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寶坻的京津新城(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小唐決心離開北京回老家了。
回家前,他要賣掉兩處在環京地區購置的房產:一套在河北廊坊的大廠回族自治縣,一套在天津寶坻的京津新城;一套還了11年房貸,一套還了9年。等房子終於賣完,小唐算了算賬,兩套房虧了70萬,天津那套就佔了60萬,那處曾經被看好的、距離天安門只有130公里的優質大兩居,成了他焦慮、痛苦的根源。
12年前,他在北京工作,想要在這座城市扎根留下,想在北京給自己一個家。12年後,他身處失業的浪潮裡,唯一的願望是快點賣掉房子,回到老家縣城。
在北京辛苦工作十幾年攢下的錢,如竹籃打水一場空,小唐失望地在社交媒體留下記錄,自嘲為「我這地獄笑話的一生」,而評論裡,還有許多和他同期買房、感同身受的人。他們都曾經相信自己順應時代,做出了正確決定,北京房價太貴,環京地區的樓盤價格是北京的十分之一,這裡進可漲價,套現離場,退可自住,落戶生活。他們懷揣著對未來的暢想,滿心歡喜地買下,直到環京房市跌穿人們的心理底線。
「家」的藍圖消失了,小唐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買房是一筆風險極高的超前消費,他因為短暫上漲的房價喜悅過,也得面對飛速下跌的痛苦。天津寶坻96平方米的大兩居,售價15萬,在老家縣城卻只能當作首付。
失業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馬上35歲,小唐找了很久,始終沒有在北京找到合適的工作,賣掉房子、「割肉」離場是不得不做的選擇。房子真正賣掉的那天,虧損固然讓他心痛,更多的卻是解脫。
環京樓市的潮水退去了,小唐最本質的心願卻還在。他想擁有屬於自己的家,而不是平白空置十年的房子,他還是想攢錢在老家縣城裡買房,即便首付就要15萬。他知道縣城的房價還有些泡沫,他會再等等。
以下是小唐的自述:
賣掉天津房子,只能付縣城首付
2016年,我用65萬的總價買了這套位於天津寶坻京津新城的房子,96.4平方米的大兩居,首付34萬,貸款31萬,還了9年房貸,還款加利息已經付了12.79萬。上個月,我還完26.25萬的尾款,最終,這套房子以15萬的價格賣掉。也就是說,這套房子,一共讓我虧了60多萬。
15萬能做什麼?在我家鄉縣城,只夠付一套房子的首付,但在天津遠郊區,可以買到水系景觀小區的大兩居。房子離天津市區50公里,離北京天安門130公里,最近的高鐵站只有7公里。15萬不是首付,是全款,一輛不錯的新能源汽車,就能抵得上兩套房子。
9年前,我在大望路和朋友吃完飯閑逛,收到了一張房產傳單,樓盤名叫錦繡香江,傳單上印著漂亮的花園湖景小洋房,大標題寫著4800落戶天津。這些描述,瞬間勾起了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我打了諮詢電話,約了週末去看房。
房產銷售把我從北京的土橋地鐵站帶到天津寶坻,一路上說著這裡的房子環境多好,將來會有高鐵站,半小時就能到北京。車子路過京津新城字樣的大門樓,我想起來看過的新聞,問了句,這是網上說的那個鬼城吧?銷售說,網上盡瞎扯,怎麼可能是鬼城?你看著像嗎?我心想其實看著挺像的,但沒好意思說出來。
她帶我去了錦繡香江附近的一處樓盤,看完我就想走了,太荒涼了,像個爛尾樓一樣,已經停工好多年,幾棟水泥樓矗立在一人多高的荒草裡,這個場景,怕是拍恐怖片也綽綽有餘。
樓盤講解和房產銷售圍著我一唱一和,說著房子的好處和未來的宏偉藍圖,一副不成交誓不罷休的樣子,從天亮一直遊說到天黑。她們想讓我先交8萬訂金,到了最後,銷售的語氣已經有了威脅的意味,她說不能讓她白跑一趟——這錢非交不可了。
一人多高、荒草叢生的野地,馬上要到月黑風高的時刻,人生地不熟,為了安全,我打算先妥協,回了北京再說,於是把訂金討價還價到了2萬。我和她一再確認,訂金是不是能退掉,銷售爽快地告訴我,都能退。
第二天,「都能退」變成了「退不了」。放到現在,我能想出無數解決辦法,但那時我太年輕,不敢去維權,也害怕訂金打水漂,就找人草草諮詢了樓盤周邊的情況,得到高鐵開通會讓房價漲起來的安慰。兩週之後,我去交了首付,但不愉快的買房經歷,一直讓我心裏有個結。
買都買了,總要往好的方向去想,我給自己構想了一個美好的願景。先安家落戶,這裡有學區,孩子能上學,也能把戶口遷到天津。我給自己畫了一個大餅,比在網際網路工作時畫得更慘烈,畢竟,這個餅的付出成本太高了。
我手機裡存了很多裝修的照片,總是暢想未來的家。為了這個房子,我也做了兩手準備,如果高鐵很快開通,通勤只要半小時,那我就搬去天津;如果超了半小時,那就等高鐵開通,房價漲了再賣掉。銷售跟我說,高鐵開通後,房價每平方米最少能漲三四千塊錢,我這套房子最少也能賺二三十萬。只是沒想到,這兩手準備都落空了。
中介承諾的2019年將開通的高鐵,遲遲不見蹤影,交通不便,從小區到北京,只有兩趟公交,早上一班,下午一班,錯過這兩趟車就回不來了,根本沒辦法京津通勤,不能住,自然房子也不敢裝修。等買房6年後,高鐵才終於開通了,即使如此,半小時到北京也是一種過於理想化的狀態,實際上,從小區到高鐵站,再從北京豐臺站到公司,時間遠超一個小時。
房子我一天也沒有住過,在那裡空置了9年。2020年,房價降了些,有中介打來電話,想以58萬的價格抄底收房,大家都覺得,再放幾年,房子總歸能漲回去,我也這麼想。等到了2022年,我決定掛牌出售的時候,中介給我提出的賣價是45萬,那時候我仍然相信有漲回去的可能,大不了我放10年、20年,它總不至於跌到20萬,沒必要急著出售。
結果,行情飛快地跌破了20萬。今年五月,市場上同樣的房子,售價是17、18萬,遠超我的想像,更可怕的是下跌的速度,2024年年底,還是27、28萬,隔了五個月,十萬塊錢像水一樣蒸發消失,房子跌到沒有底線。我心想,完了,跌破個位數指日可待。
心理防線和房價一起崩潰了,我必須要「割肉」,賣掉這套房。
我甚至有PTSD了,有一段時間,所有顯示天津的來電我都不接。銷售和我說,你不接電話怎麼賣掉房子啊,每次都打不通。但我真的不想接,我不想聽到關於天津房子的任何消息,它們全是壞消息,要麼是客戶砍價,要麼是市場降價,每次聽到這些,我都會難過好幾天。到了最後,我和中介們說,有事微信留言,不要給我打電話。
父母那邊,我也一直不太敢講房價下跌這件事,買房時他們給了我十萬,最後還貸時又給了我十萬。我不敢跟他們提這件事,如果需要安慰他們,我只能把一切歸結於命運。
有人跟我說,你總比買到爛尾樓的強點,爛尾樓買了幾年都沒交房,還是一樣要還房貸。但我前兩天刷到一條新聞,說有些爛尾樓不需要還剩餘貸款,可以斷供了。買了我們小區隔壁爛尾樓的人,他還了四五年的房貸就停下了,我還了9年房貸,最後還結清了一大筆尾款,賠掉了整整60萬,我甚至已經開始羨慕爛尾樓業主的人生,忍不住和他們比比誰更慘。
天津寶坻的京津新城(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困在環京樓市裡
我2009年畢業,留在北京工作,因為在老家縣城很少能找到合適的崗位,我是北方人,也沒想過去其他城市,能留在北京安家最好了。
天津其實並不是我最早買下的環京房,2013年,我在大廠回族自治縣買了一套,房價和稅加在一起花了51萬。當時想法很美好,等漲價了,就賣掉這套換一套北京的。可年輕時太幼稚,你漲價,北京也漲價,房子不會等你。最後,就算把大廠和天津的房子全賣掉,也換不了一套北京的房,一開始這個想法就是錯誤的。
大廠的房子比天津的房子早賣一年,買賣都早一些,虧得也就少一些。我最初覺得,大廠的房子會很好賣,已經通了高鐵,人大附中在那兒有一個校區,只要學校一開始招生,房價就該平穩了。但實際上,大廠的房價也一直在掉,飛快地掉,每次下決心賣房,其實都是我被嚇著了。
大廠的房子剛剛掛牌時,價格是105萬,中介和我說,最多只能賣到95萬。我關注過之前的市場,2021年時已經降了點價,仍然能賣到120萬左右。我不急著用錢,決定先放著,隨緣等待買家。等到第二次有人出價,價格已經變成了75萬,第三次是68萬,第四次是55萬。一次比一次低,降得也越來越快,報價從55萬到48萬,只用了兩個禮拜。我熬不住,同意了,最後的爭取是減免了5000塊中介費,買家出了48.5萬——你沒看錯,在大廠,房源被中介壟斷,買家要交中介費,賣家也要交名為推廣的中介費用。
這套房子看起來賠得不多,但加上已經還了11年的房貸,虧損也有十多萬。
我關注房產市場信息,但環京區域的房價一直眾說紛紜,很難得出有效的判斷。大家都看漲北京,看跌二、三線小城市,環京這種不尷不尬的位置,萬一北京有個利好政策,也許就能漲起來。比如大廠這套,「人大附中小學部一招生,房價就穩定」的概念說了十幾年,但直到最近,才有鄰居在業主群說學校發布招生信息了。也有中介也勸過我趕緊賣,但不少中介為了成交的佣金,買家開個價就勸賣家出售,也很難完全相信,拖著拖著,房價來到了48萬,我的心理防線又被擊穿了。
買了11年的大廠房子賠了,買了9年的天津房子也虧了,這就是我這「地獄笑話的一生」。
但真正促使我賣房的最後一根稻草,其實是失業。天津和大廠的兩套房子加在一起,每個月要還將近4000元的房貸,在北京租房,每個月還要花2500元的房租,再加上基礎的生活費,即使什麼都不做,我每個月也要支出9000元。那時候和朋友聊天,我每次都會說同一個願望,趕緊把房貸還清,以後賺的錢只留下生活費,其他就都能攢起來了。
我有兩張卡,一張卡專門用來還房貸,每個月十號發工資,我先給房貸卡轉一筆錢。失業之後,轉賬時間已經沒辦法固定了,我常常得拖到房貸扣款的前一天再去轉錢,轉一次心痛一次。
還房貸的時候,精神壓力一直很大,我喜歡「AJ」的運動鞋,一雙1000塊的鞋子,我看了很久都捨不得買,而實際上,每給天津寶坻的房子還一次房貸,我就沒了一雙運動鞋。我還了9年房貸,一年12雙,我整整丟了108雙鞋。
以前在網際網路公司工作,進項穩定,心裏還會好受一點。失業之後,我做了一段時間的外包宣傳設計,隨著線下活動減少、預算縮減,這樣的活兒也沒有了。
大家都說35歲是網際網路員工的分水嶺,20多歲時的我當然也知道,但我總是覺得這件事非常遙遠,它會是真的嗎?心裏總有半信半疑的感覺。公司也有年長些的同事,他們照樣也在工作,這種不幸的事情會輪到我嗎?但35歲失業這件事,只有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才會有體會。
我覺得,人眼前有困境其實不怕,最怕的是未來的希望破滅了:房子這樣跌,賣掉賺點錢是不可能了,連工作也沒了,你所有的願望都落空了,這才是最黑暗的時刻。房價大跌或是失業,單獨一件事都不足以打擊一個人,只有綜合在一起,才讓心態發生了變化。
也不是沒想過去天津工作,但小區附近只有一家工業園,根本沒有合適的工作機會。負擔太重,我只能選擇回老家。可是我在老家縣城也沒有自己的房子,小縣城有房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拆遷戶,一種是20多歲時父母和自己的工資加起來買了一套房。我和我父母倒是也買了,可它砸在了別的城市,甚至它比我們小縣城的房價還要低,我賣了它,也沒辦法在小縣城置換了。
有後悔,但也會向前看
我剛畢業的時候,總會有一種感覺,哪裡都有機會,一切都會變好。
最開始工作時,我的月工資只有兩千塊。前三年,我跳槽也很頻繁。在公司干一陣,工資不漲,再問一下工作五六年的老同事,如果漲幅很小,我就會找下一份工作。我強迫自己跳槽漲工資,不然在北京真的沒有安全感,等到2013年買房的時候,我每個月工資已經漲到了12000元。北京房租年年都漲,總是被迫搬家,那時候,我特別想擁有一處穩定的居所。
我做的是電影票務相關的工作,眼看著電影市場的票房,從2010年的剛過百億,到2017年的500多億。人們有錢,需要娛樂消費,所以市場規模增大,行業繁榮,工資越來越高,你總覺得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時代的氛圍也在烘托著你去看房、買房,哪裡有了新樓盤,同事間也會互相交流信息,約著一起去看房。之前還有同事喊我一起去河北廊坊的香河縣、天津的武清區看房,那裡的房價現在也跌了很多。其實虧的不是我一個人,買在環京區域的這一個群體都虧了。
我印象特別深刻,那時候我在朋友圈刷到一條消息,那個人說,上下5000年,買任何東西都有賠錢的,就是沒見過買房子賠錢的。他舉例子,講有人靠一套房子供養子孫一生,就是魯迅買房的故事,房價略微下降的時候,銷售們會發:房價都在停下來等你了,你還不上車。朋友圈鋪天蓋地都是這樣的宣傳,再加上房價已經20多年沒有大降過,你天然地覺得買房是件穩妥的事情。
十年前我總是重複聽到一個故事,講的是兩個老太太的故事。一個老太太在年輕時貸款買了房、買了車,等到了六七十歲,她還完了貸款,也享受了人生的過程。而另一個老太太一生都在攢錢,省吃儉用了一輩子,最後也在60多歲買了車、房,最後只享受了十年。我覺得十年前的整個市場都在鼓吹著這樣的超前消費,但他們都不講超前消費的代價。
絕大部分人的職場波動起伏太大了,年輕時根本預測不到以後會發生什麼,有一些人能成為那個幸運的老太太,但大部分人都是另一位,需要攢錢,需要評估自己的支付能力,看高昂的超前消費是否會在人生不順時成為毀滅性的累贅。
寶坻房子的業主群裡,有人說大不了就留著養老吧,反正環境也挺好,但這其實是不得不做的選擇。還有人說實在不行放骨灰,價格比墓地便宜。房子跌成這個樣子,很多人都說你別發出來,我的社交媒體下也有人評論,建議你不要發出來擾亂這個區域的房價。業主們也不希望在群裡看到不好的消息,大家可能都和我當初一樣,想逃避。
現在還願意買那裡房子的,大多是來陪讀的家長。孩子們在附近的中學上學,高考完就走了,頂多就住三年,人口流動性也很大,幾乎沒什麼人常住。這裡的空房太多了,賣家也喪失了議價權。中介在抖音發看房視頻,底下沒有幾個評論,沒評論就意味著沒人關心房子的好與壞,價格高與否。
和這裡形成對比的是我老家縣城的房子,只要中介發看房視頻,就會有很多人詢問總價、首付。我們的小縣城比寶坻還要小一些,但它有百萬人口,密度更大,需求反而更旺盛。我觀察了一年,它的房價幾乎沒有太大的降幅。
對我來說,房子賣掉了就是賣掉了,我也不想一直記得那個痛苦。後悔總是會後悔,現在回想起來,前30年有很多做錯的決策,但總結下來只能是別想了,向前看吧。老家縣城的房子還得再觀察一下,我得看看行情有沒有跌到心理價位,吃了那麼多的虧,再買房得考慮更多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