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小說連載:我所經歷的新中國(41)(圖)

第一部《天翻地覆》

作者:鐵流 發表:2015-10-31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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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多事之秋的四川文壇

忠誠不等於忠心,傲氣不是傲骨。

自古文壇有才華的年輕人,少有不狂傲的。如果生逢明君,也許只會被申斥幾句,或貶官戍邊,幾年後又回歸朝廷效勞;如果遇上暴君,惡君,不死也得脫層皮。二十世紀中國知識份子的不幸,就在於他們遇上了一個幾乎是前無古人,也可能是後無來者的絕代暴君。儘管他們忠誠於統治者,但卻為毛澤東所不容,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給果這些人不僅毀了自已的一生,還禍延妻室,殃及父母,牽連子女,甚至親朋好友也無端受害。使多少家庭破碎,白頭人反送黑頭人;鴛鴦離分,有情人竟成陌路人。在神州大地上,演出了一幕幕慘絕人寰的悲劇。

一,中共文學創作只能歌功頌德

小說《給團省委的一封信》發表不久,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二個短篇小說集《生活在前進》,收到了一筆近五百元人民幣的稿費。1956年的五百元人民幣是筆巨款,那時大米每市斤大約五分錢,豬肉每市斤不足六毛錢,一間五六十平米的住房也就五六百元,可沒人去買,認為那東西是累贅、把柄,共產黨治下的國家擁有房屋田產是罪惡,社會主義社會講平均,操那份心幹什麼?

我心裏最羨慕的是手腕上有只好表,羅馬表時興貸,便花了一百八十元錢買了一隻。四川出版社編輯楊干廷沒有表,借去兩百元也買了一隻。他年長我幾歲,長於編寫連環畫腳本,1954年他在市郊西城鄉體驗生活認識我,自此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後來也成了老右,送到西昌會理改造,1961年偷跑回成都曾和繼母來旺蒼勞改隊看望過我,1980年落實政策回到機關後,又是我婚姻介紹人,不知為什麼後來猝死在大街上。

由於我有了短篇小說集問世,又有《給團省委的一封信》的名聲,很快成了省裡有點小名氣的青年作家,常常收到不少讀者來信,大多數是求教,真實目的是希望幫助他能在報上發表作品。五十年代青年是理想的一代、狂熱的一代、也是幼稚不成熟的一代,熱衷於出名,不太看重金錢與物質享受,總想為這個社會、國家做點什麼?因此共產黨說什麼就信什麼,毛澤東叫幹什麼就做什麼,純潔無塵沒有自我,更無鑒別與判斷能力,故為後來的人生構筑了悲劇的色彩。另有不少來信關心小說主人翁劉小雲的命運:他上後團藉得到恢覆沒有?官僚主義李運區長受到上級批評沒有?投機專營的方順風假面具被揭穿沒有?不難看出他們把小說中的人和事視為真實的事情,不知是藝術的虛構,才那樣關心結果。出於對讀者負責和自身名利的意識,我開始考慮寫續篇。

這一年十一月,四川省文聯召開了第二次文代會,我作為成都市正式代表應邀出席。在這個會上,四川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四川省優秀短篇小說集《深山初雪》,我的《給團省委的一封信》被收其中。省文聯黨委負責人之一、創作輔導部長李累同志,在代表省文聯黨組向大會所作的工作報告中,不但肯定了我的創作思路,還將《給團省委的一封信》列為四川解放以來最好的一篇小說。為此,我成了會議明星人物,也成了爭論的焦點人物。在大會分組討論中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是不同意我創作的思維與所寫的題材,他們認為文學創作必須遵循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應以頌黨之功、歌黨之德為主,要大寫特寫社會主義建設中主流的東西。主流是什麼?英雄人物、模範人物和優秀的共產主義戰士。劉小雲雖然在現實生活中存在,它是非本質、非主流的東西,不能去表現它。黨永遠是偉大、正確、光榮的,如果有缺點錯誤僅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關係;支持我的人認為文學是人學,不是政治宣傳品,作家要面對生活、面對現實,主張打破條條框框,寫真寫實,注重人性,既不歪曲生活也不能粉飾生活,社會生活中有什麼就寫什麼,不能迴避。這兩種意見在會上各不相讓,有時爭得面紅耳赤。

我自然是第二種意見的代表,認為揭露生活中的陰暗面是文藝工作者的天職,是對人民的負責,對黨對革命的忠誠,迴避矛盾,粉飾生活,是不敢面對生活的偽君子!我在發言中說:人有多重性格,縱是胸前戴滿奨章的英雄不等於靈魂品質是高尚的。另外,在文學的典型性上爭論也很激烈。一種意見認為,典型就是一個,在特殊環境裡的人與事就是典型。反對者認為典型是集中的表現,具有普遍性和廣泛性,沒有普遍性和廣泛性就不是典型。所以在現實中存在的某些缺點、錯誤是非本質的東西,不具有典型意義,作家、藝術家不應該去揭示,,如要堅持發掘表現,就是有意地歪曲生活。不過這些爭論,當時僅停留在學術思想的理論上,沒有上綱上限,不屬於階級立場問題。後來毛澤東才定調說「百家爭嗚只有兩家,資產階級一家,無產階級一家」。自此「反對歌功頌德,打破條條框框的人」成了萬劫不復的「老右」。

我堅持主張寫自已熟悉和看見的東西,不迴避生活中的矛盾,管它什麼主流與非主流,只要有衝動就寫,走蘇聯報告文學家奧維奇金的路。於是,在構思劉小雲命運的藝術形象上,他到底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呢?我的結論是:當一個國家體制構建在黨的一元化領導原則上,必然造就成千千萬萬的官僚主義者。而這些佔據著一個單位、地區領導權的官僚主義者,在決定任何一件事情時決不會按制度或法律去行事,總是以好惡、愛憎去處理一切。因此,在官僚主義體制下的劉小雲式人物,永遠是個失敗者的悲劇性人物。事實也是如此,任何上一級黨委與政府在處理下一級黨委與政府管轄範圍內人民的申,都是層層下轉人民來信,這等於把申人交到老虎的口頭。團省委在收到劉小雲的申訴來信後,也必然按此程序如法炮製。為此,劉小雲的問題不僅未獲得解決,反更一步激化了他和李雲成的矛盾,當然帶來的只是更大的打擊。他不得不寄希望於中央,但問題仍未得到解決,還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了起來。一夜,他翻窗潛逃,跑向北京,告狀去了……

這就是我兩個續篇《向黨反映》和《上北京》的整體思路,也是創作思想從幼稚走向成熟的表現,必然為時代所不容。在續篇落筆前夕,時為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處長、著名女作家丁玲和她先生陳明乘火車經寶成鉄路來成都檢查工作,李累部長把我作為四川有前途的青年作家介紹給她。丁玲女士看了第十期《草地》文藝月刋上我的那篇小說後,專門找我談了一次話。

丁玲,原名蔣冰之,筆名彬芷、從喧等。湖南臨澧人。在長沙等地上中學時,,受到「五四」思潮的影響。1923年進共產黨創辦的上海大學中文系學習。1927年發表小說《莎菲女士的日記》等作品,引起文壇的熱烈反響。1930年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後出任左聯機關刊物《北斗》主編及左聯黨團書記。這時期她創作的《水》、《母親》等作品,顯示了左翼革命文學的實績,1933年被國民黨特工綁架,後逃離南京轉赴中共中央所在地陝北保安縣。在陝北歷任西北戰地服務團團長、《解放日報》文藝副刊主編等職,並先後創作《一顆未出膛的槍彈》、《夜》、《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時》等邊區文學優秀作品。1948年寫成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曾被譯成多種外文。1951年獲斯大林文學獎金。中共執政後,丁玲先後擔任文藝界多種重要領導職務,並在繁忙工作之餘,發表了大量小說,散文和評論文章。

我能為她召見當然感到榮幸。那天,她穿著一身淺灰毛料連衣裙,略施粉黛,足下絲光襪、高跟鞋,使年近五十的她,顯得容光煥發,光彩照人,要不是身段矮胖,還以為才三十多歲哩。她注目地打量我一番後,便毫不垵飾地說:「曉楓,你有生活功底,文筆也流暢,在文學創作上大有發展前途,但你的文化知識和藝術技巧還很不夠,要大量讀書,加強學習,不過……」說到這裡她有些遲疑,祥和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似乎心中有什麼難言之隱,沉黙一會兒後才繼續說:「我建議你暫不要寫這種題材,寫什麼,看看再說……」

她欲言又忍的表情,使我猜測好久好久。半年後經過「反右鬥爭」才知道,此時的丁玲巳經失寵,她和《文藝學習》主編陳企霞已打成「丁陳反黨集團」,但下面誰也不知道,還視她為中國文學藝術的領導人。1957年「反右」中,又不知為什麼她和文壇另一名宿將馮雪峰穿上了「連襠褲」,成了「馮丁陳反黨集團」,此後送北大荒改造。自此我才明白:中共的文學藝術創作只能歌功頌德,決不淮你說三道四,要麼閉上你的嘴巴,要麼當終身罪人。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丁玲和我一樣獲得「改正」重反文壇,但不可思議的是她仍然極左,仍視整她害她一生的毛澤東為「偉人」,而我卻視毛澤東為寇仇,冰炭水火決不兩立。

二,小生命降臨不是時候春風得意馬蹄輕,正是少年發奮時。

絞殺一天一天向我逼進,我卻全然不知,還視自已是個幸福中翻身的工農青年作家,仍狂戀著毛澤東和共產黨。在一則日記上還這樣寫道:青春,不只是秀美的髮辮和五色的衣裙,在青春的世界裡,沙粒會變成珍珠,石頭會化作黃金。為什麼青春有這樣大的力量?是領袖把我培養,是黨把我鋳造。我在想,未來的路該怎麼走得更好?……」

1956年元旦後的第四個工作日,我坐在辦公室桌邊改稿,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使我放下了手中紅筆,拿起聽筒問:「餵,哪裡?我就是。……」話筒裡傳來一個清晰的姑娘聲音:「向你報告一個好消息:你愛人為你生了一個千金,九磅重,胖極了……哈哈……」

肖青大姐聞聲後笑著說:小黃,你真幸福,還不到二十二歲就當爸爸了!我叔叔在你這個年齡還被關在國民黨監獄裡……

她的叔叔是個地下工作者,死在蔣介石的屠刀下。我不願引起她的傷心回憶,笑笑道:血潤中原肥沃土,寒凝大地發春華!沒有烈士們的昨天,哪有我們的今天?沒有想到,中國的今天比昨天更可怕!

我向總編室告了假,登上自行車,喜滋滋地向市婦產科醫院奔去。寒風扑打著我的面額不感覺得冷,飛雪灌著衣領不感覺得冰。我只感到車速太慢,可雙腿的運動已到了最高的極限。對一個20多歲年輕人來說,做爸爸似乎為時過早了一點,感到自己還沒有脫孩子氣哩!一月前我曾問妻子:「她落了地是不是就會叫我爸爸?」妻咯一笑,捅我一拳道:「哪兒那樣快,至少一歲後才會叫爸爸媽媽。」我想了想,望著她圓滾的腰肢又問:「他怎麼知道我是他爸爸哩?」妻瞪我一眼,憨嗔地道:「傻瓜,說些什麼,難道會是別人嗎?」我大笑起來,捧著她的頭熱烈地吻。妻愛憐地推我一掌:「還是那樣輕狂,二天孩子會笑話你。」她嘴上雖這樣說,卻柔順地倒在我懷裡,紅著臉悄聲道:「近來沒滿足你,怨我嗎?」我把嘴唇留在她光潔的臉蛋上,輕輕搖搖頭說:「我使你受累了,你才該怨我。」她深情地哧哧一笑:「快啦,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嘿,轉眼我就真做了爸爸。

進了產院,見妻安穩地睡在潔白的床褥上,臉色潮紅,微閉雙眼,疲倦極了。我不願驚動她,進門後悄悄地坐在床前木椅上。她一下敏感地睜開眼,見是我,笑了,興奮的淚水落了出來,從被窩裡伸出無力的手。我把她的手舉起放到嘴邊親吻,安慰地道:「好好休息,每天都來看你。」。自此,我每天按時到產院視妻,每次來都把繼毌熬好的仔母雞湯盛在個瓦罆裡,惟怕天寒地凍涼了雞湯,總是用厚厚的綿布包裹著瓦罆,然後坐在床邊將熱騰騰的雞湯,一杓一杓地餵給她吃。按照產院規定:初生嬰兒在七天內不能接觸院外人員,以免引起感染。每到嬰兒餵奶時間,便響起電鈴,催離探看家屬。我連續三天也沒有看到孩子,心裏痒滋滋的,妻子看出我的思想,給出了主意,叫我聽到電鈴響時暫時離開,待一刻鐘後再來到產房,如果護士問就說忘了鑰匙。這個辦法終於使我看到了孩子。那是什麼孩子啊!既不會叫爸爸,也不會叫媽媽,裹在圍裙中,兩眼緊閉,頭和臉紅紅的像個血球。對孩子未來,我沒有作過多的考慮,因為一切有黨和毛主席早為我們安排。我信筆在日記中寫道:「生活是這樣的美妙,社會是這樣的和諧,國家是這樣的光明,領袖是這樣的偉大,我們孩子的命運,我們孩子的前途,黨巳經給她安排好了,用不著我們做父毌的去操心」。現在回想起來,這些話,幾乎句句是黑色的幽默。

家庭有了孩子,一下熱鬧許多,也一下多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奶嘴、奶瓶,尿布、尿片,哭聲、笑聲,把屋子裝得滿滿的。我一天跑進跑出,累得滿頭是汗。要不是有繼母調教,不知亂成什麼樣。在這段時間根本無法寫小說,連文聯也很少去,每天下了班就往家裡跑。家不但給我歡樂,還給我充實。此時我才知道人為什麼要有家?家是力量,責任,港灣,綠地,缺什麼她就是什麼!當孩子剛睜開眼,我就跑到百貨公司去買玩具,東挑西選,買回一個當時最時興、價格最昂貴的機械爬娃。妻一看笑著批評道:「你這個當爸的,連玩具也不會買,這是一兩歲孩子玩的。」我咧咧嘴笑著辯解說:「我和她一起玩。」妻無可奈何地一笑說:「我又多了一個大孩子啊!」

孩子滿月後,我抱著她逗玩,只要把爬娃發條一扭,爬娃便吱吱地蹶著屁股,在桌上爬來爬去,嚇得孩子又哭又叫。妻在一旁道:「怎樣?你這個大孩子一人玩吧。」我佯裝生氣道:「不,我要和她一起玩,玩到她長大成人!」妻咯咯笑了,笑得好開心。可我沒有陪著孩子玩,更沒有陪她玩到長大成人,不足一歲我就負枷帶銬離蓉而去,去到天涯海角,自此東西南北,天各一方,僅留下一個一個帶血帶淚的回憶:夢裡不盡思兒淚,多少春來無淚痕?十年後(1966年)一天,我被關押在四川省第四監獄,忽然看見勞改隊分隊長吳家恆,帶著孩子經監門,突有所感,信筆寫成此詩:你是我生命的火花,你是我留下的希望;你是情的凝結,你是愛的奔放……屈指算,年已近10歲,還沒有見過爸爸的模樣。不是我忍心把你割捨,是命運要這樣強作主張!不知你現在在哪裡?農村、城市、學校、工廠……你不要自暴自棄,你不要悲觀失望;你應該刻苦求知,你應該發奮圖強!沒有知識——愚昧昏沉,沒有知識——難把帆揚!儘管我被知識毀滅,罪在所謂反黨文章;但我仍然熱愛知識,仍堅持學習,不負流光!那管千百次批鬥打擊,那怕遍體的繩痕鞭傷。決不向專橫強暴低頭,生命呵!多麼需要知識的雨露、陽光……因為歷史獎勵的是勤奮,公正的法律是保護善良!我不相信惡棍們逍遙永遠,更不相信自己終身禁錮鐵窗!孩子,希望你好好學習,孩子,希望你天天向上!你是革命新的血液,你是祖國未來棟樑!飛吧,迎著暴風驟雨,管它千尺狂瀾還是萬丈惡浪!只要插上知識的金色翅膀,就會在宇宙中自由地飛翔,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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