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9日， 衡山縣國土局，李滌塵老人買的淨水器一直擱在衛生間的角落裡，這臺機器已經很久沒用過了。
「全國高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網站截屏。
[導讀]2011年5月17日，民政部第211號公告稱， 「全國高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英文簡稱CHC）未經登記，擅自以社會團體名義進行活動，屬於非法民間組織。
從名頭上看，這是一個很權威的機構：全國高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它號稱「九部委協作聯盟」，其英文縮寫為CHC。
從架構來看，這是一個很龐大的機構：它的二級組織多達43個，二級組織下屬的委員會、部、中心等機構更是多得難以統計，比如「高健委」，其下屬的「委員會」就有46個。
從形式上看，這是一個很規範的機構：它建有官網，網站有中、英文兩種版本。在中文版本「新聞動態」一欄，多是高端、主流的政經新聞。
實際上，它是一個非法機構。
5月17日，民政部宣布，「全國高協組織」是一個冒用國家機關名義開展活動、以牟取經濟利益為目的的非法社會組織，依照《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依法予以取締。
退休多年的湖南衡山縣二中副校長楊漢武兩年來一直糾結於那臺被「騙買」的淨水器。
5月19日下午，楊漢武欣喜地得知全國高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下稱「全國高協」）被民政部宣布為非法組織。他和另外97個老人各花了2000多元購買的淨水器，是在一個健康知識講座上購買的，組織者是一個叫全國高健委助老產業發展中心健康教育部（「全國高協」下屬機構）的機構。後來，這個產品被鑑定為有嚴重問題。
如果把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我們可以發現，在全國範圍內，以「全國高協」下屬組織的企業推銷、行業評比等活動層出不窮。
它們到底是怎麼運作的？
A
北京來的健康講座團
2008年11月9日，年過八旬的衡山縣老幹部李滌塵得到消息，北京一個健康方面的權威機構來縣城了，是專門給老區的老人講解健康知識的。
李滌塵趕到縣城影劇院，聽講座、記筆記。和他一樣，還有很多老幹部趕去聽了講座，包括退休的法院院長、林業局長、國土局長等。
李滌塵等人回憶，影劇院門前懸掛的大橫幅表明，這個講座由「國家九部委、全國高健委助老產業發展中心健康教育部」舉辦；講座主持人自稱名叫王凱，是中央電視臺主持人，講師陳國武，自稱「中國中醫學院教授」。
講座宣講的主題是水健康。除了常規知識介紹外，講師還重點、反覆提到了「水污染」問題。
楊漢武原本沒去聽講座，他習慣了早上去縣城邊小山上拖泉水回家。一天早上，他去拖水時，遇到了搞講座的工作人員，對方把他勸進了講座現場。
「有些人不喝自來水，到山上打泉水，泉水可靠嗎？現在空氣污染這麼厲害，一下雨，污染物流到地下層，再滲進泉水裡來，泉水也不乾淨。」楊漢武參加講座的第二天，就聽到了講師這樣的說法。
老人們說，他們聽後都覺得不安，「哪個老人不關心自己的健康呢？」
這時，3臺「森普山泉」BJA518型中央淨水器被工作人員擺了出來。工作人員說，衡山縣城所有老人都可以帶桶子免費去盛「淨化水」。
這一舉動贏得了老人們的信任。但問題來了，講座團終究是要走的，他們走了怎麼辦？
老人們說，他們自然想到要購買這種淨水設備，這時，講師陳國武表示，這些淨水器都是廠家贊助給講座團的，成本價每臺5700元，為了表示對群眾的關心，他找到「高健委」負責人給廠家做工作，價格降為每臺2280元，但數量只有30臺。
30臺淨水器隨即被老人們搶購一空。
楊漢武介紹，後來又「協調」過來了一批機器，因此，衡山先後有98人購買了這種淨水器，「一個老幹部，以前從來不相信推銷的，他這次買了兩臺，一臺給兒子，一臺給女兒。」
除了「普及健康知識」外，講座團還在衡山成立了一個「助老發展中心」，通過「群眾提名、組織選拔」等程序，在聽講座的老人中任命了顧問、主任等。楊漢武被選為秘書長。
楊漢武說，自己當了「秘書長」後，跑到當地組織部門瞭解「助老發展中心」的情況，結果組織部稱不清楚，讓他去問民政部門，民政部門也說不知道。這讓他有點疑惑了。
再看自己買來的淨水器，楊漢武發現了問題：沒有出廠日期和貨號、沒有環保標識、沒有國家強制執行標準。他就這個問題遞了張條子給宣講台上的工作人員，但沒有得到回答。他當時也沒有細究。
28天後，健康講座團離開了衡山。
楊漢武說，自己左思右想，還是覺得這種淨水器可能有問題。他專門到網上搜索，發現了一些不好的消息：2008年4月，浙江瑞安「千餘老人提著水桶聽講座」，「有老人在喝了森普山泉淨水器過濾的水後，患了腸炎」；這種情況，還在河南、福建、黑龍江、北京、上海、湖北等地發生。
隨後，衡山縣98位老人組成了一個維權小組。2009年1月，衡山縣疾控中心對經「森普山泉淨水器」淨化後的水進行檢測，發現砷超標。
B
「高協」迷霧
郴州桂陽縣浩塘鄉中醫鄧翔飛（化名）是另一種遭遇，他花了兩萬元，買了「高健委」下屬專業委員會頒發的一枚公章、一張證書。
鄧翔飛說，2008年底，他接到一個自稱「高健委」下屬機構工作人員的電話，對方告訴他，對方可任命他為「高健委醫療保健康復專業委員會桂陽康復指導中心主任」，有了這塊牌子，地方任何部門都無權干涉其經營行為。幾經溝通，他交了兩萬元，當上了「主任」，拿到了牌子和證書。但後來發現，這個「主任」根本不管用，「衛生部門該收費的還是要收費，該處罰的還是要處罰。」現在，鄧翔飛說：「公章啊，證書啊，我都丟掉了。」
高健委助老產業發展中心健康教育部、高健委醫療保健康復專業委員會到底是些什麼機構？
根據「全國高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官網介紹，這兩個機構的上一級機構叫「全國高科技健康產業工作委員會」（簡稱「高健委」），「高健委」的上一級機構正是「全國高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
「全國高協」在官網上自我介紹：1996年由原國家科委、國家教委、中國科學院、電子部、建設部、軍總後、農業部、機械部、化工部等九個部委的相關部門牽頭，為共同推動中國高新技術產業化工作而組建的協作聯盟。
這個機構非常龐大，下轄數十個委員會，諸如：CHC全國高協產業發展局、CHC全國高科技教育培訓工作委員會、CHC全國信息產業化發展委員會、CHC全國高科技投融資委員會等等。這些委員會下面，又有眾多三級、四級分支機構。
在維權過程中，楊漢武發現了一個滑稽的情況。
2009年12月3日，高健委發布公告說，近日發現有人以「全國高健委助老團」、「全國高健委助老產業發展中心健康教育部」的名義到湖南、江蘇等地行騙、推銷「森普山泉」淨水器等產品，使一批人上當受騙。
公告稱，全國高健委沒有上述組織、更沒有「委派」所謂的「教授」陳國武、「主持人」王凱，上述機構及人物均系假冒。
在2010年的一份同類闢謠公告中，高健委稱高健委助老產業發展中心已於2008年9月12日予以撤銷。而在同一天，全國高協助老產業發展中心成立。「也就是說，這個機構升級了。」楊漢武說。
這讓老楊也糊塗了：「他們（衡山講座團）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記者5月18日在高健委和全國高協的官網上，見到了大量的撤銷下屬某個機構、對假冒他們下屬機構的闢謠、對某些機構負責人撤職的公告。
高健委的官網公告欄中，有關闢謠、撤職和撤銷某些機構的公告，多達十六七條。比如，2009年8月14日高健委「關於有人假冒‘網路醫學專業委員會’進行活動的公告」中稱，該委所屬網路醫學專業委員會因違規運作，造成不良影響，已於2008年3月10日責令其停止活動、交回公章、予以撤銷。「據反映，現在有人繼續以‘全國高健委網路醫學專業委員會’的名義進行活動，此屬假冒、欺詐行為。」
不斷更新的闢謠、撤銷……讓人云山霧罩，難辨真假。一位長期關注高健委的網友說，像是《西遊記》中的妖怪跟天界的神仙藕斷絲連，這些高健委撤銷或者闢謠的下屬機構，要麼就是他們下文任命的機構，要麼就是離職的工作人員另外搞的機構。
C
牌子批發
衡山縣老幹部維權小組，兩年多來一直沒有放棄對講座團的追責，同時利用網路在紅網「百姓呼聲」等論壇發帖，揭露真相。
最開始，重慶生產森普山泉的公司否認淨水器是他們生產的，但他們表示願意給衡山購機者換正版產品。不久後，產品全部更換。
衡山縣公安局以詐騙罪對此立案。他們抓住了兩個人：講師陳國武、產品實際銷售人齊家新。兩人都是湖北的農民（後來因證據問題取保候審）。
該案一位辦案民警告訴記者，陳國武的講師證確實是高健委下屬的助老委發的。另一位知情人告訴記者，齊家新從該組織的一個負責人那裡進貨，進貨價是600多元，賣出時卻達2280元。
辦案民警說，就在「森普山泉」否認衡山促銷的淨水器不是他們生產的半個月後，他們終於承認，那就是他們生產的。「這個企業是合法的。他們跟高健委有合作關係。」
該公司的聲明中也證實了這一點：「森普山泉BJA398和BJA518型淨水器專為中老年用戶設計，是中國老年保健醫學研究會助老工作部健康教育辦公室的推薦產品。」
記者查閱資料發現，全國高協組織下屬的二級、三級乃至N級下屬機構，大多都有一個公司（或經營機構）在運作。
比如全國高科技健康產業工作委員會主任孟昭銳，同時也是北京高協健工諮詢服務中心的法定代表人。「高健委」下屬三級機構名錄的「專業委員會」，其實就是一些私營企業在運作——自然醫學保健專委會的實體是英雄國際-雲南海沃企業管理有限公司；自然療法推廣專委會是廣州智諾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健康文化產業專委會是北京金士尊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健康管理專委會是北京美吉樂科技發展有限公司；科學健康培訓專委會則是上海蓋爾瑪商貿有限公司。
據《南方週末》記者調查，一家叫北京海疇企業管理顧問公司的公司是高健委和企業之間的「溝通橋樑」，海疇公司物色企業，由健產委發「直銷實驗單位」的牌子。2004年四川一家叫做正田實業的公司通過海疇公司舉薦，在繳納一筆不菲的錢後，成為「直銷研究單位」，而正田實業隨即宣布旗下的4家小公司列入「中國直銷試點基地」。
孟昭銳承認，之所以給正田公司授予那個牌子，是受到了其下設機構市場環境研究中心的啟發。2003年下半年，高健委和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合作成立的市場環境研究中心正式開張。市場環境研究中心奔走於高健委和企業之間批發牌子，當然，他們答應創收後的錢將上交給健產委20％。自然，各類投訴也接連而來。2004年3月23日，市場環境研究中心被高健委停止工作。孟昭銳承認，他感到了害怕。
另一份資料則顯得更加露骨。「全國高協」下屬的另一專業委員會——「全國品牌委村鎮發展專業委員會」，號稱是經全國品牌委批准，並報批全國高協組織審批，依法成立的服務於全國廣大農村和小城鎮的產業協作組織，曾發布一份《全國村發委（CHCBV）分支設立簡易手冊》及《加盟國家權威機構，年收入百萬》、《你願意成為某個國家權威機構一個地方負責人嗎？》等廣告，稱只要願意交納一定金額的品牌管理費用，投資金額0~5萬元，都可以成為「國家權威機構的地方負責人」，年收入百萬元。
除了藉助全國高協下屬組織的名頭推銷產品，他們還頒發證書、組織評比等多類活動。
江蘇省一家企業在網上發帖稱，他們以前在全國高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CHC辦理了3·15著名品牌的所謂認證，結果被工商局罰款8萬，說他們使用虛假榮譽。
無獨有偶，另一家企業稱他們2009年花了6000元錢找全國高新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CHC）辦的AAA企業證書，也被工商局罰款8萬，說國家沒有這機構，他們是虛假宣傳。
D
運作15年後的非法定性
全國高協到底是不是國家9部委發起的協作組織？這個疑問不僅只是楊漢武感到疑惑。
在全國高協宣稱的發起者9部委中，科技部排在第一位。記者在科技部的官網公眾問答欄目中，搜索出十多條近幾年來公眾對這個組織以及下屬機構的詢問，結果科技部的工作人員無一例外地否認與全國高協有關係。
對於這個協作組織的來歷，科技部工作人員在2010年7月1日回答一位叫「維一」的網友提問時作了比較詳細的說明：「為推動高技術成果的產業化，我部有關單位曾分別同意作為‘全國高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理事長單位或支持單位。但該組織成立後，一直未依法報國家有關部門登記註冊卻開展了各類活動。鑒於此我部有關單位分別於1999年9月、2001年4月正式致函該組織與其脫離關係，明確要求該組織不得以科技部相關單位名義進行宣傳和開展活動。」
在全國高協運行15年、在社會多個領域留下活動痕跡之後，終於迎來了官方對它的定性。
2011年5月17日，民政部第211號公告稱， 「全國高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英文簡稱CHC）未經登記，擅自以社會團體名義進行活動，屬於非法民間組織。
民政部稱，經查，「全國高協組織」是一個由李恆光等人長期操控、冒用國家機關名義開展活動，以牟取經濟利益為目的的非法社會組織。該非法組織打著所謂「九部委協作聯盟」的旗號，騙取社會信任，非法設立了大量分支機構。
「在經濟科技、文化教育、食品衛生、農業農村、建築建材、知識產權等諸多領域大肆開展評比表彰、培訓認證、項目合作、會議會展等活動，招搖撞騙，並以相應的公司作為配套執行機構，斂取錢財，社會影響十分惡劣。」
公告明確提出，根據《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第35條的規定，決定對「全國高技術產業化協作組織」及其非法設立的相關機構予以取締。「對於該非法組織負責人涉嫌犯罪的行為，有關司法機關將依法處理。」
同一天晚上，全國高協在其官網作出聲明，表示對民政部的決定不予認同和強烈抗議。之後不久，該組織官網和高健委等重要二級機構的網站打不開了。
湖南衡山的老幹部楊漢武看到全國高協被取締的消息後非常興奮，他認為這是他們維權的一個重大利好；湖南桂陽的中醫鄧翔飛聽到這個消息後很淡定，他已經改行搞畜牧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