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网络和媒体上，关于告密的话题引发了热议。几位主要的当事人，有的曾是尊敬的前辈，有的是同难的世交。从个人感情上，我一直不愿评论这些事，作为那个血雨腥风年代的幸存者，勾起任何一段记忆，都是极大的精神折磨。但有些貌似公允的论调，令我想起了美国老片《闻香识女人》末尾的那段经典台词。
让我们重温一下剧情：查理是博德中学一名普通学生；史法兰是一位退休军官，因为意外失明，人生从顶点的辉煌滑落谷底。史法兰打算结束失去意义的生活，于是在查理的陪伴下，去享受人生最后一次旅行。他们住进豪华套房，共享美味佳肴；史法兰追逐着陌生女子的香水味道，跳起优雅性感的探戈；开着最新款的法拉利跑车，载着查理在街道上飚车......。这个瞎老头在疯狂行乐之后，准备开枪自杀，然而查理声情并茂的劝阻令他改变了人生。获得重生后的史法兰与查理情同父子。影片末尾，查理因见证了一件恶作剧，面临一个艰难选择--要么出卖朋友，要么被学校勒令退学。史法兰为此在学校礼堂的听证会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
......你们的座右铭是什么？"孩子们，出卖朋友求自保，否则烧得你不见灰"？先生们......出纰漏时，有人跑有人留，查理面对烈火，那边的乔治躲进老爹的口袋里，结果你做什么呢？你奖励乔治，摧折查理。
...... 你在这培育的是老鼠大队，一堆卖友求荣客，如果你以为在锻炼虾兵成龙头，最好三思，因为你正扼杀了这所学府所坚持的精神，真是耻辱！你们今天给我看的是什么秀？唯一有格调的坐在我旁边！我可以告诉你，这孩子的灵魂没有被污染，毋庸争辩的，为什么我知道？有人，我不说是谁，要收买他，但查理不为所动。
...... 我告诉你什么叫过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过分！我想示范，但我太老太累又瞎，如果是五年前，我会带喷火枪来这儿！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是见过世面的，明白吗？有一度，我还看得见，我见过很多很多，更年轻的男孩，臂膀被扭，腿被炸断，那些都不及丑陋的灵魂可怕，灵魂不可能有义肢，你以为你只是把这好青年象落荒狗似的送回家，我说你是处死了他的灵魂，为什么？因为他不是博德人，博德人！？伤了这男孩，你就是博德孬种！
......来这儿的时候，我听到类似"领袖摇篮"的字眼，嗯，枝干断掉时，摇篮就垮了，它已经垮了，已经垮了！"人类制造者"，"领袖创造家"，当心你创造的是哪种领袖！我不知道，查理今天的缄默是对还是错，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决不会出卖别人以求前程！而这，朋友们，就叫正直！也叫勇气，那才是领袖的要件！
影片的结局是令人欣慰的，史法兰的仗义执言打动了全体师生，挽救了查理的命运，也救赎了所有人的灵魂。由此，我想到了中外文化史上告密观的异同。
在基督教文化中，犹大的告密，将耶稣基督送上了十字架，再没有比告密更可耻的行为了。这一事件的垂范，令所有告密者永远受到全社会的谴责和宗教良心的拷问。儒家文化是"以伦理为宗教"，家庭成员"亲亲相隐"可以减免治罪，但谋反、谋大逆、谋叛的重罪及亲属间伤害罪除外，仍以皇权和家族伦理为上。从古代崇侯虎向商纣王告发姬昌，到近代袁世凯向荣禄、西太后告发维新派，告密者纵使一时得意，到头来总是为人所不齿。
当20世纪的威权文化崛起之后，告密才变得"光荣"起来。1932年，年仅13岁的帕夫利克，向前苏联政治保安局告发了父亲特罗菲姆，致使其被捕并死于劳改营中。帕夫利克因"大义灭亲"而成了英雄，后来又和他八岁的弟弟费佳被"苏维埃政权的敌人"杀死在森林中。其祖父、祖母和舅舅被指控为 "杀人凶手"，并立即执行枪决；一个家庭就此毁灭，只剩下帕夫利克的母亲。据说这孩子告发的初衷，只是为了逼迫父亲与母亲和好。
帕夫利克被前苏联官方宣传为"少年英雄"，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达了对布尔什维克的"忠诚"。他的事迹被写进课本，号召全国青少年学习。不少人以他为楷模，也纷纷告发亲友，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
基督教文化中唯一的"告密"方式，是信徒向上帝的忏悔，不致伤及他人；而在斯大林创造的苏维埃新文化中，政治威权成了新的上帝并伤害所有的人。1949年以后，这套文化也被移植到中国。历经各种政治运动和造神运动，摧毁了传统的封建伦理和外来的基督教伦理，"三忠于""四无限"成了唯一正确的信仰，亲人、朋友、同事间的相互告发，一段时期内成了社会常态。
评判威权年代的告密行为，我认为应有三条底线：一看动机是高压下的被迫自保，还是自愿地、持续不断地告发，将坦白与陷害区别开来；二看告发的内容是主动套取、编造还是被动听说，以及伤害的致命程度（告密者有选择告发内容的自由度）；三看事后对自己的行为有无补救和忏悔，将责任全部推给体制和时代，则是一种怯懦。
六十年来的告密史并未结束，当前这场争论，触及了很多过来人灵魂深处的罪孽，是他们所不愿面对的，也是新生代所无法想象的。"窃听风暴"仍在我们的生活中持续发酵，是长期灌服"狼奶"的报应。历史的问责没有下限，选择什么样的文化，关乎一个民族的前途。让我们以《闻香识女人》中史法兰的最后一段话作为结语：
而查理他也走到了十字路口，他选择了对的路，充满原则，通往个性之道。让他继续他的行程吧，他的前途掌握在您手中，诸公，绝对是有价值的前途，相信我，别毁了它，保护它，拥抱它，有一天您会自傲，我保证。
2009年4月11日 风雨读书楼
《中国周刊》 2009年第一期（发表时略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