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留守到流浪:他們的「好」生活(組圖)

發表:2012-12-13 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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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順義區「光愛」流浪兒童學校的孩子們在老師的帶領下晨練。中國數量龐大的留守兒童和新型流浪兒童急需系統救助辦法。

流浪兒童不只是貴州,甚至不只是中國面臨的問題。發展中國家隨著快速的工業化、城市化進程,流浪兒童問題都會凸顯出來。遽然出現的區域經濟發展不平衡和社會資源配置不均衡,必然導致流浪兒童大規模出現:在農民和他們的後代看來,即使是城市裡最落魄的生活,也比鄉村的生活更值得眷戀。

背井離鄉的父輩,是車間和工廠之間居無定所的「成年的流浪者」;他們留在故鄉的子女、「留守兒童」中的一部分成為新一代的流浪兒。在他們看來,流浪是比留守更好的生活。

城市寄宿者

接近九成的流浪兒童來自農村,接近六成的流浪兒童依靠撿垃圾為生,缺少最基本的生存安全保障。

為什麼流浪?

這一次問夏雨這個問題的,是一個穿制服的中年人。電筒的刺眼光暈落在夏雨潮濕髒亂的腳邊。

很多人問過夏雨,夏雨也問過街頭新出現的年齡相彷的孩子。沒有家,或者家裡的生活還不如流浪,又或者只是因為父母打了自己一頓。這些都是答案,但又沒有一個答案能回答他關於流浪的問題。從一個垃圾桶到另一個垃圾桶,從一處霓虹燈到另一處霓虹燈,已經四年過去。後來這話題就慢慢沒人談起了。

夏雨是在潮濕與黑暗的牆角裡醒來的。一群大人圍在四周,問了他幾個問題以後,說要把他送回家。昏黃街燈下,這個頭髮像野草一樣漫過眼睛的少年,在髒兮兮的被子中坐直身體:「這裡就是我家。」

這是一個由磚頭、廢紙板、塑料布、發黃棉絮和腐爛水果堆積而成的窩棚,狹小得像一口小小的棺材。4年的街頭流浪,夜晚,夏雨睡在這裡。白天,他在洪南路水果市場打工,搬運整箱的水果與餅乾,每天賺20塊錢。

你父母呢?

14歲的夏雨沒有父母,沒有戶籍,頭頂上遮蔽風雨的帆布也破了星星點點的窟窿。這個城市最為年幼的寄宿者,卻努力維持著基本的生存與尊嚴。今年剛入冬,他請求隔壁賣零食的老奶奶,為他在窩棚裡安了個10瓦的小燈泡。

那一抹明黃色讓夏雨感覺溫暖,「辛苦,但好歹是個能睡覺的窩」。

11月27日晚,夏雨卻被幾個警察從窩棚帶走了。最初,這個少年不願離開並嘗試逃跑。後來,他知道了背後的原因所在——畢節五個孩子在垃圾箱裡的死亡,讓整座城市尷尬且疼痛,一場流浪兒童搜救運動由此開始。

人們也突然發覺,這片深藏於貴州西北烏蒙山區的土地,靜悄悄生存著數量眾多、無人知曉的流浪兒童。

2008年,貴州大學研究生余丹曾對貴陽市流浪兒童做過研究。在其調查的500餘名流浪兒童中,來自畢節的流浪兒童有189人,佔總數的37.6%。

一份來自貴陽市流浪未成年人救助保護中心的統計則顯示,2011年9月至2012年9月,該中心共救助流浪未成年人791人次,來自畢節地區最多,接近30%。

貴陽市流浪兒童救助保護中心副主任余洋介紹,畢節是整個貴州最大的流浪兒童輸出地——每三個流浪的孩子,就有一個來自畢節。這些孩子大多由鄉村流出,進入畢節及貴陽市區,再如涓涓細流般湧入東部的繁華城市。

有的孩子甚至會像候鳥一般,在冬天有意識地前往昆明、廣州等比較溫暖的地方過冬。

長達半年的調研中,余丹與同學每日遊走在車站、商場、橋洞、廢棄樓宇,與這些被拋棄在街頭的孩子們交流。調查顯示,接近九成的流浪兒童來自農村,接近六成的流浪兒童依靠撿垃圾為生,缺少最基本的生存安全保障。

全國到底有多少夏雨這樣的流浪兒童,並無確切數據。最近的數字來自於2006年,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流浪兒童問題研究」課題組根據當年全國流動人口的規模以及幾個典型城市流浪兒童與流動人口的比例規律,推算出全國流浪兒童大約有100萬。

由於缺乏有效救助,他們游離於社會邊緣,生活在成人世界的暴力之下,被迫逐漸融入城市的陰暗面,有46%的流浪兒童曾被教唆犯罪。其中80%有盜竊、搶奪等違法行為,45%的兒童常年以違法行為為生,74.4%的兒童在流浪兩個月後就會出現違法行為。

11月28日,夏雨被送進畢節七星關區福利院。隨後一週,福利院陸續接收了十餘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又迅速由其親屬接回。人們寄希望於回鄉之後的孩子,能夠告別破損與失落,重啟人生並安穩成長。

現實卻並非如此簡單。從被遺忘的境遇裡打撈後,夏雨重又陷入被擱置與懸空的困境:母親10多年前就已離開,父親則於4年前獲罪入獄,無人能夠領走這個甚至尚未落戶的私生子。

夏雨只能繼續停留在福利院裡。他希望能夠回到自己的小棚屋:「我不知道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覺得大人們也不知道。」


廣東深圳,幾個流浪兒童在街頭打牌消磨時間。偶爾還會看到他們和成年流浪者在一起。

父親也是流浪者

46%的流浪兒童是留守兒童或流動人口子女。

流浪4年了,夏雨已不記得父親夏美華的模樣。他並不記恨那個永遠佝僂著腰、皺著眉頭的父親:「他只是想著賺錢,最後成了我一樣的可憐蟲。」

1998年,夏雨出生在畢節海子街鎮鴨子塘鄉。出生伊始,貧窮就給父子倆打上了恥辱的烙印:母親還沒等領到結婚證,也尚未等到孩子滿月,就獨自逃離了這個山高坡陡、土地荒蕪的破敗鄉村。

靠討「百家奶」,夏雨長到4歲。2002年,父親賣掉了靠樹干支撐著的殘破土屋,帶著兒子來到了畢節市區。彼時,畢節興起了煤礦開採的浪潮,2萬多個小煤礦吸引了大批農民棄田而來。

父親成了一傢俬人煤礦的司機,終日奔波在深山煤礦與遙遠城市之間。兩三個月回一次家。自懂事起,夏雨就是在孤獨中長大。他在5歲就學會了做飯、洗衣,以及如何在10平米的出租屋裡獨自玩耍。

那時父親一個月能掙一千來塊錢。兩年後,夏雨被送進了城裡的一傢俬立學校,每學期學費要500元。每次父親掏出學費給兒子,總會加一句話:「要讀書,老婆才不會跑。」

父親的願望沒有實現。一次車禍讓父親摔壞了右臂,無法再扳動方向盤,也擊毀了他僅存的信念和尊嚴。

父親開始酗酒,用竹條毆打兒子,整日在城市遊蕩。一個成年流浪漢的形象,父親像是在預演夏雨的生活。偶爾回家,丟下幾百塊錢,旋即消失不見。夏雨也沒有再去讀書。

挨餓時,他學會了撿垃圾,並熟練記住了玻璃瓶、廢紙、塑料的分類方法與價格。

數年間,父子倆就像這個城市裡的陌路人。直到2008年,下雨才得知,爸爸跟人混,賣白粉,被抓了

夏雨在出租屋裡待了半年,直到交不起房租,房東停了水電。10歲的他賣掉了電視、鍋及所有家當,揣著幾百塊錢,從此流浪在畢節街頭。

貧窮,也是研究者余丹反覆觸碰的一個關鍵詞。他發現,作為貴州最大流浪兒童輸出地的畢節,同樣也是全省人口最多、經濟與教育最落後的地區。

根據貴州省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主要數據公報,畢節地區共有常住人口653萬人,0至14歲人口為202萬人,均高居全省之首。而按照年人均收入2300元的扶貧標準,畢節仍還有貧困人口250萬人,佔全省貧困人口的21.76%。

畢節地區11.26%的文盲率,也同樣是全省最高。

管理者余洋也認為,因貧窮而產生的無力與無知,是兒童被忽視乃至虐待的直接原因。無論是在田頭勞作,或是在城市打工,這些負擔沈重的父母喪失了照料子女的能力及意識,最終使缺乏約束的孩子步入混亂街頭。

余丹在調查中也發現,畢節2010年外出務工人員達到150萬人,46%的流浪兒童是留守兒童或流動人口子女。


2012年11月21日,貴陽街頭的流浪兒童。

流浪中的溫暖

夏雨曾發燒到40度,是四五個小夥伴每天給他送飯,到街頭討錢,背著他去看病。

流浪兩年後,夏雨選擇在洪山路落腳,搭起了窩棚。這有兩個原因:第一,他可以和街邊鬧市的流浪兒童交朋友;第二,不遠處有所永紅學校,他可以和這所私立學校的農民工子女交朋友。夏雨很不願將流浪與「心酸」、「悲慘」完全畫上等號。很多時候,流浪就像一場奇幻之旅,「在街上,才覺得自由。我喜歡吃街上的飯」。

夏雨曾發燒到40度,是4、5個小夥伴每天給他送飯,到街頭討錢,背著他去看病。他們也曾結成聯盟,保護一個60歲的老爺爺免受欺負。老爺爺則將討來的飯菜作為回饋。

夥伴們也會積攢一筆錢,坐6個小時的車到威寧,去看群鳥齊飛的草海。

街頭是這群流浪少年最好的課堂,夏雨慢慢窺見了世界的規則與暖冷。在銀行、酒店、商場,意味著被驅逐與歧視;而洪山路每個月拿低保、靠賣零食為生的老奶奶,卻給了他最厚實和乾淨的兩床被子。

水果市場裡老實心軟的商販,則給了他工作的機會,「還會偷偷往我包裡多塞錢」。

夏雨甚至發現:隨著畢節市區越來越繁華,流浪兒童也隨之增多,「因為打工的人多了,不管孩子的父母多了,可以討錢的地方也多了」。

少年們還學會了區分貧賤與表達憤怒。夏雨的朋友坤龍,喜歡在街頭向過往車輛討錢。三輪車、板車,他一般都不攔。有一次,他攔住一輛奔馳車,車主鄙夷地丟下一塊錢,吐了口唾沫。坤龍用這一塊錢買了盒炮仗,點燃塞進了奔馳車的排氣管裡。

同樣,夏雨也曾遭遇殘酷現實。2010年9月,他與2個夥伴被一個盜竊團夥抓住,送進了一棟廢棄的樓裡。胸前刻著文身的年輕人拿著刀,勒令三個孩子跟著偷電線。

夏雨搖頭,左手、左胸、右背被砍了三刀。另一個13歲的夥伴,則被砍了七十多刀,流出來的血,染紅了滿地五顏六色的電線。

如今,三處傷口一到變天,就會隱隱作痛。

從事兒童救助工作十多年,最讓余洋擔心的,是這些孩子流浪太久,對家鄉產生了恐懼與排斥,並用層層謊言包裹自己——

16歲的小馨,因為恐懼養父母的毆打,短短一年裡,8次進入救助保護中心;

11歲的彭子淨,不願回家,編造了十多個家庭住址、父母姓名以及身世故事;

13歲的劉文,用一根筷子撬開了救助保護中心的鎖,並從4層樓上跳了下去……

余洋和他的同事們,一年有三百天在外地接送流浪兒童。因為孩子甚至會跳火車逃跑,每次火車一靠站,他都要緊緊拽住孩子的手。

那時余洋聽著火車的轟鳴,感到難過:「他們為什麼這麼討厭回家鄉?因為家鄉讓他們失望。

送兒子去乞討

河南、貴州的不少家長將年幼的孩子出租給人乞討。

流浪兒童不只是貴州,甚至不只是中國面臨的問題。隨著快速的工業化、城市化進程,流浪兒童問題凸顯出來。學術界的共識是:短時間內遽然出現的區域經濟發展不平衡和社會資源配置不均衡,必然導致流浪兒童大規模出現。一個城市裡的「美好新世界」的想像,出現在遙遠畢節的落後農村裡,即使是城市裡最落魄的生活,也比鄉村的生活更值得眷戀。

於是,一些偏遠的農村,父母甚至從小就會教授孩子乞討的技藝。這源於農村長久的飢餓與恐懼。

和夏雨同樣在畢節市區流浪的14歲的郭成,正是被父親送出家門的。駝背的父親終日勞作,種下的玉米、土豆卻無法養活家中五口人。最終,父親賣掉了家裡僅存的一百多斤土豆,將205塊的路費塞到了孩子手中,「孩子出門好歹有個活路」。

郭成出生在畢節市赫章縣河鎮鄉發達村。多年來,貧瘠的土地讓這裡深陷泥沼:人均年收入僅1700元,為省級二類貧困村。

據發達村村主任羅貴亮回憶,近10年來,畢節日益加劇的城鄉貧富差異,讓發達村的人選擇了加速逃離。發達村有1196人,如今有一半以上的人在外打工。

羅貴亮說,如今的發達村是個失落的所在,四分之一的土地撂荒,20年來也只出了兩個大學生。人們心中所想只有賺錢,擺脫困境,沈重的負擔讓父母無心關心孩子的教育。

送兒子去流浪,並非貴州一地的現象,據媒體報導,2011年2月份,河南省太康縣張集鄉的一位成年人帶著同鄉的7名兒童在海南三亞乞討時被公安機關送至救助站。由於家裡窮,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家長們將孩子以月薪一千多元錢的價格將孩子租給了「雜技團」的人,「雜技團」的人又帶著孩子們到處乞討。

太康縣任莊村有村民曾向當地媒體表示,該村周邊的幾個村莊,不少孩子的家長都將年幼的孩子出租過。任莊村有一個8歲的小女孩耳鼻舌都被人殘忍地剪殘被迫上街乞討。鄰村宋莊一個8歲的男孩被孟堂村的「雜技團」老闆帶走後「被打掉了四顆牙,手指也被打斷」。

2012年10月31日,中科院發布《2012中國新型城市化報告》。報告顯示,2011年中國城市化率首次突破50%。中國的城市化主要開始於改革開放後,當時中國城市化率僅為19.8%。由於土地制度、戶籍制度、住房制度和城鄉公共服務不能均等,城市化帶來了一系列問題。而其中最高昂和危險的代價就是2000萬高考黑戶和2000萬留守兒童。

上海交通大學公共經濟與社會政策系教授陳映芳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談到過城市化過程中出現的問題:「目前,中國的社會保障體系特別是社會養老系統還沒有建設全面,自立自洽的個體、契約式的家庭關係以及自治互助的社會組織系統還沒有形成。因為城市化的發展,而將我們既有的家庭紐帶撕裂,將成員間相互依存的家族團體拋棄,這不是民族和社會可以承受的。」

這一次5名流浪兒童的意外死亡,讓夏雨回到了由鐵柵欄、鐵窗封鎖起來的畢節七星關區福利院。夏雨每天最大的消遣,是在單槓上一圈圈地旋轉。

夏雨跟南方週末記者提起剛走進福利院的院子時眼前的景象:五六個小孩正在嬉戲打鬧,孩子們的臉上、手上、頭髮上沾滿灰塵,還有一個癱瘓的小孩,衣服和被子上沾著許多糞便,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當時他就決定,一定要離開這裡。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来源: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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