐敗的權利?誰給了你......"

"保衛!保衛!"他狂叫著。二個武裝到牙齒的馬弁衝進來。"快把瘋女人綁了。我要讓自由天使成為地獄之花。"馬弁朝我衝來。悲憤的我,一蹬腿朝窗外飛去。刺刀閃著寒光朝我砍來,我一扇翅膀,融入藍天白雲中。

天依然藍,雲依然白。我身輕如燕在翱翔。但是我的心很重,我要找個地方歇一歇。

前面是一道丘陵。丘陵一層層傾斜,像大寨梯田。丘陵褐色,上面不見一棵樹,一朵花,甚至沒有一叢綠的荊棘,黃的小草。

這是啥地方?荒涼,蠻夷,蕭殺,凋謝。不能說凋謝,凋謝說明曾經茂盛,可這裡是不毛之地。

一道紅光閃過,又有一縷白煙升起。是刀耕火種,還是燒荒開墾。我收了翅膀停下。丘陵上凸起一墳包,墳包前有一柱香。一憔悴的老婆婆正在燒紙錢。難怪有一道紅光,有一縷白煙。

"我苦命的兒啊,你就這麼走了?你走後,你爹也走了。媽想跟你們一起走,但是媽還要為你們點香焚紙,所以媽只好活著......

兒啊,你是爹媽的驕傲,是鄉親們的驕傲。你考上大學,全縣都轟動。說你省裡第一,說你朝廷狀元。鄉親們掏出賣蛋錢,表兄妹掏出零用錢,可是恩沒報,你就走了。書記說,誰讓你多管閑事?兒啊,你管啥閑事把一條命管丟了?縣裡不讓說,村裡不讓講,還不許我燃香燒紙,不許我哭哭啼啼。兒啊,這墳包裡,沒有你的身體,沒有你的骨骼,連一小把骨灰也沒有......"說到這老婆婆暈過去。

"您醒醒!老婆婆醒醒!"我趕緊上前叫喚。老婆婆雙目緊閉,嘴角有一串燎泡。水!我要用水潤潤起泡的嘴唇,喚醒昏迷的神智。我踮起腳跟朝前望,遠處芳草萋萋,綠樹成蔭,好一派人間仙境。

我朝前奔去。一個全付武裝的警察,站在別墅的崗亭裡。"馬天民同志,請給我一杯水。""你是誰?這裡機要重地。"警察很緊張。

"我不是壞人別誤會。""形勢嚴峻,咋知道你是否壞人?全國正在通緝......"

"可惜我還沒資格上通緝令。警察同志,請給我一杯水,一個老婆婆昏過去了。"

"她昏她的,關你啥事?""人命關天,怎麼沒一點革命的人道主義?黨教育你多年,忘了為人民服務的宗旨?"

"老婆婆?她是幹啥的?她怎會昏過去?你是什麼人?到這來幹什麼?為什麼要幫她?"他打出一串問號。

"你是安全局的?"我冷笑著。"我是遠東最大的高爾夫球場門衛。"他驕傲地一挺胸。

"球場門衛要用警察?""首長來視察,沒有警察就不能保證安全。"

"在球場上簽合同搞貿易?抓改革促國事?"我冷笑著。"當然。"他一挺胸。

"你先給我一碗水。救人一命,勝造七級屠浮。""她昏倒還沒經過政治審查。"

"她在祭奠兒子時昏過去。""在哪?""就在前面丘陵上。""這麼說,她是監控對象。"

"都這麼老還監控?""監控不分性別老少。如果需要,死人也要監控。她祭奠的墳上有沒有碑文?""沒有!裡面甚至沒有屍體。"我憤怒地說。

"這正是組織需要的情報,立功時刻到了。"他欣喜地操起電話。

"我要水,你打什麼電話?"我氣急敗壞地嚷著。他微笑著朝後張望。別墅裡竄出若干身影,正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朝我奔來。好傢伙!一,二,三,四,五。一身剽悍一身殺氣,腰間還插著傢伙。

"快!就是她。"警察攔著我。"你這條看門狗。"我一腳蹬去,展開沈重的翅膀,一點點飛上天。

"目標-前方。高度-20米。一,二,三開火。"炮彈帶著呼嘯朝我射來。我一俯衝,一旋轉,一衝刺,朝藍天飛去。飛啊飛,我的翅膀越來越沈重。潔白的雲彩托住我翅膀。

天依然藍,雲依然白。雖然我還在翱翔,但是絕不身輕如燕。前面是什麼?黃呼呼的一片一望無垠。是甸甸的秋麥,還是燦燦的向日葵?

天吶!即不是秋麥,也不是向日葵。江岸決堤,黃濁翻滾,惡浪扑天,濤急浪高。牆摧了,屋倒了,人仰了,豬翻了。母親攜兒落水,爺爺抱孫扑騰,皓首老嫗,稚兒嫩娃在惡浪中翻滾,一個漩渦就沒了蹤影。悲憤的我一頭紮下。我要用嬴弱的肩膀,救起受難者。一個大浪,打濕我的翅膀,我栽進水裡。不行!我的力量不能挽救生靈,我要發SOS給黨中央,讓黨中央調動全國力量救災民。

快飛!快飛!快快飛!

前面是什麼?一片燈火輝煌,映的月亮失色,銀河黯然,隱約還傳來絲竹弦樂。如此繁華,堪比天堂。"快......快!"我上氣不接下氣,飛進大廳。

大廳擺著幾十張桌子,桌上堆滿山珍海味。嘉賓如雲,美女如雲。"快!不得了了!"

"幹什麼?"一個德高望重者放下酒杯。"發......發大水了!不!黃河決堤了。"我一個勁地擺手。

"我還以為是啥大事呢!"他鬆了一口氣,拿起一根牙籤。

"屍骨纍纍還不是大事?你說啥是大事?"我憤怒地問。"你是什麼人?"

"我是中國人。快!早一分是一分,早一秒是一秒。鮮活的生命......"我雙手掩面。

"沒看見我們在開會?""你們在大吃大喝。""不吃不喝叫慶功?""慶功先放一放,老百姓命懸一線......""要革命就要有犧牲,死人的事經常發生。"他端起酒泯了一口。

"什麼事?"一個女人氣宇軒昂走來,背上彷彿有鯨魚骨撐著。這女人有江姐髮型,有強悍微笑,頻頻出現在鏡頭,比黃梅天的蚊子讓 討厭。

"一傻女人竟調動我們抗洪......哈哈!""笑啥?難道你們不是人民公僕?"我怒吼著。

"我是人民公僕,但不是你的公僕。"女人冷笑著。"你咆哮公堂,現在宣布對你刑事拘留。警衛!馬上把這個犯上作亂的女人綁了。"話音未落,四周響起‘劈啪'聲。

"全體一致通過對歹徒的處理決定。"‘劈啪'繼續,掌聲繼續。"呸!你們這群畜生。"我憤怒地吐了一口痰,一蹬腳,離開了群魔亂舞的阿房宮。

天依然藍,雲依然白。翅膀沈重的扇不起,心沈重的快墜落。我發現有個黑影跟隨我。任我俯衝,任我旋轉,它始終不離不棄,如影隨形。"你是什麼東西?"既然逃不掉,乾脆來個面對面。

"我是受計算機中心控制的導彈。""你幹嗎像幽靈跟著我?""因為接到命令,要一炮蹦了你。""誰的命令?""我沒有回答你的權利。"

"死到臨頭,總該知道誰要我的命?""安全部!""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啊。"

"不需要認識,只為你犯罪。第一,私闖首長臥室並行凶;第二,和暴徒家屬搞在一起;第三,大鬧慶功會妨礙公務。第四,醞釀一場新的暴動。"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不讓你點,你就不要點-黑暗中照樣能活。"

"狗也能活,豬也能活。我們要活著而不是生活。"我斬釘截鐵地說。"既這樣,你就付出代價。""不就是一死?"我冷笑著。"消滅你前,還有啥話要說?"

"我問你三個問題。第一你咋知道我行蹤?"

"這是世上最先進的導彈。天上地下,水裡火裡,一切一切,逃不過紅外線的掃瞄。"

"這麼說,就是不發SOS,中央也知道水災?既然知道還開慶功會?""水災是局部小事,慶功有關政局。你該問第二個問題。""你是克虜伯的下腳料,通用的淘汰貨,還是東芝的廢棄品?"

"蠢!你以為我是專收二手貨的寶鋼?這不是民用產品,這是國家尖端科學。我的身價是1000所希望小學的身價。攝像機,錄音機,遠紅外跟蹤器,電話竊聽器,密碼器是世界之最。我的兄弟姐妹絕不比山姆大叔差,有時還比克格勃大叔高一個檔次。"

"民脂民膏就為了搞這?也搞‘禳外必先安內'?""不!我們搞內緊外松,內外有別。""你應該把炮口轉到東海--沒見小日本登上我國的釣魚島?"

"登就登,只要不登上金鑾殿。""你這個漢奸。難怪要求日本索賠者全進了大牢。"

"你還是管管自己吧。立正!砰!"炮彈射來,我一個跟斗從摔下。黑黝黝的鐵窗,黃暈暈的囚燈,一地鋪黑鴉鴉的人,一屋子沉滯的惡臭。我醒了。

一陣雜亂的腳步,帶著紛亂帶著慌張,帶著詭秘帶著驚悸。腳步聲直奔這裡,所有人睜大眼豎起耳。‘況'一個人被推進來。

"不許說一個字,不許發一點聲音。"森森的聲音,帶著沈重的鼻息。這不是女管教,這是男警察。"聽見沒有?"聲音倏地提高了8度。

"聽見了!"一個從容而鎮定的聲音。

腳步遠去,窗外傳來發動機的轟鳴。"不是一部,而是二部發動機。"大鼻子說。"押一個人,竟動用二輛車。現在幾點?""隔壁剛敲四下。""她一定是欽犯!"

我打量著她:齊耳短髮,面容恬靜。雖光線昏暗,依然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這眸子,睿智如深邃的海洋。

8點一過,新難友就被提審。從抓進來到提審,中間只有四小時。午睡時她回來,即沒有涕淚磅沱,也沒有心事重重。她淡淡地出去,又淡淡地進來,如清雋悠遠的水墨畫。

有人呻吟。"你怎麼啦?"吃飯的她放下飯盒,關切地問。"我肚子......疼。"

"別惹麻煩。"林媽好心地說。新難友沉吟二秒站起來。"什麼事?"睡意朦朧的管教不耐煩了。

"她肚子疼。""她肚子疼,自己不說要你說?你以為你普渡眾生?"管教冷冷地說。

"可是她病了。""她病我們會處理。你以為這是大學?你以為她是你學生?"管教的話如又尖又嗆。"說!什麼地方疼?"

"......我疼了幾天了。"病人聲音微弱。管教扔下一顆藥片。病人用哆嗦的手,把藥片塞進嘴。"喝水吧!"新難友把自己的水杯遞上。病人接過水一飲而盡。

晚上,還沒等病人表示,牢頭又把她飯菜瓜分了。看著她飢餓的眼神,新難友把自己的飯撥給她。

午飯來了,又是千篇一律的水煮青菜。青菜化成枯草,耷耷的飄在黑水中。能把碧綠的青菜,煮到這程度實屬不易。今天的青菜不但沒有油,還沒有鹽。

所有人行動起來。她們把藏在板縫處的醬菜拿出,有了咸味,就能把飯嚥下去。新難友沒有醬菜,只能努力咽飯。

病人已經痊癒。她掏出醬菜大口吃。她發現了新難友為難,她一頓。 好了!病人馬上要分醬菜給她。既然她能接受別人幫助,她也一定會回贈--來而不往非禮也嘛!

病人突然一轉身,用背對著新難友。她顯然不願做施主,雖然昨天她還是被施者。嗚呼!中國是禮儀之邦,怎麼翻臉比翻書快?我搖著頭,覷準位置,把一塊共產主義牛肉,準確地扔進新難友飯盒。

"你也是為這進來?"大鼻子輕輕問。"你是扔籬笆,還是推垃圾桶?"

"我......難道這也要進來?"新難友驚訝地說。"不但進來,小孫還被逮捕了。"

"這!"她頓住了。她靜靜看著我,一雙清澈的眸子,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如熨斗熨過。我的心,有了一絲溫暖。突然一隻手握住我,手綿軟而有力,冰涼而溫暖。

大鼻子側過身子。她要用碩大的身子,遮住臥底,讓我們進行精神交流。

"我是西安大學的老師。學潮後組織聲援團,當局逮捕了負責人。我看形勢不對返回上海。一到家,喬裝的警車追到門口,便衣把我騙上車。"

"我也是被一個電話騙上了車。彼此彼此。""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她一連用了六個驚嘆號。"實在太無恥了。""外面形勢如何?""黑雲壓城城欲摧。""山雨呢?疾風呢?輿論呢?人心呢?"我一把攥住她的手,死死地攥住。

"死傷有之,囚禁有之,流亡有之,投降有之。"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就是負責人告密的結果。"

"為人師表,如此不堪一擊。世界輿論呢?""全線封鎖封殺,一絲風也透不進。"

"人心呢?""正在大清理。有的軟禁,有的撤職,有的寫檢查,有的作交代。"

"有的反戈一擊。"我冷笑著。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她不停地搖頭。"知識份子的敗類真不少。進去後沒用刑,統統成了浦志高。"

"沒有司馬遷,沒有文天祥,沒有甘地,甚至沒有......"激憤的我嗌住了。"難道這麼不堪一擊?難道這麼不堪一擊?"我抓著她的手忘情叫著。

"噓!"大鼻子以掩護人的身份,阻止了我的憤怒。

"難道這麼多人心都是假的?""有血有肉不假。但血肉能和鋼鐵抗衡?況且學生已經抗衡了。"她憂鬱著,如世紀老人。"我很快會押到西安。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相信這個世界一定有光明。"她苦澀一笑,我也苦澀一笑。四目相視,惟有淚成行。

夜幕悄悄降臨。她用寬大的翅膀遮沒一切。她是聖誕老人,給我帶來最好的禮物。夢!妙不可言的夢,幸福快樂的夢!在夢裡,我能說,能笑,能罵,能哭。痛痛快快直紆胸臆,淋淋漓漓悲歌一曲。夢中,乾坤清明雲散日出,百姓揚眉日月展顏。我歌自己的歌,我跳自己的舞,我鄙視我所鄙視的,我追求我所追求的。一聲淒厲警笛,讓我從再次跌回現實。

警笛呼嘯而來,警車停在院子裡。腳步聲殺氣騰騰。"你出來!"凶狠的聲音,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你?這裡有30來人,‘你'究竟哪個?彭德懷在監獄,還有個牛頭不對馬嘴的編號。難道有人比將軍的案情更重?

"就是你!"蠻橫的聲音,帶著壓倒一切的氣勢。新難友‘霍'地站起來。

"快收拾東西!快!快!快!"急促的聲音,插著三根雞毛。

"幹嗎這麼急?"管教嘀咕著。"乘這趟特快,那裡等著審她。""究竟啥事?""聲援學生。""這陣勢,我還以為她是殺人犯。"管教嘲諷著。新難友拎著包剛到門口,一付手銬‘噠'地上來,真比老鷹抓小雞還利索。

"走!快走!"紛亂的腳步朝外衝去。幾秒鐘後,汽車絕塵而去。停在外面的汽車,引擎都沒有熄滅。

她走了,走得匆忙。匆忙如來時一樣。在夜幕下來,在夜幕下走。夜幕,你掩蓋著一個個骯髒的秘密,你掩蓋著一個個無恥的秘密。

她走了,我的心更空虛了。

今天,主管教給瓊下了銬,又讓甜妞和水水換了房。玉貴大口喘氣,氣息如縷縷白煙。眾人避之惟恐不及。

外勞動來了,她宣布今天洗頭。天吶!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洗完頭,彷彿刮去一層油垢,洗去一層疥蘚,人頓時輕鬆起來。

晚飯又是清一色的土豆燒牛肉。後來才知道,64後蘇聯解體,馬克思在故鄉遭到唾棄。把糟粕奉為神明,把瘋子奉為天才,有特色的國家果然能‘化腐朽為神奇'。

"你就是籬笆犯?"飯後,水水對我一笑。水水是上海灘上著名的人物。她勾結情夫,倒賣冰箱,轟動朝野,名聲遐邇。她和上菱冰箱廠廠長薛尚禮的風流韻事,絕對可以寫半本‘金粉世家'。

"逮捕你的晚上,我印象特深刻。一號子排山倒海的哭,震耳欲聾。老官司說,這是看守所的空前絕後。我以為你一定銬鐐加身,可你卻沒受一點懲罰,這說明管教同情你。"

"廉價的同情有啥用?"我淡淡地說。"以前幹什麼?""煉油廠打字員。" "上海煉油廠是軍管單位,打字員是重要崗位。從此,他們再不會讓你打字了。"

  "不打就不打。"我裝的不在乎,心卻明明白白地‘咯'了一下。

"共產黨講究因人而異。知道啥叫檔案?細到某年某月拿過誰的針;全到大姨泰山的三弟幹啥活。一點瑕疵就是一輩子的陰影;一次口誤就是永遠的失敗。有人全天候監控,有人只使用不提拔;有人終期一生,封頂在此;有人還在幼兒園,已是黨的梯隊。"

"無恥的檔案。"

"檔案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凶手。它不是風黑月高才出籠,它是胎記,一輩子跟著你,直到你死。大而廣,廣而細,細而全,全而多。有1234567,有ABCDEFG,有......"

"簡直就是克格勃。""不!比克格勃還克格勃。檔案就是黨史,鬥爭史,運動史。有的檔案比我們年齡還大。"

"難道它誕生在49年前?"我冷笑著。"沒坐龍椅就誕生?沒同居就有私生子?""延安整風已成雛形,到北京後更成了氣候。""康生就管這。""總不會讓磊落的彭德懷去管。""果然因人而異。"說到這,我們相視一笑。

"你管檔案?""我不管檔案,我是聽薛廠長說的。檔案是好人的七寸,八旗的資本,百姓的生死簿,黨棍的護身符。檔案把應該平等的人分成三六九......"

"難怪這次遊行中,有‘取消戶籍,取消檔案'的標語。""怎麼可能取消?蘇聯老大哥傳下就屬這條寶貴。這是墊在龍椅下的基石。還有最重要的一手是......""軍隊。沒有人民的軍隊,哪來極權的特權?"

"你不傻嘛?既不傻,為啥幹傻事?"她惋惜地看著我。"你幹嘛的?"既不能解釋,我只能轉移方向。

"我嘛......""投機倒把分子,久仰!久仰!""你都知道?""全上海都知道,我為啥不能知道?""這麼轟動?"她緊張地問。"可以和電視劇‘上海灘'媲美,基本達到家喻戶曉。"

"天吶!"她喃喃著。我打量著傳奇女人。她約30多歲,臉部保養很好,基本看不到皺紋。單眼皮不但小還有點瞇。別小看這雙眼,就是它,把薛廠長靈魂勾出竅。

"你不要把我想像成那種人。"她吱吱唔唔。"報上怎說?"

"老生常談。不就是黨和政府如何英明,一舉擒獲投機倒把分子。據我所知,這不是組織功勞,而是家人功勞-你弟要離婚,於是事情捅出。這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你千萬別信報紙。""當然,除了天氣預報。""天氣預報都造假。""老一套,老的都掉牙了。"我厭惡地說。"分秒聽首長指示,時刻過愚人節。"

"你很有思想嘛!""沒思想就不會進來。其實我們是天敵。""你說啥?"她吃驚地看著我。"你是這裡唯一能和我溝通的人。"

"你因腐敗坐牢,我因反腐坐牢--這世界太滑稽了。"我傷感地說。

"這不叫滑稽,叫殊途同歸。""好一個殊途同歸!"悲憤的淚水,模糊了我的眼。

"你要早點認識我,絕不會犯低級錯誤。低級在以一時之快,授人以柄。憤怒,就應該把憤怒藏起來。"

"敢怒而不敢言?""這是中國人最高的行動準則。你為啥要逞一時之強?"

"難道這是逞一時之強?"我憤怒地問。"為了平安而苟且,這是行屍走肉."

"不做行屍走肉,就要付出代價。讓自己失去自由,讓家庭遭受重創,讓稚嫩的心靈遭到蹂躪......""別說了。"我呻吟著。

"別跟我談信仰,這是童年的憧憬,青年的抱負。年過不惑再談,就是傻大姐。"

"可以不談信仰,但總有是非善惡。"我有些不甘。"潰爛,核心的潰爛;淪喪,一瀉千里的淪喪。"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水水嘆了一口氣。"薛廠長現在什麼都不信,只信我們的愛。"她幸福地瞇起眼。"上公車時,我先他後;下公車時......"

"他先下車,為了給你一雙溫暖的手,以免你摔個跟頭。"我冷笑著。

"是啊!"她幸福地笑了。"筷子掉地,他先用手絹擦,然後放在嘴裡泯。"

"好一個用唾沫消毒的紳士。""舉不勝舉的小事,讓我感動一輩子。"瞇眼裡露出二條幸福的光輝。

"好一個曠世之愛。是否還驚天地,泣鬼神?"

"你說的真好。"她扭怩著。"我有出頭日時,一定聘你做秘書。檢察院提審後,就喜歡和我嘮家常。特別喜歡聽我們之間的......感情。"她頓了一下,把‘愛情'改成‘感情'。

"下一本世界名著的主角,非你莫屬。"我冷笑著。

"雖然我們關樓上樓下,但思念穿過厚厚的水泥板。在所有痛苦中,相思之苦最折磨人。"

"拆了板是一家,不拆板也是一家。"我模仿‘紅燈記'裡的台詞。"相會,是寄託;不相會,更是寄託。""你說的真好!""是嗎?"我嘴裡打哈哈,悲卻從中來:在兒子最需要母親時,我卻在聽一個濫到家的言情小說。

"從相識到相愛,經歷了很長時間。""比入黨考驗期還長?""我們相愛,但絕不破壞家庭。我愛人是他好朋友......""他愛人也是你閨中蜜友。""是啊。我做棉襖,一人一件。""他買衣服,一人一套。""你!"她吃驚地看著我,從我臉上看到了輕蔑。

"這叫意淫!這叫虛偽!這叫魚和熊掌都要!""你不能這麼說。"她的臉紅了。

"你們沒有性關係,那就是‘精神戀愛'法。可你們不但有,還有金錢買賣。這就是典型的情色交易。我估計你們還是五好家庭。"

"對啊!我們年年評為‘五好'。我知道你鄙視我......本來他也是熱血青年,多年運動讓他厭惡,官場齷齪讓他寒心。正因為此,我們要有原始積累,然後遠離官場和政治。"

"這是撤退前的掠奪,這是逃亡前的搜刮。我恨你們盤剝民脂民膏,瓜分人民利益。""嘿嘿!"她冷笑著。"就是我不盤剝,只有人來盤剝。你不知道公僕發言時啥嘴臉,批條子時又是啥嘴臉。醜惡超出我的想像,也激發我的勇氣。於是我毅然下海,從他們手裡搶一杯羹。"

"你為啥不揭發?""你以為我也犯低級錯誤?""不揭發,還是保護傘;一揭發,置死地而後快。""你現在不幼稚了。"她為我快速成熟而高興。

鐵門響了,進來一年輕女人。管教走了,她還驚慌地站著。

"坐下。"大鼻子很有東道主的熱情。"叫啥?""小鳳!""這名字有風塵味。"小鳳更慌了,一雙眸子驚悸地轉動。

"星期天也不休息?拘留還是收容?""行政拘留......15天。""15天一關,你一生完了。"

"我......冤啊。"小鳳委屈地說。"這女人害了我。"小鳳氣咻咻地說。"我是紡織女工,錢掙的不多,人累的賊死。上有病歪歪老娘,下有讀初中弟妹。想跳槽沒有路,想傍款沒有貌。""很有自知之明。"大鼻子說。

"今天她拖我出去,散心是假,碰運氣是真。兜了一圈又一圈,只得找個麵館坐下。"

"來個守株待兔。"

"突然來了二男人,為我們叫了面後還帶我們兜市場。我不想去,但她死拖著我。最後一人買了一套98元的套裝。剛在旅社開了房,門就被撞開......"

"好個甏中捉鱉!"玉貴一喝采。"搞了沒?"‘不是人'興奮地問。"沒有。"

"為了一套衣服,把自己賤賣了。"大鼻子翻了個白眼。

"我昏了頭......我昏了頭。"小鳳摀住臉哭了。"審了幾遍,確認我們沒收錢。"

"收錢和收衣服有什麼區別?"錐子眼問。

"收錢是賣淫,收衣服是違法。我完了,我完了。""當然完了。檔案上一筆一鋼印,一直跟你到死。"水水說。

"我活了30年,一直清白做人。今後我怎麼辦?"小風一頭朝牆撞去。

"你瘋了!"大鼻子拉住她。"聽姐一句話。回去換個單位,找個人把自己嫁了。然後相夫教子,過一份清貧生活。千萬不走回頭路。"大鼻子說的很誠懇。

"可我回不去了-我會被父親打死,會被唾沫星子淹死。"小鳳哭的更厲害了,看來她確實不是破鞋。

晚上鋪地鋪時,小鳳探過頭來。"你真為這事進來?""是的。""好樣的!"她對我翹起拇指。"如果你不嫌我髒,15天後,我一定把你的話捎出去。"

"你逮捕了嗎?"我問水水。"和他同一天逮捕。價值不輕,但畢竟是經濟案。"

"經濟案難道不是刑事案?""經濟案一般不會朝死裡敲。"水水輕鬆地說。"檢查院說了,台上判不會輕,因為要堵住老百姓的嘴。""台下呢?""當然另有一套操作。"

"是否挖地下通道讓你們越獄?"我問。

"你真蠢。"現在輪到她對我表示輕蔑了。"監獄空間大著呢。減刑,保外就醫,上訴,假釋等等。"

"這些都有條件。""難道不能創造條件?驚天案可融成小小案;小小案可膨脹成驚天案。尺度在誰手裡,誰就是贏家。只有想不到,沒有辦不到。"

"這社會太黑了。"我憤怒地說。"出去後準備幹啥?""我不知道判幾年。"我無力地說。"我出去後繼續干,要干就乾大的。"她一臉意氣風發。"要是不進來,工廠已經生產。廠址選好,我管財務他管銷售,我兒子搞外勤。"

"分工明確配合默契-可以搞TQC了。"

"今後你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她豪爽地說。"你找到東方大酒店的水某就行,她是我妹。"

"謝謝!"我冷淡地說。

"嚎什麼嚎!"狐臭咒罵的對象是扁平臉。扁平臉剛提審回來。根據案值,刑期在3-7年。從這刻起,扁平臉的哭就沒有停止。

搶了跑道後,狐臭的心情一直很好。甜妞流放另一個號子,現在她和玉貴眉來眼去打得火熱。熱戀中,不能容忍哭聲來破壞她高漲的情慾。

"看見沒有?"錐子眼說。"管教又把那個慧叫出去了。"

"管教讓她打掃衛生沖廁所,能活動手腳就是大赦。"水水羨慕地說。

"她什麼事?""和她父親一起販賣假糧票,她父親絕對是天才,檢察院都這麼說。"

"可憐的孩子!"大鼻子嘆道,她一定想起她女兒。

"和她在一起,還不知誰可憐誰?"水水冷笑著。"她智商很高,你以後會領教的。"這時鐵門開了,一少女進來。低頭的那一羞怯,絕對是浮出水面的蓮花。

"你什麼事啊?"錐子眼急急問。"號子裡不許談案情。"慧有禮貌地說。

"這麼小的孩子能有啥事?"大鼻子愛憐交加。

"政府絕不會亂抓人。既然判了,就說明我有罪。"慧的回答無懈可擊。

"究竟啥事?"大鼻子還想播種母愛。"遵守紀律,別談案情。"笑饜如花,花中藏個軟釘子。

睡覺的哨子響了,眾人一擁而上。雖局面混亂,依然遵循強者擴張,弱者緊縮的原則。

"過去過去!"玉貴蠻橫地叫著。"你睡過來點。"玉貴已經從管教的身上,嗅到她該拉什麼屎。

"不用,年輕輕的擠一擠沒關係。"慧不卑不亢地說。

"都是犯人,憑啥讓她?"狐臭一邊挪被,一邊醋海生波。慧大度一笑,縮小自己地盤。

太陽塊下山了。夕陽一點點被吞噬。夕陽西下,倦鳥回窩,孩童回家。外面飄來飯菜的香味,傳來母親的昵語。我想起一本書。被打斷肋骨的牛氓,靜靜地躺在沙攤上。看著夕陽西下,看著太陽一點點被海浪吞噬。靈魂一點點被抽走,心被剜的支離破碎。那段描寫,曾一次次讓我潸然淚下。

今天,失去自由的我,靜靜地坐在地板上。看夕陽西下,看太陽被暮色吞噬。靈魂一點點被抽走,心被剜的支離破碎。

"怎麼還不打水?"有人奪過我臉盆。茫然中,看到一雙黑葡萄般的眸子。"又想你兒子了?"

"沒有!"我嘆了一口氣。

"其實世界上最偉大的不是愛情,而是父母之愛。""這話,不像你年齡說的。"我疲倦地說。

"我的苦難從落地就開始。每一分鐘,都是苦難的見證。"她疲倦地說。"出事那天,我死活要跟父親一起去,因為我有不祥的預感。但是我要用行動,來證明我對他的愛。"她果斷地說。"女兒不但是幸福的分享者,更是痛苦的同盟者。"

"快樂分享,倍數的快樂;苦難分享,商的苦難。""對!""愚蠢。這不是苦難的一分為二,這是雙倍的殉葬,無謂的犧牲。"

"我願意!"慧把頭一揚。"能陪父親坐牢,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你的幸福觀很畸形。"我有些心酸。

"......下了十六鋪碼頭,父親讓我躲一邊,自己去兜生意。突然有人朝父親扑去,我尖叫一聲衝過去。""你不該衝出去。"

"你以為我不知道?"慧挑釁地看著我。"正因為危險,所以要衝出去,我不能讓父親一個人危險。""可這違背了他的意願。"

"四個大漢摁住父親。父親跳起來吼著:你不要過來......當他看到我衝過來時,他昏倒了。這是18年來,我第一次違背父親的意願。"

"你啊......""我不後悔,我絕不後悔。我根本不怕坐牢,我只怕父親自殺。進來後他自殺三次。後來管教讓我做他思想工作。我向他保證,我一定好好為他活,他也一定好好為我活著。父親號啕大哭,在我面前長跪不起......"

"不要說了。"我用手掩住臉。我不能冷靜地聽她敘說殘忍的事實。

"抓我那天剛滿18。這是命!"她老氣橫秋地說。"你判幾年?""二年,父親判了八年。""出去後你20了。""出去後我26了。父親一天不出來,我就一天不是自由身。"

"早生1000年,你一定是代父從軍的花木蘭。"

"花木蘭算什麼?如果能代父服刑,哪怕16年我也願意。"她一臉剛毅。原來堅強不但屬於保爾.柯察金,還屬於罪犯。

"不知父親現在如何?"她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吃飯時,她把僅有的一塊雞蛋扔進我飯盒。我要還她,她用眼神阻止了我。這一口雞蛋,我咽的比糠費勁。

"這麼多年,我已習慣這動作:稠的撈到弟妹碗裡,干的塞到父母嘴裡。"她解釋著。

"還讀書嗎?""不!8歲起我就賺錢。夏天賣西瓜;冬天賣狗肉;不冷不熱,賣螺螄河蚌。返蔬菜運水果,釣龍蝦逮黃鱔。有時自產自銷化廢為寶。"

"怎麼個化廢為寶?""別人不要的臭帶魚,用銀漆刷身子,用紅料塗魚腮,給目魚點黑,給水產發胖。稱死魚時,手指一摁魚活動,想不買都不行。"

"你很有金點子。"我想起水水說的話。

"上稱時三步曲。先用死魚墊底,第二小指點稱砣,第三再送一把,臨走再叫聲大媽。三步下來,死人骨頭都能賣。"慧笑饜如花。

"......"我想起猶太商人的伎倆。

"為了節省成本,我溜進醫院偷石膏。""要這幹嗎?""做豆腐啊。""這也太吭人了。"我突然有了厭惡。

"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她爽快地說。"100元在你眼裡,是什麼概念。"

"能買100斤大米,能買30本雜誌,能買一套衣服。"

"在我眼裡,100元能買一條命。"慧嚴肅地說。"為了100元,父親爬上50米的煙囪。看他佝著背,赤著腳,瘸著腿,拎著油漆桶爬上去時,我的心碎了。"說到這她怒目圓睜。

"為了區區100元,至於嘛?"

"妹妹高燒時,就是缺了區區100元,生生燒成傻子。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飢,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她激烈地說。"在這個世上,我憎恨領袖,崇拜父親。春節時,父親寫春聯為我們買衣;農閑時,父親為人寫信賺學費。他能編劇本,寫小品,還能吹拉彈唱。"

"我絕不懷疑。能造出假糧票的,絕非平庸之輩。""你還是應該讀書。"

"其實我父親才應該讀書。你看我身上衣服。"她驕傲地挺起了胸。標準的土藍布,穿在她身上美不勝收。"布是父親織的,衣服是父親裁的。"我仔細一瞅,無論裁剪還是做工,絕對可以和‘朋街'媲美。

"父親說......父親說......"她充滿感情地,喋喋不休地談著父親。她有理由憎恨領袖,她有理由崇拜父親。

晚飯時,水水扔給我一截魚尾巴。雖然我不喜歡搞串聯,我還是回贈了一塊牛肉。

"我最恨她。"洗飯盒時慧湊近我。"我和她誓不二立。"

"為啥?""要是她不腐敗,我家就不會這麼窮;不窮的話,不會造假糧票,不會蹲大獄。所以我恨她!我恨她!"慧的眼裡蓄滿了仇恨。

"你應該恨這個體制。""我不知道啥叫體制,我只知道恨恨恨!"慧咬牙切齒,簡直是磨刀霍霍。一朵原本美麗的蓮花,過早地沾上了淤泥。這是誰之過?

‘沙沙沙'。門外傳來掃地聲。晚飯後,慧被管教大媽召出。這不是掃地是恩賜:讓麻木的四肢活動一下,讓疲憊的心舒展一下。

"你們要是再說話,休怪我不客氣。"管教媽發了飆。"不要以為自己是經濟案,就把尾巴翹上天。"她的眼直直落在水水身上。

"吃著碗裡,不要瞅著鍋裡。"她話中有話。"不要把政府的政策,拿來搞交易。"天吶!這不是說我嗎?我把眼角朝慧掃去,慧痛苦皺著秀眉。是啊!這管教大媽也忒沒水平,就是現炒現賣,也要不露痕跡轉幾個彎啊。

主管教拿著一張紙走來。"凡是叫到名字的全部出來。"於是一串螃蟹被拉出去。"臉朝牆手抱頭,蹲下!"裂帛樣的尖叫,在頭上炸響。瓊賊頭狗腦蹲下後,朝我做個鬼臉。真是‘少年不知辱滋味'。

管教押著俘虜朝院子走,沿著佈滿灰塵和鐵鏽的樓梯上了四樓,來到一個空曠的屋子。屋頂呈錐形朝四周擴散,傾斜,簡直是卡西摩多棲身的鐘樓。屋子裡滿是蛛網灰塵,鐵窗高高,遙不可及。

"打掃衛生!"管教一聲吆喝。眾人揮著傢伙一湧而上。一團團蘑菇雲衝天而起,一隻只蜘蛛即刻喪命。拖把掃帚輪番上,個個如下山猛虎。半小時後房間乾淨,人人卻成了泥潭裡滾出來的猴。我正想把灰抖一下,管教一聲吆喝,只得下樓。

卸下卡車上紙箱,然後搬上樓。紙箱四四方方,沉沉實實。幾個月的折磨,使我虛弱不堪。空手上樓尚喘息不已,要扛大傢伙更力不從心。我咬著牙,抖著,簌著,喘著,顫著上了樓。

搬完箱子,泥猴成了落湯雞。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傳來最高指示:拆箱勞動,日產量100盒。

箱子裡裝的是市場上最緊俏的‘強手棋'。我們的工作是把棋盤分割包裝。我低頭拚命干。8小時裡要完成100盒,就是說4分鐘要完成一盒。從分割到碼放,從碼放到包裝,4分鐘實在太緊迫。

太陽下山。管教用手帕捂著鼻子登記產量。當我報出產量時,管教的白眼,惡狠狠地翻上來。我郝顏而退。

第二天,我使出渾身解數拚命干,連尿都憋著。我不是情願為看守所創造利潤,我只是捍衛我的尊嚴。儘管如此,收工時還是遭到管教的冷臉。

連著幾天,產量的花魁的是慧,榜眼是玉貴,水水是殿後的冠軍,不但被管教訓一頓,還收穫白眼若干。"完成產量的加暈,沒完成的割暈。"管教鎖上工具箱,押著犯人下樓。

蜿蜒的隊伍,如一條氣息奄奄的白蛇。多日苦幹,多日不洗澡,衣服上,手臂上,縱橫交錯印著白花花的印痕。不要說管教掩鼻子,就是自己,也能嗅到強烈的臭氣。

我的身子粘成一團。要是做粘蠅板,蒼蠅的密度一定很可觀。我多想能洗個澡,那怕冷水,那怕髒水,那怕蘇州河水,可是......

從明亮的院子進走廊,只覺得眼前一黑。走廊盡頭是囚室。正要進門,猛地發現門上反吊著二個大活人,二個肩併肩的大活人。世界上沒有什麼畫面,能比這更觸目,更噁心。

鐵門開了,我側著身子,從門縫裡擠進。我像一條發臭的狗,巴巴地坐在地板上。外勞動來了,每人側著身子蹲在糞桶邊(吊著的人把門堵了)接受一杓不冷不熱的水。用這點屁水擦身子洗屁股,直到水又黑又膩。

這是精神虐待,也是肉體虐待。一手軟一手硬,一直是黨的精髓。讓你痛苦,讓你的精神崩潰,讓你像一條狗一樣跪下投降。這一刻,我理解為什麼有許多人在獄中自殺。

太陽還沒升起,犯人拔寨開營直撲4樓。"為啥這麼早?"A管教打著哈欠。"對方催貨催的緊。"B管教皺著眉。

"昨天不是超額完成了嗎?""抓緊做,再訂下一批貨。6.4後,國際搞制裁,不要說看守所攬不到貨,許多工廠也開不了工。"

"這些帝國主義反動派,打倒他們!"A管教氣憤地說。"‘打'了50年,也沒有損失人家一根毫毛。搞不過他們搞自己,好歹一搞一個准。"

"老攬不到活咋辦?沒活就沒利潤,沒利潤就沒滋潤的日子。"

"好在這次上級發了許多錢。"B管教有了笑容。"應該發--穩定上海的功勞全是我們的。我們不出手,哪有今天的好形勢?""唉......都說我們是人民警察。""人民是什麼東西?"A管教輕蔑地一瞥嘴。

我低頭幹活,沒一秒鐘的喘息。身上冒出無數泉眼,胸如風箱,喘息陣陣。一陣金星朝我扑來,我知道我脫水。牆角處有一隻保溫桶,裡面空空如也。我擰開龍頭,‘咕嘟咕嘟'猛灌一氣,直到肚子膨脹如鼓。

快干!腦子裡盤旋著這二個字。我不能在報產量時和白眼相遇。我已經一無所有,我要保護我僅有的自尊。

水水也玩命干。她連落在眼角頭髮都不去撂,只是不停地甩著頭摔著發。

"孫寶強多少?""90!"管教的白眼又上來,不過只有1/3。

"玉貴多少?""130!""好!"管教不但頷首,還有微笑。

"周慧多少?""150!""好!很好!"管教頷首加大笑。

"水水多少?""70。""你怎麼老是完不成?"管教嗤之以鼻。水水諾諾退下。
小蟊賊毛雄赳赳地報上數字。這些扒手果然厲害。想想也是,沒有鬼斧神工,怎麼能把別人錢包變成自己的?

"大家聽好了......"管教一邊放工具一邊說。"從明天起,每天產量提高到130。"

"啊!"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既然有人能做到150,產量就要朝上提。老規矩:完成加暈,沒完成割暈。"管教的口氣如硬崩崩的石頭。

"外勞動!"管教打了個哈欠。"今天洗澡水熱不?""熱!""你把包拿下,我要洗澡。"

就是牛,幹了一天活,也能跳進河裡滾個身子。憑什麼不讓我們洗?

瓊端起水煮蘿蔔,呼哧呼哧吃的歡。她今天沒過線,又被訓一通,但是一點也不影響她食慾。"我說慧啊,為了吃暈你死命干啊。"

"我根本不為暈--我有過半年吃糠咽菜的記錄。"慧的眼角一翹。

"那你為啥害我們?你產量一高,我們跟著倒霉。"

"哈哈!"慧發出銀鈴般的笑。"佛爭一柱香,人爭一口氣。我恨城裡人!我恨!我恨!"她的眼,直直朝水水射去。水水緊皺雙眉,臉色晦暗,無力地倚在牆上。

"你要體現自己價值,你就報復我們?"我生氣地問。

"老天爺沒給我城市戶口,但我絕不比城裡人差。"慧的眸子一閃一閃。"我要讓她趴下,如條死狗一樣趴下。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干300盒,甚至500盒。"慧惡狠狠地說。

只要給她一個基點,一條槓桿,她一定能撬起地球。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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