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女囚(二十二) 无奈之举--唱歌

作者:孙宝强 发表:2009-05-24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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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快把纱交上来。"388把箩筐朝地上一扔。进组多天,我从未见她微笑过,她的脸永远是一块铁板。"从今天起打毛衣,完不成三割。""三割就是割接见,割晕,割洗澡。"小苹果解释着。

"531,一斤四两毛线。"她记录着。"照这式样打,既不能紧也不能松。绒线1.4斤,成品毛衣也应该1.4斤,上下误差在30克。""什么时候交货?""开什么玩笑?"388沉下脸。"一天一件。""什么......我连毛衣针都没有。"我嗫嗫着。

"这里是专政机关,不是慈善机关。"388硬邦邦地说。

"我让家里带......""今天的活要等到下月干?"388冷笑着。"你就等着三割吧。"

"拿去。"一付竹针递到我手上。送针的雷锋,就是‘绒线编织大法'的猥琐女。

"快打吧。咦!你怎么起老掉牙的头?我教你。"猥琐女手把手做起示范。她动作娴熟,态度热情,一定是上次的肥皂草纸感动了她。

我站在门边,就着走廊上的囚灯织毛衣。起风了!囚灯在风中摇晃,澄黄飘突闪烁。我揉揉眼,努力把漏掉的一针补上去。

"531,你就是不睡觉干也完不成劳役。"小苹果抖着腿。"上啥山砍啥柴,实在没柴,搂一堆草也行。"

"531完不成就得三割。三割就意味着犯人把她踩在地。"老妪担心地说。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割晕,我照样能搞到吃喝。拍电影时,导演给我搞吃喝;提审时,检察官给我搞吃喝。"

"又吹。"我低下头,检查花纹是否对路。

"我对女检察官说:阿姨!你长的像我妈。我妈被我爸逼死......呦!我尖叫一声:胃好疼啊,已经48小时没吃饭了。结果检查官给我买了茶叶蛋。"

"你的聪明,都放在诡计上。"

"在少教所,卖淫的学诈骗,诈骗的学盗窃,盗窃的学卖淫--互相学习交叉成长。你想知道我咋进来的嘛?"

"牌子上写着盗窃犯。"

"其实我不是盗窃而是诈骗,确切地说色相诈骗,而且诈的是美国鬼子。一个大雪天,我走到美琪大戏院。有个中年男人请我吃饭,吃完后跟他回家睡觉。从此,他天天给我100元,同时把半岁儿子交给我。他问我哪里来,我说是浪迹天涯的吉普赛女郎。

半年后他腻了,就让他朋友来嫖我。与其让你做人情,不如出去闯天下,于是我给孩子喂了安眠药......""孩子是无辜的。""可是我也是无辜的。"小苹果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终于钓到一老外。他答应给姐妹一人100美金,结果却少了一个零。姐妹们决定让他尝尝红小兵的厉害,在他销魂时取走钱包。想不到老色鬼居然报警。"

"有了这个高度焉能不落网?"我笑了。

"审讯我的是二个小毛警,他们对副题的关心超过主题。我窥准这点,让他们听的眼睛发红眉毛发绿,喉结上下来回滚动。"

"你谈什么?""我谈黄带的内容。他们听了笑了乐了,最后问带子的主人是谁?我说地址不祥,我带你们去。一要人少,二要便衣,车子停在城隍庙外,你们和我保持一定距离。

我带他们在迷宫里转。当转到一个胡同时,我撒腿就奔,几个转弯把他们甩下。一辆11路电车过来,我一个箭步窜上。

我靠窗而坐,眺望窗外景色。审讯时留下假身份,能耍弄警察,这是17年生涯中最值的纪念的日子。

请你把票拿出来。一个查票员站在我面前,我魂飞魄散。查票员把带到终点站,我没有一个子儿。他坚持让我说出地址,我只得说出外婆家地址。想不到他把电话打到派出所。电话一通,就听里面狂呼乱喊:抓住她!抓住她!

我朝门口冲去,却和一个人撞个满怀。等我爬起来,大门已经锁上。想不到你这黄毛丫头,还是一号通缉犯?查票员冷笑着。

二个警察气喘吁吁冲进来,一进门就给我上铐。他们抱住查票员,差点和他接吻。查票员也激动万分。为公安破案,涨工资板上钉钉。二警察翻出一盒烟,慎重地献上去,六只大手紧紧相握。警民一家,天下无敌。

终点站设在诚隍庙。棚户区里,摇扇的,光膀的,赤脚的,遛达的随处可见。当二个男人押着一个姑娘走来时,电影‘带手铐的旅客'里的一幕上演了。

‘满世界坏人不抓,却抓一个小姑娘。'爷爷愤慨地说。‘这闺女和我死去的闺女一般大。'妇人唏嘘着。‘罪过!罪过!'老婆婆直摇头。‘凭啥给小孩戴手铐?'有人吼着。我一看形势对我有利,马上嘴一扁,呜呜哇哇哭开了。

‘了不得啊!这女孩冤大着呢?'‘一定要问个青红皂白。'‘咱见死不救就成了帮凶。'人流像洪水,汹涌地围上来。

我用带铐手抹了把泪,又朝四面八方的父老乡亲点了点头。

‘还不快跑?'有人嚷着。我一个百米穿扬,箭一样射出去。人墙闪开一条缝,我一过去,人墙马上合拢。我跑啊跑,就在最后冲刺取得胜利时......""怎么了?""天绝我也!天绝我也!"小苹果仰天长啸。

"警察从前面包抄过来?""包围圈还没形成。""跑不动了?""就在即将完成胜利大逃亡时,我摔在一块香蕉皮上,摔的人仰马翻,摔的人事不省。啊!"她发出一声嚎叫。

"又一次活擒生逮。"我笑了。

"人助我,天不助我也!"小苹果头朝后仰,拼命撞墙。

"不要啊。"老妪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啪啪',现在不是沉闷的撞击,而是清脆的掌声。老妪捂着脸缩到角落。一切迅速地来,一切迅速地走。要不是老妪脸上的红印,我一定以为这是梦。

"一块香蕉皮,一块千刀万剐的香蕉皮。人助我,天不助我也。"小苹果嘶哑地嚷着。"531,为什么我的二度逃跑全都流产?"小苹果睁着二颗黑黑的瞳仁问。我摇摇头。

"这是天意,这是报应。你相信因果关系吗?""不!"我坚决地说。"郐子手逍遥法外,好人屡遭不幸-我绝不相信报应。"

"你知道我们窃取的钱有多少?告诉你,一共50美金,还不到500人民币。按照法律,1000元才判一年。可现在主犯判6年,其余4年3年。最恨的是嫖客居然没受惩罚。警察把钱包还他时,还代表政府向他赔礼道谦。要知道,他嫖的是未满18的少女,走遍全世界,他都应该受到惩罚。这社会公平吗?公平嘛?"二颗黑葡萄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我。

"在中国,没有‘公平'这二个字。"

"531!你认为我还会进来吗?"红喷喷的脸凑近我,鲜活的身子靠近我,黑葡萄样的眼睛看着我。我想起琼瑶笔下的白雪公主。

"我不愿意你再进来。""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当然真话。""那我就告诉你,我会进来而且一定会进来。社会蛀空我的肌体,侵蚀了我的灵魂。我像娇嫩欲滴的苹果,里面全部蛀空霉烂。"

我头也不抬地打毛衣,恨不能变成千手观音。好了!二天二夜的风雨兼程,毛衣总算竣工。我把最后一根线头跳进领口,喜滋滋去交货。

"超重一两,重打!"388的话,如晴天一个霹雳。"什么......""拆了重打!"388把毛衣一摔。

天呐!毛衣花头样式,长短尺寸全符合要求,不就多了50克。就是孪生姐妹也有前后之分,就是一窝猪崽也有克厘之差,难道毛衣要用‘绝对值'?难道毛衣要在天平称里打?

"不是有30克误差嘛?"我昏头昏脑地问。"她看你不顺眼,你死定了。"小苹果朝我使个眼色。我强打精神拆毛衣。一针针拆,一行行拆。拆下的毛线卷卷的,要是重打质量肯定不过关。怎么办?

"收工!"388嚷着。收工?收工就是收了工场间的活,重新拿到小号干。"我去放水擦地,你趁天黑前把花样排好。"小苹果一跃而起。

天黑了。我站在栏杆前,就着走廊上萤火灯开始编织。手酸的抬不起,眼酸的看不清,我还是直挺挺站着。完成劳役,一为我的尊严,二为能见儿子一面,我已嘱咐丈夫把儿子带来,我想他都快疯了。黎明时,我倚在墙上睡着了。

"531,我的针。"嘶哑的声音把我叫醒。"什么?""我的针。你还我针!"猥琐女隔着栏杆嚷着。"上次借你的针,现在收回。"

"可是......针在毛衣上啊。""把针抽下。""你不是说你有许多针,让我用嘛?""我是说过,但是我现在要。"她蛮横地说。

"试试。"老妪递来二付针。"太细了...又太粗了。"我比划着。"还针!"猥琐女一脸得意:这块骨头卡在我喉咙上。

"能不能缓缓,我让家里带。"我低声下气。"立刻!马上!"她蹦出四个字。我只得一点点褪下针。"什么事?"小苹果端着粥走来。"531想赖我针。"猥琐女出言不逊。

"不是她赖你针,而是你看中小麻球吧?""还是你聪明!"猥琐女咧嘴一笑。"好东西早该孝敬我了。晚上给我。"猥琐女跑了。

"天呐!我还以为遇到雷锋呢!"我自嘲着。"原来在关键时讹诈。"

"记着!雷锋已死,你现在生活在虎狼中。""赶快写信让家里捎针。"想起黄世仁的逼债,我有了紧迫感。"写信一月一次,而且在能接见的前提下。你这个月有资格接见吗?"小苹果冷冷地问。

"没针完不成劳役,完不成劳役停接见,停接见没有针,没针更完不成劳役,这不是恶性循环吗?"我着急地说。"这就是你说的马太效应-穷的愈穷,富的愈富。"

"难道队长没想到这问题?""穷的愈穷,富的愈富,这是国策,也是监狱潜规则。你以为减刑者都身手不凡?""不是说劳动积分制嘛?""也就骗骗你这榆木疙瘩。"小苹果把粥倒进嘴。

"针不进来,她再要针咋办?"我急的粥都咽不下。"送完小麻球,再送肥皂草纸,再送衣服鞋袜。""针和书是出狱者扔下的,她用这骗吃骗喝。"老妪气愤地说。

"队长不管?""每个角落都有蟑螂,每条缝隙都有蛆虫。队长就是杀虫剂,也斩不尽杀不绝。"

下午开中队会,一个老年犯认真地听,认真地记。虽然穿囚衣,举手投足间,有不经意的别样。

"傻货。"小苹果恶狠狠地说。"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秀珍。每次开会极认真,可惜好学生也判了17年。"

"本来我也憎恨四人帮爪牙。现在我明白,他们也是牺牲品,毁他们的是体制,是运动。"

"50步笑100步。"小苹果乜我一眼。"我羡慕她一没劳役指标,二是二人一间房,最重要的能吃小灶。"

"531队长叫。"我赶紧走进办公室。

"进小组半月,劳役完成的咋样?"张队长笑眯眯地问,我有些羞愧。重打的毛衣分量达标,但388一会说手势紧,一会说不平整。毛衣像法律,谁操纵谁主宰。现在毛衣正面临第二次重打的命运。

"手怎么了?"张队长惊讶地问。我十指粗大,手背高耸,手腕上缠满伤筋膏。这不是手,是一个高度发酵的馒头。

"没啥。"我把衣袖朝外拉。"肿得好厉害。不过一开始全这样,劳役关是一道坎。"
"我努力越过这个坎。"我冷静地说。

"这里打毛衣,要具备冯秋萍的水平。毛衣是出口工艺品。这是你丈夫的信,他真是个好人。"张队长微笑着把信递给我。我把开了口的信捂在胸口,快步走进小号,坐在马桶上。

"531。"388嚷着。"我......上厕所。"我把信塞进口袋,急忙奔出去。

"别人交了第二件,你的第一件呢?""我......""完不成劳役,你没说话资格。"她把剪刀一摔,我诺诺退下。

总算收工能看信了。这是9个月来第一次家信。别的信,都被水泡眼打回去了。信的第一行:亲爱的宝强,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

信纸里掉下卡片,这是一张发黄的硬纸板,上面有二行遁劲的黑字:唯有肝胆相照,才能风雨同舟;唯有情真意切,才能天长地久。摘自‘新民晚报'三言二语。

"用党报来隐喻,借代,传递,影射,这办法高。"老妪兴奋地说。

我翻过卡片。‘钻石只能在大地暗处才能找到;真理唯有在思想深处方能发现。'-V.雨果。摘自4月14日新民晚报。"纵然层层检查,道道设防,名人名言畅通无阻。"老妪翘起拇指。小苹果从我手里夺过信:......儿子虽然离开母亲,依然有许多爱。爱来之我们,还来之老师。虽然你在里边我在外边,但是我们心心相通。我绝不会在你最困难时,去寻找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记住!你的身后,永远有一棵大树。"小苹果高声朗读着。

"人生得一知己,足也!"老妪黯然低下头。

我眼圈黑黑,酷似大熊猫。大熊猫现在忧虑重重:劳役落下,这月接见肯定泡汤。

"为了庆祝三八妇女节,九大队要组织一场文艺会演。愿意参加者向组长报名。"喇叭里播出新闻后,小组一片欢腾。

"我报名!""我也报名。""一个一个登记。"456拿着本子,挨户统计。半圈下来,本子密匝匝一片。牙齿漏风的报名朗诵,五短身材的要求跳舞,五音不全的要求独唱,急巴子要求演讲。连话也说不囫囵的,也要来段德华哥的成名曲。是啊!整天猫在巴掌大的地方,舒展四肢是梦想,翻身打滚是理想。有个舞剑弄棒机会,绝不放过。

"531,你呢?"456走过来。"我连劳役都完不成。"我急忙推辞。"她要么唱歌,要么演讲。"小苹果断地说。"不!"我急忙摇手。"重在参与嘛!"456记完后走了。

"上次替我行贿,这次替我报名,越俎代庖让我做监狱的轿夫和喇叭?"我生气地说。

"你照过镜子吗?""没兴趣也没时间。""才9个月,你的脸即肿又青。再过27个月,你就是楼兰女尸。三年后等你的不是凯旋门,而是一顶刑释帽子。三年后,你要生存,要抚养儿子,要照顾家庭。你没有工作,没有劳保,没有医保,要是再没健康,和死有啥区别?"小苹果大声嚷着。

"这......"我黯然不已。虽然白天我逃避,夜深人静时,这问号一次次骚扰着我。

"上月,减刑回去的小李死了。""为啥?""拼命挣分是健康的透支。你知道监狱回炉率多少?""多少?""30%。""这么多?""监狱不是天堂,没必要朝这里挤。可出去后,没健康,没工作,没劳保,让人咋活?有个回炉者冲朱队长嚷着:你以为我愿意回炉?为了活我才去偷。政府为啥不给我们一条活路?朱队长听了只有沉默。"

"朱队长是个明智的人。"我感慨着。"我希望你也明智。越俎代庖?要是换了别人,我踩一脚还来不及呢!""可是......"我本能地抗拒着。"藏起你的喜怒哀乐,埋葬你的思想信仰,像狗一样活下去。"小苹果断地说。"唱一只歌,可以顶你五件的毛衣。"

"像狗一样地活下去。"我喃喃着。这是电影‘芙蓉镇'里一句话。我本以为,这话和文革一样,被埋进历史的垃圾箱。"

"你的幻想毁了你。""我绝不是毁灭。"我果断地说。"我对我做的事,无怨无悔。"

"531你唱什么歌?"456站在门外亲切地问。我犹豫了。6月4日5日的演讲,让我嗓子嘶哑。再加上后面的一连串打击,我几乎失声。

"你就唱‘党啊!亲爱的妈妈'吧!"456意味深长地说。"不!绝不!"我尖声嚷着。"我唱长江之歌!"

"我看你唱‘党啊!亲爱的妈妈'。"小苹果斩钉截铁地说。看来她要当我的经纪人。"我也觉得你唱这首歌好。"456说的婉转,眼神却在透露某种信息。"不!要么不唱,要么就唱‘长江之歌'。""那好吧,你出来试唱。"

南边走廊已经成了排演厅。一个喉结者正在练声,我怀疑她有性别倒置。一个肥腴婆在大劈叉,我担心她要滑倒。

"停!一个一个来。"劳积会田主任拍着手,一个女犯背着手风琴走来。

"我先唱。""啥调?""不是跳是独唱。""问你啥调?"风琴手不耐烦了。"啥调不知道,反正我能唱。"歌手一昂头。"跟我的琴走。"琴手一拉琴键,音乐声起。独唱者唱了几句,众人就笑弯了腰。这走调不是走一条马路,而是从南极走到北极。"我的琴跟你走。"琴手只得妥协。

此女唱的是华仔的歌。声如破瓦,音如裂帛,唱着扭着,扭着唱着,活像跳神的巫婆。‘爱啊依啊啊啊啊......'她还陶醉在自己歌声中时,琴手已经罢工。

"咦!我没结束你怎么结束了?"独唱者很气愤。

"下一个。"琴手没表情地说。"不是规定二选嘛?还有一个是国粹。""国粹?"

"黄梅戏难道不是国粹?我唱天仙配。""伴奏。"老田手一挥。看来她知道国粹的意义。

"没法伴奏。"琴手‘啪'地关了风箱。"那就清唱,清唱能显示真水平。"老田说。

"好!"独唱者胸一挺,双脚呈丁字型摆开。真是南为桔北为枳。‘天仙配'一到她嘴,就像鸡和鸭在调情,怎么听都有股浊味。唱着唱着又转起来。她穿了件上窄下宽,呈放射状的灯笼衫。抛发线上缀着亮晶晶珠片,本来就肥腴的她,转啊转,真像点燃的灯笼在风中吱溜溜转。

一个浓眉大眼的队长走来。她冷眼一瞥,嘴角掀起一丝鄙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朱中队长。"有人凑近我,原来是大鼻子。

"啥时来的?"我惊喜地问。"二月前。一直没机会和你搭话。我判七年,他判无期。""这么重?""主角不判,就判小喽罗。"大鼻子生气地说。"他妈的!出去后拣大的狠的干。"

"下一个。"大鼻子‘嗖'地跳出去。"我唱邓丽君的‘甜蜜密'。要求伴奏。""这歌能唱?"琴手咨询掌握政策的田主任。"在监狱唱这歌,说明改造的英明。"老田一挤眼。"明白!"琴手会意地拉开琴。

刚才还咬牙切齿的大鼻子,现在完全沉浸在甜蜜中。她‘甜啊密啊风啊花啊'地唱开了。声音糯绵无骨,表情暧昧甜腻。唱到‘啊呀啊呀啊呀呀'时,她做了个黑虎掏心的动作。

"我唱的不错吧?"唱完后她兴奋地问。"不错!"我敷衍着。

接下来的试唱,不是香港就是台湾,而且是清一色的情歌。凭心而论,歌手嗓子无大碍,只是油滑轻佻,怎么也有‘过手就酸'之嫌。

"完了吗?"琴手懒洋洋地问。"还有一个......长江之歌。"老田看着手上的纸。

"长江之歌!"琴手鄙夷地扬起眉。不自量力已经够多,咋又冒出个更不自量力的。

"谁唱?""我。""啥调?"她眼皮也不搭。"原调。"她的手按在键上不动。"试试吧!"我尽量说的委婉。

她猛地打开风箱,激昂的旋律,夹着风雨,挟着闪电,由远而近呼啸而来。琴声卷着海的怒涛,山的呼唤,一泻千里浩浩荡荡。

我挺直胸,打开腔,一股豪气从丹田处扶摇直上。头腔,ISI咽腔,胸腔,汇成一股强大的气流;气息统一,声区统一,位置统一,音色统一。声音在激荡,回旋,共鸣,碰撞。我讴歌我的爱,我控诉我的恨,我歌我哭,我哭我歌,这是长哭当歌,长歌当哭。

当最高一个音符爬上喜马拉雅山,攀上珠穆朗玛峰时,呐喊如冲出轨道的行星,灵魂如挣脱藩篱的精灵,飘逸上升,倔强上升,冉冉上升,无限上升。高音停留着,盘旋着,激荡着,呼啸着,如大鹏展翅雄鹰翱翔。

寂静!一片寂静!一片深深地寂静。所有人沉浸在震撼中。"大气磅礴,淋漓酣畅!"琴手把风箱一收,缓缓吐出八个字。

456静静地看着我,眸子晶莹透亮。在亮晶晶的眸子里,我找到了知音。我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再来一首!"琴手有了热情。"我唱深深的海洋。""深深的海洋?行嘛?"老田警觉地问。

"这是世界名曲。"手指滑过琴键,一串漂亮的音符倾泻而出。低沉而悠远的旋律,滑过蓝天白云,掠过高山海洋,宛如天籁之音朝我飘来。当深沉而妩媚,哀怨而优雅的前奏响起后,我用伤感,叙说青春的不再,欢乐的短暂。我唱着海一样深的思念,海一样阔的挚爱;我唱着浪的追求,浪的泣诉。当我唱到‘啊!别了欢乐别了青春'时,456倏地奔去。

她奔进小号,拉过栏杆上的毛巾捂住脸。在她肩头的耸动中,我唱完了歌。

"排队!排队!"456扬着手站在楼梯口。长龙逶迤,朝一个地方游去。威严而压抑的礼堂,张开大口吞噬一条条长龙。

干练的樊大队长走到舞台中央。"今天是3.8妇女节。监狱组织文艺活动,希望女犯们认真改造,早日回归社会。下面由XXX演讲。"

一个一拐一瘸的女犯上了台。她先对队长鞠躬,然后开始演讲。她感情真挚,神色庄重,稿子也写的很有文采。我被她的虔诚打动,一点点进入角色。她因组织舞会而被警方取缔,正逢严打,于是舞会组织者以流氓罪判7年。

她一谢法院给她第二次生命;二谢队长给她崭新灵魂;三谢提蓝桥是涅磐起点。说千道万,谈不尽党的大恩大德;说万道千,吐不尽舞会的十大罪状。言之凿凿,似有机器人背诵之嫌;神情兼备,亦存假面人活动之态。

不就一家庭舞会,何至要判七年?冤假错案,演变成庆功颂德会。演讲是吐露心声,还是无奈作假?是挣分需要,还是人性扭曲?在中国,有多少迫害就有多少感激;有多少镇压就有多少匍匐。有右派风烛的感激,有反革命苟延的感激,有妻离子散的匍匐,有家破人亡后的匍匐。有家雀的眷恋,羔羊的柔弱,波斯猫的乖巧,牧羊犬的忠诚。可惜没有凤的高傲,梅的傲霜,虎的威猛,鹰的桀骜。掐着喉咙,还要唱赞美词;肉体受虐,还要灵魂下跪。呜呼!呜呼!我沉重地摇着头。

"531上。"456推我一把。我茫然地走上台,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风琴手一按琴键,熟悉而激越的旋律,暴风雨般响起。我一挺胸,在激越而高昂的旋律中,放开嗓子敞开心扉。

"今天开始做电容器,一天75只。领工具。"388沉着脸。"不要说电容器,就是做导弹我也不会输。"537朝我横了横眼。

537又名二殡。这个殡不是傧妃的傧,而是殡仪馆的‘殡'。她杀人未遂判五年。天呐!与其说她是杀人犯,还不如说是醋坛子。在二奶和三奶的拳击赛中,情夫为了讨好三奶,把二奶送进看守所。

承办问她,你满世界追杀她,真准备杀人?不杀她誓不为人。

真准备杀她?恨不得大卸八块。

既然你有大卸八块的勇气,那就以杀人未遂起诉。于是,一把菜刀闹革命的她,从殡仪馆来到监狱。现在,殡仪馆馆长可以和三奶高枕无忧了。

我组的生活组长是空缺。空缺周围,游荡着几十双饥饿的眼睛。鉴于二殡特殊,甚至有点滑稽的案情;鉴于二殡出色,甚至是优秀的劳役,她成了组长不二人选。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未决前的犹豫。

"在这里,最硬的就是劳役。生活掼不出,只能踩在脚下。"二殡又横我一眼,发表了准就职宣言。

"二殡说的对。没本事别想在这混。"老三毛气势汹汹地嚷着。老三毛是四进宫,一辈子在官司单位淌。淌的她头顶生脓,脚底流疮。虽年过六旬,‘斗'志高涨。

"老三毛,你啥时和二殡勾搭起来?上月还像一对斗的死去活来的蟋蟀。"蓬头垢面的250用标准的江北话说。

250是半文盲,本来在残疾人大本营工作。由于她顶撞领导,失去三个月的工资。250一怒之下,拿了厂长钱包,结果以盗窃罪判三年。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贯是中国的特色。250被关进囚笼,坚决不低头。她不但大闹法庭,还大闹提蓝桥。其实,从公检法到管教都知道她冤。但谁都不想做包公,也做不了包公。250三天一大闹,天天一小闹,不但小组红旗飞了,连稳定也被她闹走。张队长一次次找她谈心,巨冰终于在温暖中融化。只要一念张队长的紧箍咒,这个孙猴子,立马鸣金收兵刀枪入库。

"250,你发啥声音?"388一横眼,这几天她的气老不顺。"路见不平拿出刀。"250也一横眼。"你忘了自己的保证?""不敢忘。"250做个鬼脸。

"凭这只翻司想在这撑世面,做梦!"老三毛横我一眼。"啥叫翻司?""翻司就是脸。"老三毛用手比划着。

"哝迪只翻司最灵,可惜不是人脸是妖脸。"250‘呸'了一声,于是大家笑了。

"537队长让你去。"二殡一听,撒腿朝办公室奔。"看样子,殡仪馆的货色要爬上去了。"250冷笑着。

"人家537就是有本事,她的活做的不要太好欧!"老三毛正说着,二殡一脸灿烂走来。笑从鼻梁中间朝八方放射。

"从今天开始,537担任生活组长。"456郑重宣布。二殡和388相视一笑。

"我早看出你是块料。"老三毛凑上去。"以后还跟我斗吗?"二殡得意地问。

"中美合作已经翻开新一页。"老三毛谀笑着。"臭不要脸的老三毛。"250一口呸去。

"组长你看她啊!"老三毛摇着身子撒娇。"老掉渣还发嗲!"250又呸了一口。

我分到一个铁架还有一大摊零件。"做一只电容器要144只动作,只要一只动作不规范,产品就要返工。大家看我怎么做。"东道主把零件朝铁架一放,拿着镊子开始示范。

第一天小组返工率100%; 第二天90%;第三天70%。当山一样的电容器退回时,一女孩哭了-她就是武进路上的杀人纵火犯。

"你不要哭,别人不急你急啥?" 二殡一边安慰一边拿眼横我。"我是死缓啊。"200抽泣着。

"有人只是银枪蜡烛头。""谁是银枪蜡烛头?"老三毛明知故问。

"531,要是你能减刑,我从这里爬出去。"熬不住的二殡,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没说我会减刑。""你减刑,我就从这爬出去。"二殡尖叫着。我急忙低头干活,咱惹不起还躲不起?

二殡年龄和我相仿,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双沧桑老眼,还有一双粗砺而灵巧的手。既非腐败分子,又非养尊处优的太子婆,何以这么恨我?我百思不得其解。

"新来者都要吃老三毛这一棒。这叫杀威棒。"老妪说。"我成了林冲。"我苦笑着。"我没有得罪她们啊。""456对你好,引起了388的嫉恨。于是二殡和老三毛联袂出手。"

"爬的高跌得重。一月后二殡肯定下来。"小苹果大口扒饭。"为什么?"我好奇地问。"我也搞不懂:456一直看不起二殡,怎么肯让她做生活组长?"老妪不解地问。

"这叫帮倒忙。让老鼠钻进油缸是什么结果?""当然是喝的饱饱的。""接下来呢?"

"接下来......"老妪思索着。"接下来是涨死,你这个蠢货。"小苹果恶狠狠地说。

一阵寒风,一直吹到骨髓里。为啥还没拿到羽绒衫?我又冷又饿,弓着背,眯着眼,用手穿零件。薄如蝉翼的薄膜,实在不好对付。"这次写信,一定让丈夫送镊子钳。"

"531,你会写粉笔字吗?"456走来,我忙把电容器藏在身后。"当然。""会画几笔嘛?""我临摹过。""和我出黑板报吧。

"不。"先唱歌,再出黑板报,后面还干什么?

"用黑板报的分来抵劳役分,一分抵三分。"小苹果瞪我一眼。"不......""收起你的穷酸。"小苹果把我推出铁门。

我在左上角画了报头,又用魏碑写了标题,然后抄稿。稿子题目是:监狱是所大学校。作者把监狱写成蓬莱仙境,把法官写成观音菩萨,把公安写成天兵天将。一言已蔽之:判刑,是最大的教育挽救;坐牢,是最大的灵魂升华。只有在监狱,才能造就民族精英,科技人才,中华栋梁。

抄着抄着怒气上来。这种强褒强贬的文章,就是剪径之盗。我忍着极度憎恶抄完了它。

"再抄这篇。"这篇稿子的题目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立意和前篇有异曲同工之妙。字如螃蟹不算,有时居然出现象形文。感谢后面一竖二捺二撇,琢磨半天也不明白哪国文字。

"一竖二捺二撇表示树枝。"456一眼看出庐山真面目。"感谢树枝干吗?""队长不是橄榄绿?符号代表树枝,树枝代表橄榄绿,也代表政府队长。""幽默。高度幽默。"

"写稿人半文盲。她一半揣摩一半用象形文字,说明她靠拢政府的决心。""那是!那是!"既然456把问题提到政治高度,我就当最高指示来膜拜。

回小监已是掌灯时分。"好兆头!"小苹果兴冲冲地说。"恭喜你获此殊荣。啊!我的胃好疼!"小苹果的眼睛朝杯子扫去。""要吃荷包蛋可以,但不许行骗。"我生气地说。

"职业病人,病入膏肓。你应该投稿。小组录用0.1,中队录用0.2,大队录用0.3,监狱录用0.4。""完不成劳役,都走这捷径?""做梦!人人想当官,朝中没人怎当官?""功夫在诗外。""明白这理就好。"小苹果咂着嘴,像我的良师益友。

来源:看中国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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