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孩”齐白石的“蔬笋气”(组图)

发表:2005-07-06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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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六十三岁题画白菜时写道:“余有友人尝谓曰:‘吾欲画菜,苦不得君所画之似,何也?’余曰:‘通身无蔬笋气,但苦于欲似余,何能到。’”
齐白石土生土长,作田、种菜、放牛,受着纯正的村野生活的养育和熏陶。后来学木雕,成了闻名乡里的“芝木匠”。

齐白石有“孩子气”,即“小孩”似的天真、可爱。譬如一只青蛙被水草拴住了后腿,另外三只不施救助,坐而旁观;两只小鸡争食一条蚯蚓,但又免不了“他日相呼”;一只老鼠跳到称钩上戏耍,题为“自称”;一群蝌蚪明明看见水中的荷花倒影,却争相追爱;经常画钓杆垂于水面,再画几只小鱼游过来,题为“小鱼都来”;他画小鱼丝瓜,说“小鱼煮丝瓜,只有农家能有此风味”;他反复描绘老鼠偷油,虽有“寒门只打一钱油,哪能供得鼠子馆”的憎恶,但更多的是玩赏鼠儿的乐趣;当他画出一只老鼠咬着另一只老鼠的尾巴时,忍不住写下了“寄萍老人八十五岁新造样,可一笑”的题记。

齐白石的画中总是响彻着一种世俗的、生意盎然的愉悦情调,满眼天趣之中透露着对劳动生活的挚爱和信赖,俗中寓雅,雅中见俗。譬如矗立的半截荷梗诉说着莲蓬刚刚收获;偶尔立在梗顶的蜻蜓,昂头翘尾展翅之势,给人一触即飞的灵动感。即便是那些已经离开泥土的白菜、萝卜,也都那么鲜嫩、水灵,仍然那么生机勃勃。就与他画的虾、鱼、小鸡一样,贯串着生命之歌;就像他画的篱笆、稻束、柴耙一样,让我们联想、思念着齐白石充满着“蔬笋气”的乡野生活。这种生活之歌、生命之歌,就是齐白石用他的笔墨精神谱写的。

白石老人绘画艺术的“蔬笋气”渊源深远,蕴意厚重。他虽避乱北京二十余年,但始终坚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不能不对他甘为“走狗”的廓大胸襟刮目相看。正是这种海纳百川的胸襟孕育和催生了他的“衰年变法”,成为他成就一代宗师的转折。

白石接受陈师曾劝告,以“不欲人知,致饿死京华,公等勿怜”的决心开始变法,已是五十八岁了。促使他下这个决心的是四个方面的因素:他的画别人不喜欢 (“予五十岁后之画,冷逸如雪个〈八大山人〉,避乡乱,来京师,识者寡”《五十七岁日记》);自己不满意(“予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题画》);虚心听取别人意见(“友人师曾劝其改造,信之,即一弃”《五十七岁日记》);下决心改造画风(“从此决定大变”)。他谙知变法不易,衰年变法更不易,所以才以惊人的毅力和勤奋,进行着攻坚守隘的拼搏。

在那“扫除凡格”,“关门变更”的岁月里,他握笔把刀,日不暇给。不是“涂黄抹绿再三看”,就是“夜长镌印忘迟睡”,在藤椅上小憩,在床上假寐,以致在厕所里小解,星星点点的光阴,他都不肯放过。一天到晚,古人册上的山河湖泊,同辈腕底的飞禽走兽,自己笔下的花鸟虫鱼,无时无刻不在交叠闪现,一旦打出自己认为比较满意的腹稿,便提笔蘸墨,泼写再三,往往同一腹稿,要画几张,几十张之多。陈师曾指出白石的画“还有樊篱圈着”,并把吴昌硕的画送给他看。

齐白石没见过吴昌硕,但对他在艺术上的独创精神和取得的成就十分敬佩,他把吴的画挂起来,远看近瞧,口中喃喃自语,像是着了魔,晚上躺在被窝里还盯着墙上的画,用手指当空比划着。他想起“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的一颗印刻着“青藤门下走狗郑燮”,于是吟成一首:“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山人)远凡胎,缶老(吴昌硕)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鲁迅甘做“孺子牛”,白石欲为“看家狗”。

自此,他的画作不论花卉、山水,都已明显跳出他人樊篱,自家法出,不假古人欺世。陈师曾在醇香艳花的陶醉中,挥笔疾书道:“一日不见如隔秋,三家神犬功自酬。我欲借之乘风去,为我中华雪耻羞!”这后两句诗是指陈师曾带着齐白石的画赴日本展览,轰动了日本,也震撼了北京画坛和商界。齐白石的名字和作品,被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到处颂扬。陈师曾打趣道:“白石先生,从今以后,你不必再为青藤、雪个他们转轮为‘狗’的。”齐白石连连摇头道:“不敢这么说。在所有古今名贤面前,我永远是一条忠实的走狗。几时我还要刻一方印章:‘衡恪门下走狗齐璜’!”

而支撑着这种“永远做一条古今名贤的忠实走狗”的信念的,要数他的那种“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的“笑骂由之,我自坚持”的豁达和勇毅。白石在《印说》里说:“子之刻印,少时即刻意古人篆法,然后即追求刻字解义,不为摹、作、削所害,虚掷精神。人誉之,一笑;人骂之,一笑。”白石篆刻以不摹、不作、不削的创新闻名于世,与其画并称。他不为名所误所累,对人誉人骂皆豁达“两笑”。前“一笑”,透着自信、谦虚、宽容。后“一笑”则表明这位大家的胸襟广阔,趣味恬淡,神情轻松。笑骂由之,是一种超脱;惟超脱方可逃出自我束缚,避免自我封杀。放开手脚,大胆探索,不落俗套,专心致志,不为名而着,反而促其大成。正因为有了这种笑骂由之的豁达与宽容,才会有独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这种意志和精神促成了白石的艺术经历“衰年变法”之后达于艺术巅峰。

知恩图报乃君子之德。齐白石就具备受人恩惠永世不忘的知恩之德。胡沁园是最早教白石画画做诗的恩师。他写了许多怀念恩师的诗文书信,如《看菊怀沁园胡宅》诗云:“青鬓乌丝来晚翁,年年佳日喜秋风。红云满地闲看菊,犹记停车谒沁公。”有一信寄胡沁园曰:“年别公后,眠食欲废,奈何委画者颇多,一无应命,知我惟公,想不罚我也。黄画小幅一,其品清逸,寄一奉公置之……”思恩之情,可见一斑。陈师曾是第一个劝齐白石改变画风,并促其完成“衰年变法”,致使齐的画由工细清秀变为飘逸冷峻,进而变为厚重雄浑、大气磅礴。又是陈师曾第一次为他在日本办画展,声名大震,白石没齿不忘。在陈去世三年多以后,白石还写诗怀念亡友恩师:“君我两个人,结交重相畏。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贵。牛鬼与蛇神,常从腕底会。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我言君自知,九泉勿相昧。”这样还觉不够,于是,在大暑天,不顾炎热和蚊虫叮咬,连续两晚把这些事详详细细告诉儿子齐良迟,让子孙们都记得人家的好处。


葫芦蝗虫

最难能可贵的是齐白石从不委身于人,绝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血性男儿的磊落光明和铮铮铁骨,堪称民族之脊梁。

一是不近官场。四十岁时,白石到西安结识了陕西臬台樊樊山,樊很赏识、器重并同情他,想利用自己的关系向慈禧太后保荐他入宫作画。朋友电劝他走臬台门路,谋个一官半职。夏午诒也要为他捐个县丞。但他一一谢绝了,并在《藤花》的画面题上“柔藤不借撑持力,卧地开花落不惊”的诗句,又刻上一方“独耻事干谒”的石印以公开表露自己的心迹。他的题《菊》诗说得好:“穷到无边犹自豪,清闲还比做官高。归来尚有黄花在,幸喜生平未折腰。”他宁愿在北京做个“流浪者”,住在法源寺做“半个和尚”,背着“外省人”“外来户”的名声时时遭到围攻而不怨、不悔。

二是痛斥贪官污吏。他的题《不倒翁》诗曰:“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在旧社会,人民痛恨贪官污吏,但敢怒不敢言,齐白石却通过艺术形象,寄予刻骨的仇恨。

三是拒斥日伪。“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齐白石痛恨万分,拒绝将画卖给日本人和汉奸,并在家门口贴上两张告示:“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可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到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有一次日本人逼他宣扬“中日共荣”,他不从,被扣留三天,便写下了“予子孙永不得做日本官”的遗言以表抗拒到底的决心。有时不便硬拒,就变通手法与日本人作斗争。在一首题《蟹》中写道:“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都表现了白石老人刚正不阿、光明磊落的民族气节。



蜻蜓

齐白石虽然属于上个世纪,但齐白石艺术并没有成为过去,对于二十一世纪无论是创作者还是欣赏者,都具有范式意义。齐白石的借古开今的创作道路,表明他已经充分认识到继承传统是创新的重要基础,而创新又是继承的必然发展。齐白石艺术是以关爱自然、讴歌和平为旨趣。“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已经潜入了他的灵魂深处,时刻引发大地之子的心灵悸动。对于大自然的山水草木,自由生息的花鸟鱼虫,他不能不想着它们,爱着它们,表现它们,再造它们的形象和神灵。正如齐白石在获国际和平奖时曾说:“正因为爱我的家乡,爱我祖国美丽富饶的山河土地,爱大地上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此花费了我毕生精力,把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感情画在画里,写在诗里。直到近几年,我才体会到,原来我追求的就是和平。”齐白石具有守护“通身蔬笋气”的精神家园的高度自觉和炽热的情怀。这个精神家园,对于艺术,对于文明,都是安身立命之所。齐白石的守护,或赞颂,或揭露,或劝诫,或拒斥,倾注了一腔热血、一生赤诚。

继承、变革、创新、开拓、与时俱进,永远不要疏离民族传统,须臾不要离开人民土壤,不要让铜臭气、脂粉气和世俗气抹煞了“蔬笋气”。或许这就是齐白石艺术精神对于二十一世纪的意义。(冰 静 《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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