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溫水煮青蛙」來描述金融危機之後的幾年,可能再恰當不過了。在經過巨大但卻短暫的衝擊之後,隨著全球看似有志一同實則貌合神離的反危機行動,世界似乎重歸平靜。於是,經濟學家開始重操舊業,用典型的週期性思維繼續指點江山;政治家們雖然提心吊膽,但暗地裡卻一致慶幸:最危險的時間總算過去了。而那些危機最大肇事者的金融家們似乎比以前更忙、賺得比以前更多、聲音比以前更響亮了。
達官顯貴們依舊氣定神閑,往返於各種峰會、論壇的景像似乎是要向人們暗示:他們仍然牢牢地控制著局面,世界也仍然按照過去的時鐘乖巧地運轉。總之,一切如常,無須擔心。然而,危機真的過去了嗎?世界真的回到從前了嗎?
在金融危機之前幾個月,我曾經在「大裂變」一文中,明確指示了全球體系離析的前景。結果,幾個月之後,大危機呼嘯而至。有朋友調侃:你乃神人。我回答說:誰也無法預測黑天鵝何時降臨。我只是在陳述一個異常簡單的邏輯:以美元為主的全球體系不可能在吸納了地球上的全部人口大國之後,而不發生重大的結構性改變。回望二戰之後美國體系的擴張史,波浪式的擴張—吸納—危機的歷史線索異常清晰。體系每吸納一個重要力量,就會遇到一次重大調整,而這種調整往往是以為危機的形式出現的。在吸納老歐洲及日本後,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在吸納亞洲四小龍及其他新興經濟體之後,發生了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在吸納全球最重要的人口大國金磚四國之後,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爆發。
如果我們意識到在金磚四國之後,全球再沒有可以推動體系擴張的吸納對象。我們就會明瞭,發生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可能是體系擴張的最後一幕了。而這一幕的主要劇情將是世界體系的裂變和重構。毫無疑問,這種改變將意味著劇烈的對峙、緊張、衝突甚至戰爭,直至一種新的全球穩定系統的出現。在此期間,隨著全球體系擴張的停滯以及之後的萎縮,總體性的經濟低迷將一直持續。至於它以何種事件肇始,以何種形式收場,持續多長時間,恐怕誰也無法知曉。我一直認為,現在也依然認為,2008年的次貸危機只是全球市場體系瓦解的開端,是一連串危機中的一個。在我看來,次貸危機甚至遠不是這一連串危機中最具有破壞性的一個。次貸危機之後的這幾年中,危機從未消停。歐債危機、美國評級危機陸續有來,這表明的是:我們仍然身陷同一個大型危機之中。簡言之,我們從未離開過危機。
金融危機之後,美國採取了一系列超乎尋常的反危機措施,通過直升機撒錢的方式刺激經濟,但時至今日,美國的失業率依然居高不下,經濟增長仍然萎靡不振。時髦的定量寬鬆,甚至已經淪為可疑的毒藥。美國的刺激政策,或許是一次必然要進行的賭博,但也是一次一開始就注定要輸掉的賭博。三年之後,那些一貫以週期性思維觀察世界的人失算了,那些將自己的經濟政策押寶在美國會像從前那樣很快恢復的戰略家們失算了。對此,斯蒂格利茨先生無奈的諷刺道:「如今,問題的嚴重性有目共睹,人們已經產生了一種新的信心:即相信無論我們採取什麼措施,情況都會惡化。現在看起來,經濟長期低迷好像還是一個樂觀的前景」。
作為全球體系的發動機,美國的這種前景所可能演繹出的全球後果不言而喻。在金融危機之後,我一直頑強地試圖向人們揭示這樣一種前景:美國經濟將日本化。我的意思是說,美國經濟將會陷入日本1989年之後那種不死不活的狀態。現在看起來,正如斯氏所言,這的確還是一個不錯的前景。對於那些依然沉浸在鍍金時代亢奮情緒中的人們,要他們突然相信一種灰暗的全球前景,是需要一種頑強的意志的。這就像我們告訴那些剛剛在泡沫中嘗到甜頭的人們泡沫即將破裂一樣不合時宜。
在剛剛過去的幾天裡,標普下調美國評級引發了全球金融市場的劇烈動盪。一位美國投資家非常敏銳而又及時的評論道:「鑒於美國佔據著全球金融體系的核心,上週五的評級下調,將逐漸侵蝕其提供的全球公共產品的地位——從美元作為世界儲備貨幣的地位,到美國金融市場作為其它國家存放儲蓄最佳場所的地位。這將削弱美國作為全球支柱的有效性,加速向多極體系不穩定的轉變。」這就是2008年以來我一直向人們揭示的所謂全球體系的大裂變。既然支柱已經坍塌,接下來的景象就不問可知了。剩下的懸念只是時間及形式問題。對於那些依然生活在過去的人們來說,我們應該非常明確的提示他們:世界真的不同了,我們正在滑向一個充滿未知的新世界。從這個意義上,日本化的全球前景雖然令人沮喪,但的確算得上一個不錯的未來——因為他多少具有某種可以描述的令人安慰的確定性。
那麼,更加不測的未來是什麼?
金融危機之後,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成為全球一片哀鴻中的綠洲,也由此構成了絕望者對新世界的唯一想像。在中國,由於採取了超大劑量的刺激政策,經過短暫而急速的探底之後,經濟迅速拔地而起。股市繁榮(不斷創造全球記錄的IPO數量及IPO金額即為明證),房地產泡沫非但沒有垮掉反而更上層樓,GDP更是繼續以飛奔姿態領袖全球。在整個危機中,中國人不僅絲毫沒有感受到危機的痛苦,反而由於服用了過量的興奮劑而感到十分欣快。以心理學的眼光觀察,危機之後的中國,實際上處於一種典型的催眠狀態。所謂催眠,指的是一種無意識支配狀態。看似清醒實則迷糊,期間伴隨著諸如幻聽、幻覺、注意力的高度集中無視其他現實狀態的現象。夢遊即是深度的催眠狀態。觀察金融危機之後的中國,無論思想界還是民間,實際上都處於一種夢遊狀態。也難怪在此期間,中國模式被叫得整天介響了。龐氏遊戲的始作俑者龐茲曾經非常精闢地嘲諷過:「當一個人對某一事物的看法固定時,他可能與瞎子差不多了。」想當初,這位波士頓騙子大概正是利用人們這種普遍的錯覺大發橫財的。
我一直以為,中國近20年以來的經濟增長是從屬並依附於全球體系最新一輪擴張的,這就是說,中國的經濟增長是全球體系擴張的一部分並以其作為外部條件的。不僅如此,除了主動的內部改變之外,中國在1990年代的制度變革也在相當程度上是對全球體系擴張的一種適應性變化。換言之,中國1990年代的制度變革以及由此形成的經濟結構是深嵌入全球體系這個更大的結構之中的。沒有這個更為宏大因而也經常被觀察家視而不見的結構,中國對應於這個外部結構的內部制度也就喪失了用武之地,由此而生的經濟增長也就成了無源之水。在這個意義上,所謂「脫鉤論」(及所謂新興國家可以與發達國家脫離而單獨增長)實在是一種可怕的誤導。一句話,外部結構環境的裂變將倒逼中國內部制度的新一輪變革。
從中國內部看,正像我已經反覆指明的,其制度結構中也醞釀著巨大的裂變力量。此處不贅。需要提示的是,全球市場體系的裂變可能提前引爆並加大這一內部裂變力量。這兩種裂變力量連環引發,相互激盪,在推動中國內部結構突變的同時,也將推動全球體系結構劇烈重組。顯然,我們正處於這一歷史進程之中。
金融市場總是提前反映即將發生在實體層面的危機。作為全球體系的金融中心,2008年發生在美國的金融危機,預言的實際上是全球體系的實體危機——是屬於那些深深嵌入這一體系的所有民族國家的危機。不理解這一點,就無法理解全球的未來。發生在中心地帶的金融危機由於具有巨大的短期衝擊力而引人注目,而分散在全球的實體危機就遠沒有那樣奪人眼球。它緩慢,低調,但卻更具有毀滅性。這個過程難道不正是「溫水煮青蛙」最確當的例證嗎?
在當今這個無遠弗屆的全球體系中,四處都佈滿了可能被引爆的地雷。2008年美國爆了,2010年歐洲爆了,2011年歐洲美國又爆了。超出所有人預料的是,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連環地雷爆炸,至今還在延續。不過,在我看來,發端於2008年的全球體系危機最猛烈的爆炸,還沒有到來。基於對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更缺乏穩定性的經濟結構的理解,也基於對他們在2008年之後貨幣氾濫的理解,我傾向於認為:最猛烈的危機將來自新世界——那些被人們寄予無限希望的全球新貴們。這可能才是始於2008年的全球體系危機的正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