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路觀察:莫言與村上春樹(圖)

發表:2012-10-09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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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作家村上春樹(資料照片)

每年進入10月,也就是在各項諾貝爾獎獲獎者公布之前,世界各國都會出現競猜獲獎者是誰的遊戲。但今年這種競猜遊戲在中國來得尤其熱鬧。成千上萬的中國網民認為,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最有可能是中國作家莫言,或日本作家村上春樹。

目前除了諾貝爾文學獎評獎委員會成員之外,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到底屬於莫言,村上春樹,還是屬於其他國家的作家,人們還不得而知。但毫無疑問的是,中國網民探討和爭議諾貝爾文學獎、莫言和村上春樹的絢麗多彩的文字,已經足以讓高端的研究者寫出有關中國文學、文學批評、政治學、傳播學、社會學、社會心理學、作家的個人自由、作家的社會責任、作家的道德操守、文學與政治的關係等方面的N篇博士論文,或N x N篇碩士論文。

*中國網民,國際眼光*

在過去幾天裡,諾貝爾文學獎、莫言與村上春樹成為中國網民最熱議的話題之一。在用戶數以億計的新浪微博,有關的探討和評議尤其嚴肅、深入、犀利、精彩。

應當說明的是,莫言可能獲獎之事在西方媒體(包括日本媒體)大都是作為賭博新聞得到報導的,因為英國一家賭博公司開出了莫言和村上春樹的名字吸引賭民投注打賭。

除了莫言和村上春樹之外,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可能獲獎的人選至少還包括一位加拿大作家,兩位美國作家,一位索馬里作家,一位埃及作家。另外,諾貝爾文學獎評獎委員會還常常做出出人意料的選擇,令競猜者大跌眼鏡。

儘管如此,成千上萬的中國網民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認定了諾貝爾文學獎評獎委員會就是在莫言和村上春樹之間作出了選擇。更有趣的是,絕大多數中國網民甚至還搶先一步,先於諾貝爾文學獎評獎委員會做出了判斷,認定應當得獎的是村上春樹,而不是莫言。

在釣魚島(也就是日本所說的尖閣諸島)歸屬問題上,中國大多數網民表現出強烈的民族主義。但在文學問題上,中國網民又表現出如此令人驚訝的國際主義。這一現象是否是文學超國界、無國界的又一個證明暫且不說,但這一現象促使著名的中國網路作家路金波通過新浪微博發出了這樣的驚嘆和感嘆:

「關於要不要砸日本車,中國人分成了兩派;關於節假日高速是否該免費,中國人分成了兩派;關於老毛(中國已故最高領導人毛澤東)是不是人民的大舅星(救星),中國人分成了兩派;關於劉翔是不是假摔、梁博是不是好聲音、林志玲有沒有整過容、莫言配不配諾貝爾獎......中國迄今還沒有分裂,真挺不容易的。」

(註:劉翔,中國跨欄名將,在最近的倫敦奧運會關鍵比賽上摔倒,被中國網民普遍認為是為了商業利益的假摔;梁博,2012年「中國好聲音」參賽選手,他獲獎被普遍認為是貓膩操作內定的結果,並非歌喉真出色;林志玲,臺灣著名的模特、電視節目主持人、演員,儘管她否認自己的美貌是整容結果,但中國網民普遍懷疑是。)

*就文學論文學*

在當今中國和當今中國網際網路上,一切話題都可以成為笑料,成為調侃,成為插科打諢的由頭。但是,在莫言和村上春樹究竟誰配得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這個話題上,像路金波這樣帶有調侃調的言論相對成了少數,大多數發言者都非常嚴肅認真。

不少人從純文學的角度對這個話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中大多數人認為,就文學功底而言,莫言遜色於村上春樹。因此,得獎的應當是村上春樹:

「魂之亂:僅僅支持一個中國作家,就是愛國了?做一個稱職愛國的公民之前,請先拋開民族之間狹隘到可憐的偏見,公正地用看世界的眼光去看。莫言自然有莫言的優點,但村上的書讓我感覺到更溫暖。支持村上。文學就是文學,讓它純粹下去,不要沾染了政治的味道。」

「didue:其實關於莫言的爭論拋開政治因素,就純文學探討他在中國的評論界應該早有定位,應該進不了前五吧,就是說有共識他肯定不是中國最好的作家,我堅持認為余華蘇童遠在他之上,而且你不能阻止我討厭一個人吧,維持原判寧願村上春樹獲獎。」

(註:余華、蘇童都是著名當代中國作家。)

「阿拂_燜燒0wolf:我選擇村上春樹獲獎可能性更大,最近沒留意到莫言出什麼新作品,起碼村上(春樹)的《1Q84》在極權上啊,體制封閉性上啊還是有所探索的……莫言的作品沒有這種視角吧。」

「胡紫微:趙楚先生博客長文,對莫言是否該得諾獎的思考。現恭讀已畢。說讀後感呢,不客氣的講,幾乎句句同意!誠意推薦。http://t.cn/zlNcwVf」

趙楚是中國著名網路作家、時政評論家。他有關莫言是否應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博客長文題目是「莫言應該獲諾貝爾文學獎嗎?」該文從政治、社會、作家道德倫理、當今中國文學與政治的關係等許多方面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有趣的探討。

趙楚在長文結論部分說,「莫言的文學的才能與成就是有限的,因為其對文體和修辭的貢獻並不突出」。

顯然,趙楚的這種觀察和觀點頗能獲得一些純文學愛好者、研究者的認同:

「yolfilm:村上的文風文筆,這三十年來,影響了全世界多少繼之而來的新生代作家?莫言呢?」

*村上春樹與莫言比較*

每一個合格的作家都是獨特的,多方面的。因此,作家和作家、作品和作品常常難以進行有意義的比較。

但村上春樹和莫言都是非常追求語言精緻的作家。而且,這兩位作家又基本是同時代的人,都屬於廣義的超現實主義派。因此,這兩位作家顯然也有明顯的可比性。

就村上春樹而言,這位日本作家大力追求的是文字的絕對純淨、乾淨、純潔、簡潔,玲瓏剔透,不帶一星半點的俗套。村上春樹的文學語言總是詞彙簡單,句法簡單。但他善於用精簡、精煉到極點的語言,在三言兩語之內把讀者帶入一個奇異美妙、五彩繽紛的夢幻世界。

《挪威的森林》是村上春樹的代表之一,讓他一舉在日本、在東亞國家乃至西方國家贏得千百萬粉絲,甚至引起洛陽紙貴般的轟動。《挪威的森林》的文字可說是典型的村上春樹的文字。以下這段文字摘自該長篇小說的第一章:

十月の風はすすきの穂をあちこちで揺らせ、細長い雲が凍りつくような青い天頂にぴたりとはりついていた。空は高く、じっと見ていると目が痛くなるほどだった。風は草原をわたり、彼女の髪をかすかに揺らせて雑木林に抜けていった。梢の葉がさらさらと音を立て、遠くの方で犬の鳴く聲が聞こえた。まるで別の世界の入口から聞こえてくるような小さくかすんだ鳴き聲だった。その他にはどんな物音もなかった。どんな物音も我々の耳には屆かなかった。誰一人ともすれ違わなかった。まっ赤な鳥が二羽草原の中から何かに怯えたようにとびあがって雑木林の方に飛んでいくのを見かけただけだった。歩きながら直子は僕に井戸の話をしてくれた。

這段文字的比較忠實貼切、比較能反映日文原文的文體特色的譯文是:

「十月的風把芒草穗頭吹得來回搖擺,細長的雲好像凍住了一樣貼在藍天上。天空高遠,盯著看,眼睛簡直要發痛。風掠過草原,輕拂她的頭髮,再穿過雜木林。樹梢的葉子發出刷刷聲響,遠處傳來狗叫聲,微弱,朦朧,聽上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此外就沒有別的什麼聲音了。我們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也沒有一個人走過。只見兩隻羽毛彤紅的鳥從草原中像是有些膽怯地飛起,飛向雜木林那邊。我們一邊走著,直子一邊跟我說起那口水井的事情。」 (摘自《挪威的森林》第一章,1987年初版,齊之豐譯)

莫言與村上春樹有相似的文學語言追求。以下的文字摘自因張藝謀導演的電影《紅高粱》而出名的他的同名小說第一章:

「隊伍在一條狹窄的土路上行進,人的腳步聲中夾雜著路邊碎草的窸窣聲響。霧奇濃,活潑多變。我父親的臉上,無數密集的小水點凝成大顆粒的水珠,他的一撮頭髮,粘在頭皮上。從路兩邊高粱地裡飄來的幽淡的薄荷氣息和成熟高粱苦澀微甘的氣味,我父親早已聞慣,不新不奇。在這次霧中行軍裡,父親聞到了那種新奇的、黃紅相間的腥甜氣息。那味道從薄荷和高粱的味道中隱隱約約地透過來,喚起父親心靈深處一種非常遙遠的回憶。」 (摘自中篇小說《紅高粱》第一章,1986年初版)

就這兩段文字而言,到底是誰的更精緻、更精練、更簡練,更簡潔、更純淨、更少俗套、更玲瓏剔透,誰的更能把讀者帶入另一個世界,讀者當然自有判斷。

*文學與政治*

然而,中國畢竟是一個實行一黨獨裁、政治籠罩一切、壓倒一切的國家。因此,在討論村上春樹和莫言究竟哪一個應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樣的問題的時候,政治自然而然地顯示出它令人難以逃避、難以迴避的籠罩性、壓倒性。

大多數就這個問題發言的中國網民從政治和政治與文學關聯的角度表達了他們的強烈看法:

「石濤:無論結果如何,莫言都不應該獲諾貝爾獎!道理很簡單,如果莫言獲獎,將極大鼓勵那些向極權zf(政府)妥協甚至合作的‘文學’力量,讓中國本已十分惡劣的創作環境雪上加霜。中國需要的是對更加自由的文學寫作的支持,而不是相反。這一點瑞典皇家學院的各位評委應該比誰都清楚。」

「跨界旅人:對於你無從逃避的體制,有三種對待方式:1.週旋。2.順從。3.迎合。莫言是第三種,還叫得歡呢。」

「蘇小和:莫言要是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除非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被茅盾文學獎並購了。說句得罪人的話,我看絕大多數挺莫言的中國作家,都不太懂得文學是幹什麼的,或者是身體知道,但靈魂不知道;理論知道,但生命不知道。」

(註:茅盾文學獎,是中國官方的長篇小說獎。近年來,許多中國讀者抱怨一些獲獎小說的可讀性和文學性令人生疑,並懷疑茅盾文學獎的評獎過程政治和商業貓膩越來越多。)

「南朵:有人批評博友對諾獎人選作家莫言的過度政治化評論。我想說這不是對一個作家的政治分析,而是基於對偉大作家的正解:不僅需要貢獻超越凡俗的偉大作品,還必須具有偉大作家的精神品格和人類情懷,他的心靈必須與他身處的土地緊緊相系,關切大地的苦難與世界的冷暖。莫言無疑離這個精神維度太遠!」

「王開嶺wkl:沒有靈魂責任、沒有人類義務、沒有天然的反抗精神,一個人的激情和創造力即會被壓制,就不會誕生真正的藝術和思想。......」

*莫言:抨擊與辯護*

莫言不但是一個來自中國軍隊的作家,而且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官方作家,其官職是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因此,他的官方身份、以及他在官方身份之下的言行與通常中國國內外公眾和讀者所期待的作家的獨立人格常常形成劇烈的衝突。

這種衝突的直接受害者就是他莫言本人。

在這方面,莫言有兩件事大受批評者的詬病:1)他曾與上百名中國知名作家手抄中國已故領導人毛澤東以主張消滅創作自由、強令文藝必須為共產黨政治服務而著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顯示他們跟中共同心同德;2)2009年,莫言去德國法蘭克福參加國際書展期間跟官方代表團一道拒絕與中國異議作家戴晴和貝嶺一同參加研討會。

在他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謠傳成為網民熱議話題之後,這兩件很可能讓莫言有苦說不出的事情再次被許多人提出並給予強烈的抨擊。批評者認為,他缺乏一個真正的好作家所必須具備的人性和人類關懷,缺乏一個好作家所必須具備的起碼的道德情操:

「滕_彪:他謄抄毛賊(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他聲稱‘在中國,小說家的寫作不受任何限制。’在法蘭克福書展,他拒絕與作家戴*(晴)、貝*(嶺)一同出席研討會。崔衛平問他關於(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被判11年的看法,他回答:‘不太瞭解情況,不想談。’他從沒有為中國良(心)犯說過一句話。他是今年諾獎的最熱門人選【莫言】」

「廖偉棠:諾貝爾文學獎從來沒說自己是純文學的,相反它強調的是理想主義。我不認為一個抄寫獨裁者打壓創作自由的講話的人,一個在法蘭克福書展譴責異見作家的人,會有什麼理想主義。」

「冉雲飛3世:莫言小說好與否見仁見智,以我個人判斷,還不到得諾獎的水準。有人說不能用政治標準衡量莫言,要給文藝解套。我們批評莫抄毛延講給文藝戴枷鎖的政治行為,有何不可?要寫出自由的作品,必須要有爭取自由的努力和一顆自由的心。有擔當不一定成為偉大的作家,但偉大的作家沒有擔當,則是笑話」

但是,在莫言受到激烈抨擊的時候,也有一些人挺身而出,為他辯護,呼籲對莫言展示寬容,體諒他作為一個當今中國的作家不得不在矮檐下低頭的困境:

「仝宗錦:我反對抄寫毛講話,但我不認為抄了就犯了多大錯。很多人抄並不表明對毛如何如何,也不表明贊成(毛澤東所強行規定的)文藝的黨性原則,......。我覺得寬容和同理心很重要,當然可能有人認為這是原則問題。」

「文冤閣大學士:瀋秋明晚年抄了大量毛主席詩詞,可他依舊是最讓我五體投地的近代書法家。所以,關於莫言,抄點段子也無所謂,何況又沒抄進小說裡。」

還有人提出,莫言作為一個作家,也寫出過大膽為民請命的作品,如《天堂蒜苔之歌》。在那部揭露地方官員貪污腐敗魚肉百姓的長篇小說中,他筆下的一個正面人物公開在法庭上大聲疾呼:一個政黨,一個政府,假如不是為人民服務而是欺壓人民,人民就有權推翻它:

「嚴鋒:1986年,山東蒼山縣農民收穫了大約一億公斤蒜苔。縣政府各機關都想利用權力撈好處。苛捐雜稅抬高了蒜苔收購成本,客戶被迫離開蒼山,大量蒜苔爛掉,當地農民圍攻衝擊縣政府,將政府辦公大樓砸爛燒光。莫言據此寫出《天堂蒜苔之歌》。高調批莫言的人,看看這本書,和你們的道德憤怒比比,哪個批判現實更有力」

然而,還是有人不肯原諒莫言在中共體制下一些明顯的言行:

「假裝在紐約:有人認為,不應該因為莫言的政治立場評判他的文學成就。我對這句話本身深表贊同。但也不要忘記,現在的問題根本不是政治立場的不同。(美國的)民主黨和共和黨之間的差異,才是政治立場不同。為極權統治背書,與納粹的幫凶無異,那不是政治立場不同,是勇氣的缺席、良心的缺失。」

*諾貝爾與村上春樹*

阿爾弗雷德·諾貝爾留下遺產,1895年設立諾貝爾文學獎的宗旨,是提倡可以改進人類生存狀況的有理想主義傾向的文學。

如今,在中國還沒有花一分錢的文學獎,他設立的獎項就在中國引起了如此之多、質量如此之高的有關理想主義的討論和辯論,從而使他的文學理念在這個世界人口頭號大國獲得極大的普及和提升。

諾貝爾無疑是大賺了。

最後,應當再說說村上春樹。作為莫言的同行,看到莫言在當今中國所受到的種種抨擊和責難,村上春樹或許會感到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生活在自由民主的日本,生活在可以充分享受表達自由的日本,他不需要承擔莫言那樣的沈重負擔。

假如把文學創作比喻為長跑競賽,喜好長跑的村上春樹肯定知道,他一直是穿著最輕便的短褲短衫跑步鞋在跑,而莫言和他的同事們則是一直穿著鐵鞋、鉛鞋,帶著枷鎖跑,跑得死去活來,累得要死,還是跑不快,跑不遠。

中國文化人這種令人欲哭無淚的悲慘處境,當今中國的一個最有名的日本人、村上春樹的晚輩、年輕的國際關係學者加籐嘉一在FT中文網發表了一個迄今為止可謂最形象、最準確的描述:

「就一位(中國)報紙編輯而言,她在忙的是不能報什麼,而不是能報什麼;就一名出版編輯而言,他在忙的不是能出什麼,而是不能出什麼;就一名論文撰稿人而言,她在忙的是不能碰什麼,而不是能碰什麼。就一名電視編導而言,他在忙的不是能做什麼,而是不能做什麼……我重複一遍,中國民間文化人,不管是什麼領域,在平時勞動生活當中把主要精力和時間放在‘不能做什麼’,而不是‘能做什麼’,結果,他們正在陷入著史無前例的集體疲勞。」

来源:美國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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