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狗(第三章 金利勝,你在哪裡)

作者:齊家貞 發表:2010-11-25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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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在上海,星期日父母常常帶我們去大舅舅家拜訪,一去就是一整天,那真是孩子們盛大的節日。大人們的世界在樓上 ── 太太們打麻將,男人們玩桌球;我們小孩的世界在樓下的花園裡。那麼多孩子歡聚一堂,撒野狂奔追進逐出,盡情享受沒有貓就是老鼠的天下,沒有大人就該孩子們當王的好時光。

我榮幸地被一位同我一樣六歲大的皇帝選中做皇后,在眾多的小女孩中,他獨獨選中了我,心裏的驕傲與自豪讓我高興得手腳無處放。我美美的坐在威風凜凜、鼻涕流出來打橫捶的皇帝身邊,把一朵花園裡摘來的小菊花送給他,皇帝不收,他忙著發號施令叫文臣武將做這做那……玩累了,皇帝不知去向,皇后蜷在沙發上大睡。等到散席,她被抱進出租車。第二天天亮,發現自己睡在家裡,皇后夢已經無影無蹤。這,當然連晨雞初唱都算不上。

中學,因為愛唱俄羅斯民歌《三套車》和《草原》,我被充滿人情人性的馬車伕深深感動,閃過長大了要嫁給馬車伕的念頭。那只是沉浸在優美的歌唱裡,是心底裡無邪的夢,並非真實。

事實上,長期不斷的反資產階級思想,包羅萬象的反人性的宣傳教育和苦行僧生活方式的提倡,使我們深信談情說愛是骯髒可恥的罪惡,連提及「愛情」這個詞也會使乾淨的靈魂被玷污。因為這個原因,我拒絕看蘇聯保加利亞合拍的大型寬銀幕電影《愛情的傳說》,哪怕有位女同學悄悄對我說:「齊家貞,這部電影好看得很,一點都不那個。」因為這個原因,我不想自己好看,覺得想好看是髒思想,不願意穿新衣服,有了新衣服也請同學穿得不新再還給我自己穿。因為這個原因,我崇拜獨身,特別鍾愛「齊和尚」這個綽號,初中高中,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人叫,必定有我一聲欣喜清脆的回應。因為這個原因,我視喜歡我的男生如敵,弄得他狼狽不堪高二下轉學。

儘管現在我認識到這是一種被玩弄的真誠,是人性可悲的扭曲,但我當時是真心的執著的。如果,我生活中沒有出現諸如十年鐵窗之類的災難,如果,我被允許追逐自己中國居里夫人的夢想,在很大程度上,我將會是真正意義上的獨身者。

十年勞改出來,我,三十歲,沒有交過男朋友,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

儘管如此,人性其實是不能扼殺的,她有極其頑強的生命力。在深信談情說愛是骯髒可恥的罪惡的同時,「罪惡」正在我心底滋生。

在我自由精神未被暗算之前,像翻飛的蝴蝶在花叢中採蜜,我有過初戀,那是在心底裡爆發,在心底裡掩埋,無人瞭解,連我戀上的那個男孩子也未必真的知曉我心中的那段深情。

這種似驚雷滾動,似波濤萬頃,心醉如狂而又純潔無垢的初戀,終生不忘,一生中很難再有第二次。

他叫金利勝,是金伯伯金媽媽抱養的兒子。兩口子是鞋匠,在和平路九十六號開了個皮鞋作坊,後來搬到我家樓上。兩夫婦婚後數年無出,抱養了金利勝八年以後,他倆意外驚喜地給金利勝添了個小妹妹金麗英。

從我向金利勝請教一個地理課的問題開始,我就喜歡上他了,我覺得他也喜歡我,那時我十二歲,他也才十四。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表示愛慕的話,沒有做過一個表示愛慕的動作,我們用眼睛使我們的心相通。

他在一中住讀,我剛剛考上二十一中念初一,他高我三個年級。那個時候,我們是富翁,青春就是我們的財富,我們有數不盡的明天,我們有做不完的美夢,我們有用之不竭的活力,我們有永不乾涸的智慧。我們的使命就是笑,就是歡樂,就是自由自在地突發奇想,就是百無禁忌地口若懸河。有他在我心裏,我每天有希望,每天有曙光,生命鼓起了風帆。我經常伏在窗口盼望,盼望他在窗下出現,在我的想像裡,我用紙團把他擊中,他假裝惱怒抬頭四處尋找,然後,眼睛有了歇息處,船舶進入了港灣,他發現了窗台上的我。
每個週末和學校放寒暑假,我便焦躁不安地在他家門口轉悠,盼望「無意中」被他撞見,他走過來主動朝我打招呼。我盼望與他一起去圖書館借書,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儘管「無意中」被他撞見的事時有發生,但一起去圖書館、電影院的事從來沒有,我並不灰心,我們有明天。

我經常同他一起打牌下棋,我的破技術想耍賴過關,從未得逞,我希望他放縱我遷就我讓我一步,但是男子漢從來不搞這些小動作,我一點不生他的氣。

張戴玲(她父親在金伯伯鞋坊裡做活)對我抱怨:「我和金利勝本來是很好的,自從認識了你,他對我越來越冷淡。」
喔,金利勝,你真棒。

同街朋友王熙珍,黃學敏也說金利勝喜歡我,只要我在,他就建議大家一起打牌,沒有我,找不到他的蹤影。每次打牌,王黃都糾集一組,讓我同金利勝當同夥,還幽我們一默:「你兩個是永久的朋友。」我假裝翻白眼生氣,心裏卻像喝了蜜。每當金利勝從學校回到了家,我就像野人整天不落屋,媽咪說我是個瘋姑娘。

沒人知道,他在我心中掀起的波瀾,我對他深切的思念和幻想自己舍棄一切去追隨他,甚至後來在監獄的歲月裡,我怎樣在期待與懷戀中與他共度。

三年過去,我也考進了市一中,他前腳出,我後腳進,他因成績優異,被市一中保送入「成都電訊工程學院」。一中,不僅因為她在全市的好名聲令我引以為豪,更因為金利勝曾經在此就讀使我倍感驕傲。在校慶展覽會上,我一眼就看到有他在內的那張師生畢業合影,眼睛瞧著他竟捨不得移開。我不能忘記這位健美敦實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他極富特色的靦腆的笑容和那雙溫馴含蓄的眼睛,以及他在我面前跼促不安的窘態和從來不以讓棋讓牌向我討好賣乖的做法,我也不能忘記他對金媽媽金伯伯的恭順孝敬,和對他妹妹金麗英的關心疼愛。

那時候,我最甜蜜幸福的差事就是為金媽媽金伯伯念金利勝的成都來信,以及為二老代筆給他回函。每封信的結尾,我都一無遺漏地寫上「齊家貞向你問好」暗示他,這是我的筆跡,請看,我的字寫得不錯吧。每封回信的最後金利勝都決不忘記「代問齊家貞好」,讓我知道,他看懂了。他來信,畫他寢室的平面圖,畫他的書桌,他的床,寫這寫那,我認為,那也是在同我交談,我的靈魂似乎已是他家庭的一個部分。我生活又多了一椿樂趣,那就是盼望他的來信。

讀完大學二年級,五八年夏,金利勝突然捲鋪蓋回了家,說是身體不好退學了。後來才聽說是學院嫌他出身不好,父母是資本家,保密專業不適合他,「勸」其退學。經過五七年反右,自認為對知識份子優禮有加恩深似海的毛澤東對他們的「翻臉無情」,「恩將仇報」極為耿耿於懷,五八年,「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喊得更加響亮,大學招生人數突然大幅縮減,許多成績優良出身不好的學生被拒之門外,一中的賓敬孝、伊明善就是實例。同時,也從大學裡清除了一批「政治上不合格」的學生,以「純潔」校園,打擊知識份子氣焰。這場「陽謀」,把金利勝似錦前程斷送。

不久,金利勝去了北碚縉雲山當農民,回家來臉變得黃腫爛熟,人好像被染過了色。後來,我高中畢業,也在家閑耍,兩人同樣前程茫茫,看不到希望。

我們已經長大,他二十,我十八,面對如此艱難的處境,數年來深藏於內心的感情包裹得更緊,彼此間似乎在心照不宣地刻意保持一段距離,不輕易接近。時至今日,我仍然不清楚我的母親和金媽媽是否察覺出我與他之間特殊的好感。母親有一次請站在門口猶豫不決的金利勝進來聊天,她開玩笑說:「我把家貞也送到你那裡去,怎麼樣?」我心裏好喜歡,我願意跟他去受苦,和他一樣把全身每一寸皮膚都染成黃疸病顏色。金利勝趕快回答:「不要,不要害她,那裡連飯也吃不飽。」他對我講了不少農村的苦況以及農村幹部的霸道,我覺得他膽子好大講話好反動,嚇他:「你亂講話,誣蔑政府,我要去派出所告你,他們會把你關起來。」出乎意料,金利勝說:「你告我,我不怕,全部否認,一個字不認賬,他們能把我怎樣。」我很吃驚,講了的話怎麼能不認,深感男生頭腦聰明,女生望塵莫及。

後來金利勝去了上海附近較為富庶的崇明縣農村,在那裡,他起碼可以多吃幾斤糧食,不必每月拖累父母接濟。離開重慶,他沒有向我告別,沒有留給我一句話,似乎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我固然傷心失望,但是,他心中的憤懣與不平,他的比我周密複雜得多的思考,他為自己的將來孕育的計畫,他用智慧向命運的抗爭等等,都是我這個頭髮長見識短,超級幼稚的女孩子不可理解和難以企及的。當時,有幾個人有本事,能夠把戶口從重慶鄉下遷到上海鄉下?別說跨省,就是市內不同派出所之間的互遷也有數不盡的理由要盤查,幾多個圖章要蓋齊,最後,還可能不准遷徙。我無條件地原諒金利勝對我的迴避和忽視,完全支持他的決定。

無論如何,在我心裏喜愛了八年的金利勝,今生今世是無法從我的記憶中抹去的了。我深信,在他的心底,他也永遠不會忘記我這個眼睛明亮,性格活潑,歌聲清脆,天真無邪,有兩條粗重長辮子的女孩子了。

我把金利勝也「帶進了」監獄。每次想到他,我仍然會激動,我但願自己那時也去了北碚農村,同他一起到了崇明。我想像他聽到我坐牢的消息後,是怎樣的震驚怎樣的傷心,我希望他會不顧一切地等待我十三年,就像我們聽過的那些最美最感人的故事一樣。假如真是這樣,刑滿出獄後,我一定要把我的心,我的生命奉獻給他。我甚至在夢中同他一起觀看了烏蘭諾娃(蘇聯芭蕾舞功勛演員)的《天鵝湖》,醒來後心裏還滿溢著幸福。

一個炎熱的夏天,五隊幾個男犯到三隊有事,等在操場壩上。他們個個高大魁梧年輕英俊,上身一絲不掛,下面只穿了一條短褲叉。堅挺發達的胸脯,渾圓壯實的肩膀,四肢肌肉厚實豐隆線條起伏,整個軀體從上到下飽和著力,烈日把他們古銅色的皮膚照得閃閃發亮,他們的眼睛閃射出青春的光芒。看著這幅圖畫,你似乎看到生命的活水在他們軀體裡奔湧、看到了偉大青春無堅不摧的力量,你會驚嘆一種莫名的偉力把人世間所有的美收融於一身 。他們是一群英雄,是曠世奇蹟,是古希臘群雕的再現,是一組男性永恆的頌歌。

那是中午出工前,女犯們全在監房裡。彷彿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吸引,女犯們不分老少爭先恐後從牢房蜂湧而出,一層層的人,牆似地駐足在大門口,朝這幾個男犯凝神觀望。男犯們驚呆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接受女犯們讚美的目光。有幾個年輕女犯趕快衝回寢室,換一套鮮亮的衣服,再鑽擠到人群的最前面。

三中隊女犯被眼前上帝的傑作折服了。我突然記起讀過的一個短篇,講到外國某監獄裡,男犯們用暴動迎接春天。他們透過鐵絲網看到外面春意盎然中亭亭玉立的金黃色野花,聯想到金黃色頭髮的女人。野花在春風中搖曳,婀娜多姿,好像千百個女人在朝他們頻送秋波,在等待男人的親吻。男犯們春情爆發,再也不能忍耐,集體衝出牢門去擁抱「女人」了。

我也站在人群後面,墊起腳尖欣賞這組古希臘雕塑,它像電影定格成了我永久的記憶。這個特殊的時刻,女犯們並未暴動,但是她們怦然心動了。

我猜想,幾乎每個女犯都會聯想起自己心目中的那一個,傑作。

我想起了金利勝。

我終於被釋放回家,見到了我長別的親人,母親和弟弟們。
我不允許自己剛回來就馬上去別人家。經過難耐的幾天等待,我急著去三樓看望金媽媽,這也是一個老是牽動我思緒的地方。走上樓梯口,我心中升起了難以名狀的惆悵和些許的驚慌,終於,我跨進了已經十年沒有進去過的房門。

房間裡少了人少了東西,顯得過於冷清簡陋,恰似金媽媽清癯消瘦的面龐。十年的辰光使房間四壁更加陳舊灰暗,天花板憑添了不少漏雨留下的水印,房間裡只有兩張床,住著金媽媽和金麗英。金伯伯「自然災害」時,以十分之一的低價把一生積蓄的幾千元公債換成幾百元紙錢,從朝天門走到和平路,幾千元公債錢吃得一分不剩,後來回去上海死在老家。
從房間的陳設看,金利勝連影子都沒留下,說明他離開後再也沒有遷回重慶。

和金媽媽清聊一陣後,我站起來查看牆上的照片。這個一尺見方的相框,十年前就掛在這裡,裡面密密麻麻嵌著許多小照片,我早就對它們瞭如指掌,其中有一張金利勝的二寸高中畢業照,那時我經常在這裡同他相會。現在,多數照片已經發黃,有的甚至發花人影依稀。我在相片群裡迅速地尋找著,眼睛一遍一遍仔細地查看,終於失望地發現,他不在這裡。這個發現令我不勝驚奇,難道他去了崇明變了心,不認這個抱養他的家庭?但是,我瞭解金利勝,他絕不是這種人。除此之外,我想像不出任何別的「難道」,可以解釋他為什麼從這裡消失。

我開始詢問金媽媽關於金利勝的消息,發現這個話題很難繼續下去。金媽媽的回答始終是兩點之間的直線,短得不能再短。「金利勝好嗎?」「他好。」「去崇明後,一直當農民?」「喔,不。參了軍,入了黨,當了軍官。」含著隱隱的母親的驕傲,唯一一次多講了幾個字。「安家了嗎?」「是的。」「有孩子了嗎?」「兩個。」她的聲音暗淡下去。我有點失望。失什麼望,我問自己。難道我希望他兌現一個未經表明,又無承諾的愛情?十幾年過去,難道我希望他還是單身,像我想像的那樣等待我刑滿歸家?「他現在生活得好嗎?」我問。「好,好。」至此,山窮水盡,無路可走了。金媽媽用她最大的努力掩蓋她對我的敷衍,這個問題好像燙嘴。後來,我向金小妹打聽過幾次,二十多歲的她,似乎還是十歲,總是回答:「曉得的喲,他們大人的事情!」

毛澤東死了一兩年後,我才從某人嘴裡探聽到金利勝的一點下落,金媽媽金小妹仍然守口如瓶,此人是誰,我完全回憶不起,只記住了事情。

金利勝參了軍,入了黨,當了軍官,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他得到了領導的高度信任,一直在新疆部隊工作。

可是,他「身在曹營心在漢」,他有他的計畫,正按照這個計畫一步一步實現著。好像修寶塔,長久艱苦卓絕地,一層一層修上去,就要修到最後那層尖頂,他出事了。

這一次,金利勝沒有勝利,他想偷越國境,在新疆與蘇聯的邊界在線,他被子彈擊中,倒斃在血泊裡。

生命在這裡只是數目,十個,五雙就數了。但是,在金媽媽、他親人和我心裏,金利勝是獨一無二、無人可以替代的,這個慘劇留下的悲痛永無盡期。

聽到這個消息,我驚嚇得很久很久不能講關於他的話題,就像金媽媽、金小妹很久很久不能講關於他的話題一樣。

傍晚,我爬到和平路房子的頂樓,這裡已經面目全非。因為房子陳舊漏雨,房產公司圖省事,把四樓拆除,然後用一層水泥把整個四樓覆蓋,水泥上鋪了瓦,埋葬了我們昔日晾衣服夏天洗澡戲水的陽臺,埋葬了平時煮飯洗衣冬天當「澡堂」用的廚房。我站在樓梯的最後一級,默視房頂,與其說是在憑弔逝去的兒時的歡樂,不如說是在回憶我和金利勝在這裡度過的短暫而難忘的快樂時光。

我又驚喜地看見他和金小妹坐在矮凳上,從小桌子上端起盛滿金銀花水的小酒杯,你一杯我一盞熱情地痛飲,為的是金小妹頭上長滿了痱子不肯喝水清熱。我記起一個月光如水的夏夜,我同鄰居好友廖曼蒲在陽台上洗澡玩水,被隔壁舉過牆頭的「小鬼」嚇得大叫救命,金利勝聞聲走到半樓被我倆「不准上來」的吼聲止住,只得派金小妹打頭陣調查究竟。原來是被我和廖曼蒲的歡笑聲和潑水聲吸引的鄰居,把他六個月的嬰兒舉過牆頭分享我倆的歡喜,害得我們一場虛驚,並且落得金利勝嘲笑的「膽小鬼」的下場。我還如夢如幻地回憶起,那次,他靠在廚房那個用門板做的案桌旁同我講話,陪我洗一腳盆髒衣服。我們講呀講呀,學校呀、讀書呀、同學呀,好像有臺永動機在肚子裡鼓動,衣服洗完了,話永遠講不完。一貫懶惰不肯幫媽媽做事的我,多麼遺憾腳盆裡沒有一粒「夜明珠」,放在米缸裡米永遠是滿的,放在腳盆裡一件衣服洗完又長出一件來。

有一次,我倆爭論埃及電影《忠誠》,我說那個男主人翁毫無根據地懷疑他妻子的忠誠,他的妻子是為了他,男的都不好。金利勝急了,不是的不是的,他握住我的手,把它折到我背後,我的身子和他的身子突然只相隔兩寸遠,他嚇得馬上把手放了。後來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後悔,為什麼我沒有順勢倒進他的懷裡,愚蠢地錯過了今生唯一一次親近他的機會。如果我當時這樣做了,事情開了頭,我或許就有足夠的勇氣追隨金利勝去北碚縉雲山農場,再一起逃到上海崇明島。有了我,他就可能不參軍不入黨不去新疆送死,有了他,我可能就不去中國的「敵佔區」——廣州,不入獄。我倆的命運可能就完全變樣,就像阿基米得說的,如果有足夠長的槓桿,找到恰當的支點,我們就能把地球舉起來一樣,金利勝和齊家貞兩個人就可能把地球舉起來而不是雙雙被地球壓死。

唉,命運,燭照一切的命運啊。

我想,我一個人一定在那裡站了很久很久,夜霧冷氣升騰起來。這個被廢棄被遺忘的「四樓」,蛛網纍纍,塵埃滿佈,兩邊與鄰居陽臺相隔的舊欄柵,木條腐壞,東倒西歪,在霧氣繚繞中形狀可怖,鬼氣森森。我感到冷,也有點害怕,想趕緊下樓。可心裏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願望,希望金利勝在這裡向我顯靈,就像哈姆雷特的父親在霧氣裡顯靈,告訴兒子他死亡的真相。我突然感到很緊張,鼓起勇氣,默默請求金利勝,你出來呀,告訴我,這些年來你到底想了些什麼,到底做了些什麼,你生命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麼年輕已經不在人世……

金利勝,你在哪裡?

他,沒有出現;我,還在等待。

二十年之後,金媽媽已經不在人世,金小妹也已年近半百,她終於開口講了如下的故事:

記得五十年代初,政府發起打「老虎」(三反五反)運動,因為父親解放前是皮鞋小業主,被劃為小資本家,屬於被打擊的對象,那時我只有三歲。有一天,許多人衝進我家砸傢俱,連地上的樓板都被一塊一塊地撬起來,他們以為樓板下藏有金銀財寶。我嚇得蹲在房角發抖,哥哥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他大我十歲左右),瞪著一雙憤怒的眼睛望著這群惡棍。這群人什麼也沒有抄出,就押走了爸爸媽媽。家裡一片狼籍,哥哥對我說:「這裡不能住人了,這幫壞蛋可能還要來,你跟我到學校去吧。」這樣,我隨著哥哥乘了一輛馬車到了市一中。他上課,把我藏在寢室裡,住了一個多星期,這幫人把爸爸媽媽放回來以後,哥哥才把我背回家裡。哥哥讀書成績非常優異,一中畢業後學校保送他進了四川成都電訊工程學院,通知書寄到家時,許多鄰居前來祝賀,稱讚哥哥聰明有才華,將來前途無量。

由於目睹社會陰暗面太多,對社會有看法,五七年大學開展反右鬥爭時,哥哥說了過激的言語被打成右派,校方勒令他退學,後來下放在四川某縣農村勞動改造(具體地名忘記了)。當時正遇三年自然災害,餓死許多人,哥哥在農村吃不飽,他有改變自己命運的強烈願望。哥哥原籍上海,親生父親姓王,六個月就抱養給我家,由我父母撫養他長大成人。於是,他設法改名換姓,隱瞞了他的右派歷史,逃離重慶,投奔他上海的親戚。不久,他報名參軍,分到新疆某機場服役。經過幾年的奮鬥,他由一名普通士兵晉升為連級幹部,加入了共產黨,並娶了個上海姑娘,生了兩個孩子。

這一切只是通過哥哥在重慶的一位表姐告訴我們的,她當時在重慶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工作。因為哥哥隱瞞了他的歷史,又擔心將來萬一發生什麼不測會連累我們這家人,因此,自從他逃離四川農村後,就沒有直接與我們聯繫了。哥哥很愛也很掛念我們,有時寄錢寄信或者寄包裹,都是化名王XX寄到他表姐處再轉交給我們。

文革期間,哥哥寫了一張所謂的反動標語,內容是針對林彪和毛主席的,同時在標語上插了把刀。部隊查得很緊,哥哥預料難逃厄運就自殺了,他的妻子當時正帶著兩個孩子回上海探親。哥哥死了半年之後,部隊才通知他在上海的親屬。
聽完講述,我問金小妹,可是我聽說你哥哥是被槍殺在中俄邊境上的,她說她也搞不清楚,哥哥的死,始終是個謎。

說金利勝自殺,這事太不合乎他精細的頭腦和不妥協的叛逆個性,我不相信!

他胸有韜晦,做事有勇有謀進退有據。如果說過去單身一人時他不甘心坐以待斃,運用自己的智慧與魄力逃離農村,改寫歷史,向不公的命運抗爭,那麼,十年之後,他有家有室有責任有牽掛,他就絕不會草率行事在前,輕生自戕在後。
倒是我聽到的說法,更符合金利勝性格的邏輯。

如果他明知事敗後唯一的出路是自殺,那金利勝就會按兵不動,繼續戴著他優秀黨員的假面具,等待另外的時機。他這次有膽量摸老虎屁股寫反標,敢於在毛林的名字上插把刀,他就會未雨綢繆考慮好東窗事發後的各種對策,以及對家庭後路作出安排。金利勝的俄語很好,又身處中俄邊境——十年前他就選定的出逃之地,為什麼在事情可能敗露之時,他不鋌而走險朝蘇聯奔逃搏一條活路,而是放棄生路選擇自殺?

這不是金利勝。

金利勝已經消失了,他已無法告訴我們事情的真像。他可能死在邊境在線,也可能死於剛剛從家裡出發的路上,甚至就死在他自己的家裡……他可能遇到不測,反標之事敗露後,他的出逃計畫被覺察被檢舉,或者別的什麼理由……無論發生了什麼,反正我相信,金利勝會困獸猶鬥,他絕不會用自己的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認為,金利勝是被殺害的,殺害之後他們再宣布他是畏罪自殺。七十年代早、中期,在放個屁也要保密的部隊裡,一個解放軍軍官要叛逃,而且是去他們當時恨之入骨的敵人——蘇修那裡,這簡直是罪惡滔天,非扼殺在搖籃裡不可。他們對金利勝下了毒手,在共產黨的歷史上這類事不是絕無僅有,而是屢見不鮮。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他死了半年之後,部隊才正式通知他在上海的家屬。

是不是這樣?金利勝,你自己說呀!

来源:看中國 網路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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