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五類憶舊連載(四)

作者:焦國標編 發表:2010-09-28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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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與書記   作者 木華榭

高大同是我和李木雞的同學。他雖然和我們一起來農村,卻並不算插隊。他算回原籍,即通過自己聯繫,回原籍農村。高大同的原籍就是我們插隊的這個村莊。我們面對的是一些素昧平生的農民,而高大同卻是回到自己的親人中間。他幾乎與全村的人都沾親帶故。

那時村裡要經常開黑五類的批鬥會,但黑五類與貧下中農多年通婚雜交,血緣關係盤根錯節,很難劃清界限。因此每開批鬥會,村裡誰也不願去得罪人,上臺押黑五類的事就全推給我們知青。當時押黑五類有一定之規,要用噴氣式,因此被批鬥也叫坐飛機。

我們知青也有自己的顧慮。比如柳大瞎子,據說很會占卜測字,號稱柳半仙,他的成分雖是壞分子,卻與大隊柳書記是親叔伯兄弟。儘管柳書記嘴上說對柳大瞎子這種宣揚封建迷信的人決不能手軟,可從他的眼神裡還是可以看出一些親情。柳書記手上握有我們選調的生殺大權,當然得罪不得。因此,我們每次上臺只是做做樣子,並不真用力去撅柳大瞎子。然而李木雞的態度卻極為認真,有一次在台上他竟然險些將柳大瞎子的胳膊撅斷,疼得柳大瞎子當場昏死過去。沒想到平時沉默寡言的李木雞出手會如此狠毒。李木雞的英勇表現立刻受到公社領導的表揚,但柳書記的臉色卻很難看。

批鬥會之後,高大同沖李木雞大發其火:「你以為發一桿槍你就是基幹民兵了嗎?那不過是讓你臨時背一背!」我知道,高大同發火是做給柳書記看的。高大同對柳書記和柳大瞎子的親緣關係更清楚:柳書記與柳大瞎子兩人的父親不僅是同胞兄弟,他們的母親還是同胞姐妹。也就是說,書記和瞎子二人不僅是親叔伯兄弟,還是親姨表兄弟。

這時柳書記走過來,笑笑,問李木雞:「聽說,你想上大學?」李木雞沒有說話,但眼球微微動了一下。柳書記說:「我聽說了,你偷偷跑去公社問過。」柳書記微微一笑,又朝周圍的人看一眼說:「你這個願望當然很好,當大學生嘛,學習科學知識嘛。」然後又點點頭:「但我告訴你,你就是再使勁表現也沒用,就是全世界的知青都死光了,也輪不到你。」最後柳書記心平氣和地說:「你就在這裡扎根吧。」

李木雞看著柳書記,忽然眨眨眼。柳書記又故作和藹地一笑:「你不用眨眼,眨眼也沒用。」但是,我有一種感覺,李木雞眨眼似乎另有含義。

我至今仍然沒搞清楚李木雞跟柳大丫是否真有關係。柳大丫是柳書記的獨生女兒,一個俊俏潑辣的農村女孩兒。那時村裡的女孩兒下田都愛跟知青在一起。尤其李木雞,他越是沉默寡言,反而越招女孩兒喜歡。

當時已是晚夏,正值除草季節。除草要兩人一組,一般是一男一女搭配,男的在田裡除草,女的用籮筐背出去。那段時間,每到分派農活,我就發現柳大丫總是先向李木雞擠一擠眼,輕輕說一聲「斬草」,然後,兩人就一起鑽進玉米地的深處。

柳大丫為什麼不像當地人一樣說除草,而偏偏說成是斬草?我曾和高大同一起琢磨過這個事。可以肯定,這個說法一定是她從李木雞那裡學來的。也就是說,在李木雞與柳大丫之間,應該有著某種只有他兩人知道的默契。

柳大丫出事是在那年的秋後。事後據村裡有經驗的婦女議論,柳大丫的妊娠反應之所以不明顯,很可能是她身體強壯的緣故。總之,直到她的肚子開始顯山露水,才引起柳書記的注意。柳書記極為生氣,甚至怒不可遏,可仍然只是不動聲色地展開調查。柳書記從高大同那裡得知「斬草」的疑點時,極感意外。

他簡直無法相信這件事竟然會牽扯到李木雞,再想又覺得確實不是沒有可能。李木雞眉目清秀,戴一副眼鏡,白靜斯文。柳書記知道,這樣的年輕人正是自己女兒喜歡的。如此一來,柳書記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柳書記的心裏很清楚女兒的性格。如果去直接問她肚子究竟是誰搞大的,女兒一定誓死不肯說出來。但作為一個大隊書記,自己女兒的肚子被人家搞大了竟還找不到罪魁禍首,面子又實在說不過去。於是高大同不失時機地為柳書記獻了一計。這時高大同已被推薦去上大學,剛通過政審,正在填寫各種表格。

一天晚上,柳書記把李木雞叫到自己家裡說:「有一些話要問柳大瞎子,你去把他帶到我這裡。」然後又特意叮囑:「這件事,不要讓村裡任何人知道。」  

關於柳大瞎子占卜測字,村裡有很多傳聞。據說曾經有一次,生產隊裡的豬倌突然丟了一頭小豬。柳大瞎子就讓這豬倌寫一個字。豬倌不會寫字,只在地上畫一個圈,又在中間點了一個點。柳大瞎子一看就笑了,說:「不用找了,這頭豬已經被你吃掉了。」豬倌愣了愣,當然不肯承認。柳大瞎子說:「你畫的這是一口鍋,那鍋裡還煮著肉呢。」豬倌挺一挺脖子,說你怎麼就認定這是一口鍋?柳大瞎子說:「即使不是一口鍋,也是一張嘴,那肉在你嘴裡叼著還沒咽呢。」

豬倌仍然不服氣。柳大瞎子又笑一笑說:「你也不用不服氣,就算不是鍋,也不是嘴,至少應該是一個屁眼兒。你吃的豬肉已經變成屎,眼看就要屙出來咧。」

豬倌一聽這才無言以對。事後在這豬倌家的房後,果然挖出一堆豬毛,中間還裹著白花花的骨頭。

李木雞將柳大瞎子帶來,柳書記沉著臉說:「今天迷信不迷信就不講了,為什麼叫你來,我也不想細說,只讓你測兩個字。」柳大瞎子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柳書記就在一張紙上寫了「因」和「青」兩個字。這兩個字是高大同事先告訴柳書記的,僅從字面看就有些暗示的意味。柳大瞎子並不動聲色,只是微微想了一下就搖搖頭說:「這青字可不好,它是清字缺水,靜字缺爭,你家是不清不靜——大概是遇上了煩心的事。」

柳書記一愣,連忙說:「你具體說。」柳大瞎子卻搖搖頭,又搖了搖頭。柳書記看看他,問怎麼回事。柳大瞎子嘆口氣說:「不敢說。」柳書記說沒關係,你只管說。柳大瞎子這才又小心翼翼地說:「再看這個青字,上邊是生少一撇,下邊是育有一月。這就是說,家裡應該是誰有了身孕,恐怕就要生育了。」

算到這一步,就算已經挑明瞭。柳書記的女人已將近六十,要生育也只能是獨生女兒柳大丫。柳書記的臉色立刻難看下來,看著柳大瞎子說:「你接著算。」柳大瞎子看看柳書記:「算誰?」柳書記說:「你應該知道。」柳大瞎子瞥一眼身邊的李木雞,「嗯」了兩聲。柳書記擺一擺手說:「你只管說。」

柳大瞎子這才又指了指那張紙上的字,說:「其實不用算,只要看一看這個因字也就清楚了。外邊的方框是一間屋,裡面的大字是一和人。如此看來,應該是這屋裡的一個人啊,可這屋裡不是我,自然也不是你,那還能是誰呢?」

柳書記慢慢歪過頭,很認真地看看李木雞。李木雞似乎沒聽見,仍然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我一直不相信柳書記會真的相信柳大瞎子的這些話。

沒過多久,高大同突然接到公社通知,說是他上大學的檔案被上面退了回來。公社考慮到他在村裡一向表現很好,就安排他去一座煤礦。公社領導告訴他,那是一座很大的煤礦,連綿起伏幾百裡都是礦山。

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將高大同取而代之的竟是李木雞。據說村裡將李木雞的材料報去公社時,還特意附了一份以全村貧下中農名義寫的鑑定信,信上說:李木雞同志在村裡一貫表現突出,各方面素質也很好,經貧下中農研究,一致認為應該送去上大學。當時正提倡「成份論,不唯成份論」,強調家庭出身不能選擇,但個人所走的道路可以選擇。因此,李木雞就作為一個特殊的典型,被批准去上了大學。

 

爺爺的身份   作者 潘石屹

父親很嚴肅地找我談了兩次話了,是關於我們家族的事。因我寫的所有文章中,只要提到我的出身,都說我是從西北黃土高坡貧苦農村家庭走出來的,父親說這與事實不符。但我每次找個話題就岔開了。昨天,父親讓本家的叔叔寫來一封信,好讓我正本清源。

我沒有見過爺爺,他上世紀五十年代就去世了,我六十年代才出生。但爺爺在家裡的影響很大,奶奶、爸爸、叔叔和姑姑常提起他來。

我上小學之後,就很少提起爺爺,也很少對外人講爺爺的事。走出黃土高坡後,就更少提起他了。但我心裏永遠有一個解不開的結。

記得剛上小學時,班上同學打我,說我爺爺是國民黨軍官,解放後被共產黨拉到渭河灘裡槍斃了。我很委屈,跑回家問奶奶。奶奶告訴我,爺爺不是被槍斃的,是病死的。但我去學校爭辯沒有任何用,班上同學都認定我爺爺是被槍斃的,老師也不同情我。

記得小學三年級時,我在一位同學(也是我好朋友)面前炫耀說,我爺爺是國民黨的軍官,他去過外面許多城市。這位同學把我的話告訴了老師。老師在班上開我的批鬥會,一連開了好幾天,還讓同學們往我臉上吐口水,女同學吐的是口水,男同學把鼻涕擦到我的臉上。我的臉像痰盂一樣有淚水、有鼻涕、有口水。開完批鬥會,我就在小河邊上把臉洗乾淨回家。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家人。

四年級時,我們學校裡抓出了3個反革命的小學生,整天在他們的脖子上掛著大牌子開批鬥會。我大伯也從村上被帶到小學裡批鬥,批鬥我大伯的理由也是因為我爺爺。爺爺留下了許多照片和黃埔軍校的通信錄,大伯偷偷把它們藏在我們鄰村華南埠的一戶貧下中農家裡,結果被他家的女婿揭發了。這個女婿把照片和通信錄都交給了公社,而我大伯因藏「變天賬」整天被批鬥。當時大伯一直沒有承認是他藏的,說是爺爺藏的。其實據我瞭解,大伯確實有藏點文物家譜的習慣。

在老師和同學們批鬥的發言中,我同時也知道了我爺爺和我們家族的一些事。

我爺爺的另一個兒子也是一名國民黨軍官,與日本人打仗時,在山西中條山陣亡,沒有找到屍首。爺爺在紙上寫下他的姓名和生辰,然後把這張紙埋在了老家的墳地。其實這座墳是空墳。

因為有這些經歷,我很少提到爺爺。記得我的第一位女朋友曾問過我:「你爺爺是幹什麼的?」我說:「我沒有見過,據說在國民黨的軍隊混過幾年飯吃。」

我爺爺的名字叫潘爾燊,字樂伯。燊字很難認,一般人讀不出。但爺爺告訴爸爸說,他剛到黃埔軍校時,蔣介石點名,燊字讀對了。

本家叔叔的來信中有這麼一段話:「潘石屹沒有見過他的祖父,可能只有理性的瞭解,缺乏感性的體認。樂伯先生當年是東泉高小與胡文鬥齊名的高材生,又有北京高等警官大學和黃埔軍校第六期的雙料學歷。他為人忠厚,淡泊名利。1953年經鄧寶珊提名與我父親一同列入愛國民主人士的行列,納入統戰對象。然,天不假年,他卻過早地逝世了。應提醒潘石屹,要講自己是愛國民主人士的家世,是將門之後。強調自己出生地和家庭的貧窮是可以的,但不要忘了自己是從有文化素養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

馬上就到清明節了,我們懷念那些故去的親人們。感謝親人們在護佑著我們大家。

 

紀念父親齊尊周   作者 齊家貞

1998年3月23日上午,父親齊尊周在洛杉磯長堤自己的旅館裡與世長辭,享年86歲。

父親86歲生日時,信心十足地向我們拍胸膛:「別擔心,30年內死不了。」對此,我們毫不懷疑。好像上帝給他打了包票,否則他怎麼會看上去才60出頭?

顯然,這一次,父親沒有遵從他一輩子身體力行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做人準則。

父親正在等待女兒家貞從澳洲到美國陪他回中國重慶。家貞趕到,他卻先走了。走時,5個兒女沒有一個在他身旁。

他準備好的大箱子,裡面裝的東西和他14年前出國時帶的大同小異:換洗衣物,日常用品,還有一把掉了5根齒的發黃的塑料梳子,那是1946年他從美國回上海時帶給媽媽的禮物。不同的是,現在的箱子裡多了一個大紙包,那是父親在六四期間和之後,陸續捐給民運團體和個人的寄款單、收據等,其中有200美元是寄給林希翎的,她在美國出車禍住院。

大概所有的收款人都不會想到,給他們捐款的竟是一個80上下的老人,出國時已經72歲,囊中羞澀,一窮二白。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是個什麼人?他度過了怎樣的一生呢?

父親生於1912年11月,海南島文昌縣人,12歲背井離鄉隻身去上海求學。13歲父母雙亡,單槍匹馬闖天下。高中畢業後,進入杭江(西)鐵路工作,追隨德高望重的鐵路界老前輩謝文龍先生,決心以鐵路運輸為自己的終生事業。

父親以充沛的精力,吃苦耐勞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廉潔奉公大公無私的品德,以及勤奮好學頑強進取的精神,在短短10年裡,從月薪30元的實習生、列車員,晉升為月薪460元的專員兼主任。

抗日戰爭爆發,父親出生入死,到最危險的地方為抗日出力。特別是保山搶料,他臨危請命,冒死去保山搶運抗日物資。其時也,所有車輛均從保山往外奔逃,唯獨父親的那輛卡車風馳電掣由內地朝保山飛奔。他帶領的部下員工在槍林彈雨中勝利完成了搶運任務,因功勛卓著受交通部通電嘉獎,獲獎金一萬元。

1945年5月,中國為培養戰後建設人才,由美國「租借法案」撥款,考試選拔各部門優秀人才赴美深造。僅高中畢業的父親,以出類拔萃的成績榜上有名,實現了他去美國求學深造的夢想。踏上美國土地,父親代表500名實習生用英文作了詞情並茂的演講。一年實習結束,他成為美國鐵路高級管理人員協會會員。這是一個世界性學術團體,中國只有兩名會員。父親懷著把自己的國家也建設得像美國一樣繁榮富強的赤子之心學成歸國。

回國後,父親曾任首都南京市公共汽車管理處、南京市鐵路管理處處長兼首都公共汽車總經理等職務。上任伊始,他大刀闊斧清除積弊,整治貪污,修訂規章制度,梳理當時國共內戰混亂不堪的交通秩序。他身先士卒吃苦在前,為所有職工安排了住宿,自己則睡辦公室的行軍床,家屬從上海搬去南京後住在玄武湖廟裡。父親在當時貪污腐化的污泥濁水裡潔身自好,保持住自身的一片乾淨,受到全體員工真誠的愛戴與擁護。
父親春風得意青雲直上,曾受邀去總統府參加蔣介石總統宣誓典禮,與蔣總統面對面三鞠躬,是鐵路界最有希望的少壯派。他的理想是當中國鐵道部部長。

1949年2月,父親放棄謝文龍先生提供的去廣州住洋房配小車發港幣待遇優厚的職位,接受重慶鐵路局鄧益光局長之邀去重慶就任運輸處處長。

1949年11月,父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去臺灣陞官、去香港、新加坡做生意發財的邀請,堅留大陸。他對共產黨宣傳的「八項諾言」深信不疑,他被「量才錄用」的許諾深深吸引,他對國民黨貪污腐化深惡痛絕,對共產黨領導的新中國滿懷希望。父親要為生他養他的土地奉獻自己的一腔熱血和一技之長。

共黨建政後,父親曾任西南鐵路局運輸科長兼重慶大學鐵道運輸系正教授。兩件事上,他觸犯了上司。一件,他當眾站起來反駁駐鐵路局的軍代表:「你講的(國民黨的官吏沒有一個不貪污的)不是事實,我齊尊周就一分錢沒有貪污過!」另一件,所有鐵路局官員,就父親一個人拒絕領公費發的呢制服。他說國家百廢待舉,這是在集體貪污。

1951年1月的一個清晨,父親去上班之後再也沒有回家。在被鐵路局軟禁1年零7個月之後,1952年8月他被開除,未經審理宣判,直接送到二塘公益磚瓦廠勞動改造。之後,他一直在就業隊、集改隊裡開山放炮、修鐵路公路、建橋樑隧道等。

1961年9月,父親被公安局逮捕,從頭腫到腳無法站立的他爬著去受審。儘管對女兒齊家貞「反革命叛國集團」一無所知,仍被裁定為幕後指揮教唆犯,判刑15年。

父親「解放」前順利通過了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兩個人生大關,現在,他要在無產階級的專政機器四川省第二監獄裡,闖過威武不能屈第三關。

高級知識份子齊尊周的第三關闖得很出色。他的思想不接受改造,從不寫字,只在每年年終借筆在半張草紙上寫個人總結。他拒不「靠攏政府」,只有一次,請求政府釋放他年輕的女兒,剩下的刑期由他來坐滿。他贏得了全監皆知的反改造美名——花崗石腦袋。

在監獄的13年裡,父親每天洗冷水澡,寒冬臘月從不間斷。他利用一切時間鍛練身體。清晨,圍著球場發瘋地跑步。中午,哪怕是酷暑炎夏別人在休息,他赤腳在滾燙的場壩上奔跑,腳底燙出一層厚繭。50歲出頭的他同二三十歲的青年人打籃球,重重的摔下去,蹦起來再追打。獄吏說,看看齊尊周,他在想什麼,他是在同無產階級專政鬥爭到底。

齊尊周要把身體練成鐵,把意志鑄成鋼,他要跟迫害者比命長,要活下去伸冤。

1974年11月,釋放留隊已63歲的父親從省二監請假回家。跨進家門,床上沒有「病中」的孩子們的母親,牆上掛著黑鏡框的照片,父親恍悟,他的愛妻已經不在人間。母親患胃癌,逝世兩年了。父親老淚縱橫:「媽咪,你不守信用,說好的你比我堅強,讓我先走!」

過去,飛機輪船請不動的齊尊周,現在,正千方百計尋找出國門路。

1984年秋,父親去了巴黎。次年春,他踏上美利堅的國土,參加美國鐵路高級管理人員協會年會。大會上,他用閑置了36年的英文作了3分鐘發言,然後,當了美國黑民。

出國前,父親對送他去廣州的大兒子興國說:「等著吧,你的爸爸72歲第二次出國打天下。」他真的打出了一片天下。父親染髮冒充50歲找工,體力活累得尿血,額頭被黑人用棍棒打裂口,肋骨被撞斷兩根……用名副其實的血汗錢,他幫助了一批親人包括女兒齊家貞先後出國定居。

1992年4月,80歲的父親買了旅館。有了自己的產業,他才可以為所有子女兒孫出國搞經濟擔保。一位移民局官員在父親的定居面試時說:「80歲了還有勇氣買生意做,我為能見到你這樣的人深感榮幸。」

父親一生中以他無與倫比的勇氣、智慧和超凡的毅力決心,戰勝了無數艱難險阻,創造了不勝枚舉的奇蹟。這一次,奇蹟沒有出現,瘋狂的癌細胞從胃部轉移到肝臟,經過一年頑強殊死的搏鬥,父親終於倒下。

1949年「解放」後飛來橫禍,監獄、准監獄裡度過了23年,父親身心長期橫遭摧殘。1984年出國前,他甚至沒有真正吃過一餐飽飯。在他72到86歲生命的最後14年裡,為了後代的出路,父親超負荷運轉,不顧一切地燃燒消耗著自己的健康與生命。上帝即使給了他雙倍的燃料,他已經用到燈盡油干;上帝即使給了他雙倍的壽延,他已經提前支取使用!

父親啊,你走得太年輕,除去被糟蹋掉的50個春秋,你是才37歲的年輕人!父親啊,你走得太委屈,你是一隻高飛的雄鷹,突然被折斷翅膀,雞一樣屈辱地苟且偷生!父親啊,你走得太匆忙,還有那麼多想要做的事來不及開始,哪有空閑來面對死亡!父親啊,你走得太不是時候,正當苦盡甘來,打算回國接受中醫治療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你卻撒手西去!

但是,父親,你死得那麼平和安詳,像在無憂無慮地靜睡,因為你死得無愧。你無愧於那塊賜予你生命的土地,你無愧於培養你一片忠誠的同胞,你無愧於你身邊所有的人——你的妻子、兒女、你的親朋好友,以及那些你捐贈給他們總數近萬美元的那些你根本不認識的人們。你對別人慷慨解囊,卻單單不這樣對待你自己;你一生中只虧待了一個人,那就是你自己。你掏出你滾燙透亮的心,潑灑你沸騰殷紅的血,都是為的別人。你的不同凡響之處,天地昭然,人神共知。你用你的血肉和生命實現了自己的信仰:人生的意義是給予。

一個傷痕纍纍,但是不屈不撓的靈魂升天了。我們懷著無盡的哀痛、無窮的思念向父親告別,向一位不可多得的奇人,一位光芒耀眼的悲劇英雄,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雄鷹告別!

父親,安息!
 

補白:父母曾給我講述家鄉的一例真事。那時鎮上有一位文學青年,眼看民眾食不裹腹、衣不蔽體,就給毛澤東寫信,其中有一句「兩股巾巾摟著毬」,意思是褲子爛得連生殖器官都快遮不住了。這封信還沒到毛手裡,市裡的幹部就查到鎮上。他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在永川十二中的操場,當著幾萬人的面,革命者對該青年進行吼鬥。此人嚇得魂飛魄喪,後來被連開數槍,腦漿迸濺。這還沒完,革命者們拉著這個青年的屍體,在操場繞了幾圈,再叫人民群眾紛紛上去踩屍體,以表革命之志。  楊銀波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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