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許多貌似荒唐的行為，其背後都有深刻的制度原因。不明底細的人往往以為當事人木訥愚笨，洞悉了制度原因之後才讓局外人如夢方醒。
先從一個真實的故事說起：去年國慶假期，我在老家接待了一位來自香港自駕旅遊的朋友。寒暄之後，朋友發表了一番感慨，「我這一趟開車經過了許多城市，我發現大陸老百姓這幾年收入可能是提高了，但素質卻沒有相應提高，有些行為讓人匪夷所思！」
我對這樣的感慨非常好奇，連忙問道：「何以見得？」
朋友說，在他路過幾個城市的過程中，他發現所有城郊農民的房子都做得相當龐大，很多一戶就有三四百個平方。他仔細觀察過，這些房子許多隻有一層或很少部分被使用，其他的樓層都是空置，有的樓層甚至有明顯硬加上去的痕跡。更讓他百思不解的是，這些房子除了主人住的那層會被簡單裝修以外，其他的樓層幾乎都是毛坯房，不僅裡面空空如也，就是外牆也是破敗不堪。朋友不由得感嘆，「花這麼多冤枉錢，為什麼不把房子做小一點做漂亮一點呢？」由此，他得出了大陸老百姓收入提高了素質卻沒有提高的結論。
我聞聽此言，不禁啞然失笑，「老百姓這樣做不僅不是素質低，恰恰是他們有文化會算帳的表現！」
朋友大惑不解，一臉疑雲。
我接著說，老百姓之所以普遍地做出這種貌似荒唐的舉措，那都是不利條件下的最佳選擇。現在，整個中國的城市化如火如荼，城郊的農民隨時都會因為城市規劃的調整而失去家園，也就是說他們的房子隨時都有被拆除的危險。按說，拆遷並不可怕，只要政府給錢，何處買不到房子呢？問題是，政府在拆遷民房計算補償款時，他們一般並不考慮土地的市場價值(其背後的邏輯是土地本來就是國家所有)，也不考慮房子的裝修檔次(其背後的邏輯是補償標準過於細化將無法操作)，而是一味地計算建築物的面積，然後按照建築物的面積很低的補償價格發放拆遷補償款。
既然房子隨時都有可能被拆，而且計算拆遷補償時也不考慮房子的裝修檔次，那還有誰敢去大量投入來裝修呢？既然土地的價值不予考慮，補償標準又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那為什麼不加大建築面積來爭得更多的補償款呢？城郊農民這種看上去很不合算的安排，其實是對荒唐的拆遷補償制度一種巧妙反抗。
朋友聽到這裡，釋然一笑，無比欽佩地說：「原來大陸農民比我想像中要聰明得多！」
其實，這樣的故事本人在國外也曾遇到過，去年到埃及旅遊，沿尼羅河一路下來，發現到處都是沒有完工的爛尾樓，不過與中國的爛尾樓不同的是，這些爛尾樓一般都是頂層未做或者缺角未補，不僅數量眾多，而且裡面全部住滿了百姓。初見此景以為是埃及人貧窮，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如果真是缺錢，為什麼不把房子做小一些。經過導遊的介紹，我們才得知，原來埃及的房產稅高得嚇人，如果房子完工了就必須納稅，但如果房子沒有完工則稅可以不交。令人欣慰的是，埃及政府並不限制百姓住進沒有完工的房子裡，所以，這才形成了開羅城鄉結合部鱗次櫛比綿延無邊的爛尾樓。
類似的例子，歷史上比比皆是。美國政府曾經惱怒過汽油的不斷漲價，於是頒布了限制汽油價格的法令，結果加油站把汽油源源不斷地送到了車輛保養廠，誰願意付出額外的車輛保養費用，誰就可以加到更多的汽油，否則加油車輛就要面臨排隊限量無油可加的窘境；香港政府也曾經擔心過窮人們租不起房，於是頒布了限制房屋租金價格的法令，結果房東們都紛紛在自己的房子裡添置一些破爛的傢俱，租房就必須要連帶租賃傢俱，而且這些破爛的傢俱價格不菲，否則想要承租的業主就面臨著無房可租無屋可住的窘境。
在現實的中國，這樣的例子更是舉不勝舉。比如，現在房價不斷攀升，專家們將租售價格比算了一遍又一遍，明擺著租房比買房划算，但百姓們就是不聽。為什麼？除了房子的供求矛盾十分尖銳之外，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政府還在拚命地印鈔票，而老百姓又沒有更多的投資渠道，只有買房才是對抗通貨膨脹的最便捷途徑。表面上看，百姓買房的行為缺少理智，但面對更加缺少理智的政府，買房就成為最理智的行為了。
再比如，政府嚴令經適房不能空置，百姓就擺上幾樣無用的傢俱以充數；政府規定廉租房不能轉租，百姓就借給親戚朋友以人情方式獲得報酬；政府強調一個家庭只能買一套房，百姓就會通過假離婚將一個家庭變成兩個家庭；政府堅決制止超市收取入駐商家的進場費節日費，超市就變相提高水電費保安費保潔費；政府不肯多發出租車的牌照，百姓就以套牌假牌的手段來營運；政府認為辦一個中介企業需要會計師評估師經濟師若干名才能准入，企業就到處轉借證件甚至購買假證件濫竽充數；政府不讓方便麵漲價，廠家就減少方便麵的份量；政府強行規定廠家收購大豆的最低價格，廠家就直接使用進口大豆；政府規定房子的銷售面積，企業就抬高房子的內空高度讓消費者自行隔層；政府再規定房子的高度，企業就將兩套房子乾脆合二為一進行銷售……。
透過這些不勝枚舉的荒唐事例，我們既為百姓的智慧驚喜，也為百姓的權利悲哀。正因為百姓的正當權利得不到保障，他們不得不用旁門左道來巧妙應對橫蠻政府。雖然這樣做能夠給自己減少一些損失，但卻也給社會帶來了巨大的浪費：無謂地加大樓房面積可以多爭得一些拆遷補償款，但卻白白浪費了大量的鋼筋水泥；拚命地搶購房產固然可以使鈔票得到保值，但空置的房屋卻是閑置了寶貴的社會資源；減少了方便麵的份量讓消費者吃一份不覺飽，停止收購大豆讓農民損失雪上加霜，假離婚、假證件、黑出租、變相收費更是既逾越了法律的邊界，也違背了誠信做人的傳統道德。綜合收益與成本，這些荒唐行為都給社會帶來了淨損失。
荒唐的制度不僅讓老百姓的行為變得荒誕無稽，同樣也使官員的行為變得更加荒謬絕倫。明明是垃圾企業來圈地佔地，但地方官員卻樂此不疲理直氣壯地把它們引進來，因為背後有上級政府的招商引資考核制度作支撐；明明是不該裝的路燈不該建的廣場，但地方官員卻不計成本連篇累牘地做了一件又一件，因為背後有上級政府的GDP計算方式為依據……。官員行為的荒唐給社會帶來了災難性後果，君不見圈佔了大量土地的企業整日裡寂靜無聲，氣勢磅礡的大廣場在節日也人跡罕至。荒唐的制度必定會帶來荒唐的行為，陽春白雪雞鳴狗盜概莫能外。
百姓們總是要絞盡腦汁竭盡全力地捍衛自己合法權益的，顢頇的官員指望通過一紙法令便能剝奪他們的權益，其實是低估了他們的智慧。地方官員們總是要為自己的前途著想的，在不合理的考核制度面前，他們必定投其所好投機鑽營，只要自己前程似錦，何懼身後洪水滔天。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大部分人在講述這句話時，想要表達的意思往往是政策是好的，但讓下面的人鑽了空子；但在我看來，這句話的另一面恰恰是在警告我們的官員，權力再大，也不可能改變市場規律，政策制訂者不能迷信權力崇拜暴力，只有敬畏市場尊重人性才是正途。
好的制度將魔鬼變成天使，壞的制度卻將天使變成魔鬼，中國離好制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