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紅冰:《通向蒼穹之巔》 第十一章(中)(圖)

作者:袁紅冰 發表:2013-01-05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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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於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現將袁紅冰先生所著《通向蒼穹之巔——翻越喜馬拉雅》在網路刊載,以表達對自焚藏人的聲援與敬意。 ——《自由聖火》編輯組】


看中國配圖(圖片來源:《西藏旅遊》)

十一章 哲人把背影留給美人(中)
——他的紅焰之心卻被青銅色的風吹散

風是蒼天的情人,岩石是遠古烈焰的殘骸。白天,金聖悲牽著淺藍色的風跋涉;夜晚,哲人摟著疲倦的風在岩石的裂痕間進入夢境,那是關於早已乾枯的遠古烈焰的愛恨情仇之夢。在西藏高原上走過春天與秋季,金聖悲終於來到納木那尼峰下的草原。在這裡,隔著聖湖瑪旁雍錯,可以遙望佛教的世界中心,岡仁波欽。

那正是傍晚最輝煌的時刻:巨大的日球在銀浪般的群山上燃燒,金霧瀰漫的風從遼遠的天際湧過荒涼的高原;藍得令鐵石之人都會心碎的天空下,岡仁波欽的冰雪之峰此時呈現出艶麗的淺紅色,形似一朵紅蓮花含苞欲放的蓓蕾。山峰下,低垂在原野上的紫灰的雲層像聖山的祭壇,雲層間起舞的金色雷電彷彿獻給聖山的祭品。

淒厲的鷹嘯突然撕裂了金聖悲對岡仁波欽之美的迷戀。他看到,一隻巨鷹斂起像是生鐵鑄成的長翅,向草地上的羊群急速俯衝而下,猶如從蒼穹之巔降下的鐵黑色的惡咒。一位牧羊女展開雙臂,用身體護住幾隻毛色如銀的小羊。雖然只來得及作瞬間的掠視,金聖悲已意識到那位少女的美色可以醉倒浩蕩的萬里長風。

詩意豐饒的男子對女性美的判斷,本質上是一種瞬間的感覺——如果一個女人只能給人以實體感,即使那種實體感豐腴得令人想情不自禁地撫摸,她的魅力也會在性高潮之後立刻枯萎;只有能讓堅硬的鐵漢願用心靈輕吻,而不是物性之手撫摸的如詩如歌的女人,才有來自天啟的美色。而電光石火間的一瞥,金聖悲死灰般冷漠的心靈竟有璀璨的願望流光溢彩——他想讓自己青銅色的親吻,隨晚霞一起飄落在少女的柔情之上。

巨鷹仍然在俯衝中,一隻金毛的藏獒發出悶雷般的咆哮,躍上色如枯骨的巨石,緊接著又扑向空中。就在藏獒白森森的利齒即將咬住巨鷹之際,鐵黑色的鷹爪卻已插入藏獒的眼睛。在長翅搧起的狂風中,巨鷹重新飛上天空,眼睛破碎的金毛藏獒則摔落下去,同時發出能在鐵石上劃出傷痕的呼嗥。不過,呼嗥間只有悲憤,卻沒有哀痛。

「英雄在命運的挫敗前只有悲憤之情,而絕不會表現出小男女浸泡在尿黃色淚水中的哀痛——看來,高貴的猛獸也是如此。」金聖悲望著藏獒,下意識地想。他的心中只有敬意,沒有一絲憐憫。藏獒像一團狂風中的金焰,在草地上翻滾奔騰了片刻,突然高高躍起,將頭顱撞向巨石。剎那間,千年枯骨一樣蒼白的巨石,就被藏獒的血燒成暗紅。那種暗紅的色調,彷彿是從蒼白的死亡中滲出的關於艶麗虛無的啟示。

巨鷹騰上高空,在彩色的雲縷間盤旋了幾圈之後,又再次向少女和羊俯衝下來,而鷹的鐵爪上閃輝起藍色的風的神韻。金聖悲拋掉背囊,俯身從靴筒中抽出蒙古短刀,然後在震盪著絢爛喜悅的長嘯中,扑向前去——喜悅,是由於他把同凶猛的巨鷹搏鬥視為一次難得的生命慶典。

匹夫莽漢搏戰時主要受動物本能支配,而哲人即使在搏戰中,行為也聽從哲理的召喚。在即將與俯衝的巨鷹相撞的瞬間,「欲先取之,必先與之」的古老哲理的箴言,從金聖悲意識中掠過,於是,他舉起左臂,迎向巨鷹。巨鷹利爪深深刺入金聖悲舉起的左臂;當臂骨間驟然流蕩起璀璨奪目的疼痛那一刻,金聖悲右手緊握的蒙古刀幾乎同時劈斬在巨鷹鐵黑色的長翅上。

猛烈抽擊般搧動的鷹翅捲起一陣旋風,將迸濺的血吹散為紅霧,迷濛了金聖悲的視野;幾滴鷹血濺落在他青銅色的雙唇間,熾烈而猩紅的氣息給他以親吻破碎火焰的感覺。過了一會兒,血霧散去,金聖悲看到,受傷的巨鷹像一片殘破的風塵,以艱難而痛苦的情態,掙紮著飛向納木那尼峰。

「鷹不是飛向希望,而是飛向歸宿,否則不會飛得這樣痛苦而艱難。… … 難道通向虛無的美麗死亡之門,就在受傷的鷹回歸的地方——納木那尼峰之巔。」這個思想使金聖悲冷灰一樣蒼白的心,湧起嚮往之意。晚霞已經湮滅,天空和大地都呈現出冷峻的鐵黑色,只有納木那尼的最高峰依然被彷彿從深淵中斜射上來的陽光照亮,顯得極具質感,好像黃金鑄成的巍峨的聖殿之頂。

巨鷹的身影消失了,有韻無詞的歌聲卻從金聖悲岩石裂痕般的雙唇間飄出。那是古老的歲月中,遠征的蒙古騎士為戰死的同伴吟唱的詠嘆調。金聖悲以此哀悼那只飛向金色死亡之門的鷹。似乎連鐵黑色的暗夜都被獻給壯麗勇士的安魂曲所感動,湧向天際的遼遠的風,就是暗夜的悲嘆。

少女牽著金聖悲,就像牽著一縷流浪的風,走進她的帳房。暗夜中,少女的帳房彷彿一片殘雪,一個色調如殘雪的夢境。帳房內,有一個用石塊和干了以後比頑石還堅硬的粘土修筑的爐灶。爐膛中,通紅的牛糞火艶麗得猶如晚霞的魂魄。

少女讓金聖悲在爐邊用氂牛毛織成的毯子上坐下,動作輕柔地褪去他的衣衫,準備為他療傷。金聖悲則用右手從背囊中取出屬於鐵血男兒的軟飲料——酒精度達百分之七十的烈酒,輕啜慢飲以解渴。同時,他堅硬如鐵鑄的眼睛欣賞著少女美麗的面容。帳房裡的黑影給人以陡峭的石壁感,牛糞火將那石壁映成淡淡的玫瑰色,少女的面容則像浮雕在淺紅色石壁上的一朵荒野的花。

少女已經把藏藥和雪白的哈達放在金聖悲的身旁,卻又遲遲沒有動手療傷。她瑩晶的雙眼中流溢出絢麗的涙影,目光彷彿被金聖悲肩頭的傷口深深魅惑了。少女的面容開始緩緩向金聖悲的傷口俯去,當她的紅唇輕吻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那一剎那間,無邊的暗夜都震撼了一下。少女的雙唇久久地輕吻在傷口間,宛似飄落的紅葉,而她的呼吸變得格外深長,好像要讓這個野豹一樣消瘦的男人之血的氣息,一直飄進她生命的深處,飄到她心靈的盡頭。

少女終於將面容抬起來。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將粉狀的藏藥灑在傷口上,迅速用那條哈達,為金聖悲包紮好傷口。然後,少女垂下頭顱,雪白的牙齒緊咬住輪廓豐饒而秀俊的嘴唇,像是要把一句話囚禁在嘴裡。當少女的嘴唇現出血痕時,她抬起頭顱,勇敢地直視著金聖悲的眼睛說:「你又勇又有力,講義氣,還會唱讓我想流淚的歌… … 。」少女的漢話很生硬,不過,被唇間的血痕映成嫣紅的音韻,卻令人迷醉。

金聖悲意識到,少女是用最簡單的話表述出藏族女性對男性之美的理想主義追求。勇敢和力量是男性美的鋒芒;講義氣,即利益天下蒼生的狹義精神,是屬於男性美的高貴責任感;歌聲能讓女人流淚,是男性美的詩意與柔情的象徵——少女對男性之美的理想主義表述,也是在表述對金聖悲的傾慕。

現代都市的女人都在忙於用大面積裸露身體和做作地賣弄風情,把男人馴化成只會掙錢的寵物狗。同那些引領時尚同時又被物慾所牽引的都市女人相比,這位藏族少女對金聖悲雄性之美的傾慕,自然得猶如斷裂的彩色岩石間豐饒絢麗的紋理;這屬於岩石的自然之美,正是人類天性中對美的最後堅持。

少女從金聖悲的生命中看到了雄性美的理想,金聖悲則從少女的眼睛裡看到了花枝般優美的心靈的詩句:「我願跟第一陣吹亂我心的風,走到天邊;我願跟第一個讓我心疼的男人,走過一生——你就是那個男人,你就是那陣風… … 。」

金聖悲閱讀著少女美目中心靈的詩句,只能無聲地嘆息,用荒涼的目光告訴少女:「我是一個尋找美麗的死亡之門的人,我已經不能伴妳走向天邊,走過一生,因為,我的身前不再有屬於我的地平線,身後只有化為虛無的時間的深淵… … 。「

從簡單的交談中,金聖悲得知,少女的祖母外出去尋找凍死在翻越喜馬拉雅流亡之路上的藏人頭骨,以搭建瑪尼堆,現在帳房只有少女一個人居住。為躲避將少女摟在胸前的慾望——就像摟抱一片朝霞,摟抱一縷火焰——哲人站起來,走出了帳房。他不是躲避美,而是走進純淨的虛無。

金聖悲在一塊岩石旁坐下,就像流浪的風依偎著偶遇的情人。夜色寧靜,連風聲都消失在荒涼的黑暗中。金聖悲卻難以入睡,他一直情難自已地凝神傾聽帳房裡的沉寂:帳房裡安靜得似乎能聽到少女心的跳動。金聖悲覺得,那心的跳動聲,就像金汁般的淚水滴落在永恆之巔破碎時的聲響——淚水是從少女純澈的眼睛裡湧出。

帳房門帘的縫隙透出一線牛糞火的光亮,彷彿鐵黑的夜色間滲出的一縷殷紅的哀愁。整整一夜,金聖悲都注視著那縷哀愁,傾聽帳房的沉寂。對於哲人,此刻傾聽沉寂就意味著深長而遼遠的愛戀。直到那一線殷紅的火光在灰藍的晨光中凋殘,金聖悲才進入黑暗的夢境。

等金聖悲醒來時,已是陽光燦爛。崛起於雲層之上的納木那尼峰潔白眩目,將藍天輝映得流光溢彩。一縷金霞般的雪塵,被風推送著,沿山脊向上湧去,猶如翩翩起舞的召喚。金聖悲遙望動盪的雪塵,一個近乎信仰的思想使他的心靈處於魅惑之中:「金霞般的雪塵正召喚我走上納木那尼峰——通向虛無的美麗死亡之門,定然在雪峰之巔與藍天的交界之處。」

匆匆喝過少女送來的酥油茶,金聖悲便走向納木那尼峰,去追尋隨風飄搖的雪塵。被璀璨的信念魅惑時,人會忽略現實中的一切,也包括美。此刻金聖悲就是如此。他似乎完全忘卻了那位少女的存在,甚至沒有注意到,少女遠遠地追隨著他的足跡。不過,誰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忘記了,還是不敢記起,以免少女的美色掩埋了他尋找死亡之門的意志,就像白雪掩埋了英雄的屍骸。

越過幾道鐵黑色波濤般的山脊,金聖悲越過了雪線。在白雪上踏出第一個足跡時,他蒼白如灰燼的心變成一片飄落在希望之巔的金葉。「很快,我就將叩響美麗的死亡之門,回歸心靈的故鄉。呵,我早已疲倦了… … 。」金聖悲這樣想著,迅捷的腳步竟超過隨風搖曳生姿的雪塵。

不久之後,金聖悲的生命就開始飄蕩在絢麗的眩暈感中。金聖悲特別迷戀這種因氧氣稀薄而產生的感覺,因為,那酷似用鉄杯狂飲美酒之後的狀態。然而,苦難中,時間緩慢得像透過鐵窗照在黑牢牆壁上的陽光;歡悅中,時間卻流逝得如高山飛瀑一樣迅速。在金聖悲躍上一個陡坡之後,屬於歡悅之情的時間突然枯竭了。他看到,一塊枯紅色的巨大岩石從白雪中裸露出來;岩石下凝著一片灰藍色的雲霧,而昨天被他斬傷的巨鷹的屍體,就呈現在岩石的頂端。

「鷹原來不是飛向美麗的死亡之門,而是飛回它棲息的地方——鷹總是棲息在高處。噢,這雲層之上的巨岩,是鷹的生的起點和死的歸宿。可是,通向虛無意境的門又在哪裡?」金聖悲思緒迷惘,步履遲緩地把枯紅的岩石和死去的鷹,留在身後。

炫目的死寂中,連風聲都凋殘了,金聖悲卻突然聽到自己的喘息聲。那彷彿從被扼住的喉嚨裡發出的嘶吼般的喘息聲,顯得有些粗俗,而且似乎在提醒,他只是物性世界中的存在——他仍然需要粗重地喘息,就像剛交配過的公牛。這種感覺擊碎了詩意,而詩意破碎之後,沈重的疲憊便壓在金聖悲的肩頭。同時,他發現,透過一層淺薄的藍色,天空的深處浮現出沒有盡頭的黑暗的深淵。

「黑暗的深淵屬於物性的永恆,美麗的死亡之門不可能在物性的永恆中,因為,死亡之美是屬於心靈的瞬間,而虛無的意境也超越永恆。」金聖悲意識到,他犯了一個重大的哲學錯失——他正在走向外在的物性永恆,卻試圖尋找心靈的故鄉。

寒意從金聖悲的骨中滲出,瀰漫在他的生命中。「難道我就要變成一塊被凍裂的頑石,矗立在物性的永恆黑暗之中,不能再回到豐饒的虛無,那心靈的故鄉,湮滅為一縷流霞!」這個突如其來的思想,把金聖悲凍結在恐懼中,他聽到了自己的骨頭凍裂的聲響。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通向蒼穹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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