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女囚(三十一) 剪刀风波

作者:孙宝强 发表:2009-06-02 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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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小说‘辫子风波'里的赵四爷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才明白他是特色土壤的产物。老狐本身也是悲剧性人物,但是她天天在制造悲剧,把一个个良民逼上梁山。如果社会真提倡和谐,就一定要铲除特殊土壤,清除这有特色的毒瘤。

"听说表现好,就能和恋人见面。"米老鼠喜洋洋地说。

米老鼠是她雅号。她不仅酷似卡通主角,居然还姓米,所以当之无愧戴上桂冠。每次叫‘米老鼠',都能得到她一声脆脆的‘哎'。回答速度,绝不逊于老鼠的逃逸。

"为了等这天,我头发都等白了。"她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有这事但你不行!""为什么?""因为你们不是夫妻。"小诸葛说。"可我们是恋人啊,我们是热恋中的人。"她在‘热恋'上加重语气。

"没结婚证,法律不承认。""因为年龄被枪毙结婚证,难道监狱不考虑?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米老鼠又沮丧又愤怒。

"为什么不晚生七天?"小红摇头。"晚七天,你就是18岁不到的未成年人。"

"望风也判四年太冤。"600号一脸惋惜。"我希望判七年--和他同进监狱,同出监狱。"她很坚决地说。

"神经病。""我渴望为他做什么,但一直没机会。现在我们的爱情终于经受了考验。"米老鼠激情无比。

"生死恋!"小诸葛冷笑着,于是听众笑了。

"我们是不折不扣的生死恋。"米老鼠骄傲地抬起胸膛。"我愿用生命的1/3来换取这次接见。"

"然后一头撞死,然后双双化蝶。"长脚刻毒地说。

"化蝶也不错,就是步古人后尘不时尚。"米老鼠有些苦恼。

"你和他从五楼手拉手跳下去。""我们不可能同时上五楼啊。"她更认真了。

"再说话扣你分。"老狐走来。"不是我一人说话,为啥扣我一人分?"

"别人不扣就扣你。""老狐狸!上月接见已被你搞掉,你还准备咋样?"米老鼠站起来。"你再使坏,我把所有事抖到队长那里。""我就让你生不如死。"老狐咬牙切齿。

今天星期天。上午打扫卫生,下午政治学习,汇总并润色。接着给三文盲写信,二家庭红灯者写信。我的星期天就是马天民的星期天。

"531帮我写几个字,这不是家信是生日卡片。""队长同意嘛?""写好后我去求队长。我要把真诚的祝福送到他手里。"米老鼠激动地说。

"何苦,他把你害的还不够?"我叹口气。"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531你真可怜。"

"可怜什么?"我苦笑着。上星期沪花说我可怜,现在米老鼠说我可怜。

"你这一辈子一定没爱过,不知道爱和被爱的人还不可怜?"

"难道我是马王堆文物?""我说你不知道爱!"米老鼠很坚定。"有爱才有奉献。"

"爱就是拉着爱人犯奸作科?爱就是一盗窃一望风?爱就是一起坐牢?""既然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缺点和犯罪。包容是爱的核心,牺牲是爱的精髓,患难是爱的极致,坐牢是爱的升华。""开口闭口爱,你认识他才几天?

"确切地说三天。因为第四天已经关进看守所。那天,他要送礼物给我,把我领到珠宝店。他让我站在门口,自己钻进去。我突然有了不好预感,拔腿就跑。跑了一半又回来,看到他被五花大绑......"

"于是你冲上去,坚决要求把你和他绑在一起。"

"虽然所有人说我傻,但是我还是愿意陪他一起坐牢。"米老鼠又挺起了胸。

"你是不是特喜欢看琼瑶岑凯伦的书?""啊呀,你简直是我知音。这椭圆的心代表我的心,你在上面写一行字。""这红糊糊的卡片有股怪味。"我皱起眉。"红墨水涂的。"

"又狡猾了不是?""我怕队长看出,加点红墨水。""以血明志?以血表心?"我看着她手腕上新鲜的伤口。

"我要在他生日,给他一个特殊纪念。快写:你是我唯一的真挚的发之肺腑的永远的爱。我对我们所做的一切无怨无悔。就用这翘头钢笔写。""我不写。""是否破坏了你做人原则?"

"盗窃还无怨无悔?""你真蠢。所有吃官司的人,不为情就为色,独唯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一个迂货。""我才是真正的无怨无悔。"我拖长声音。

"哈哈!"她孩子般大笑,露出白而细的牙。"我真想有你这么个姐姐。父母离异后我好孤单,我一定要找个爱我到天荒地老的人。""天没荒地没老就进来了。""进来就进来。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监狱能见证我的爱。"

"什么爱不爱的,赶快过来。"老狐对米老鼠挥着手。"你修的毛全部返工。"

"怎么会不合格?388你看看。""既然她让你返,你就返呗。"388头也不抬。

"你是劳动组长,你要实事求是说话。"米老鼠嚷着。"她要你返,你就返!"388依然头也不抬。
388和老狐是狼和狈的关系,是叶群和江青的关系。可惜小米只知道爱,不知道铁幕里的黑幕。

"赶快返工。"老狐厉声道。"你这是挟公报私。""我就是挟公报私,有本事你去告。"

"不就是索贿不成才报复。我就是把东西踩了烂了扔了也绝不进贡。你这无耻的老狐狸!"

"骂的好!骂的好!"老狐如一尊笑佛。

"放什么屁,还不去返工。"388没好气地说。"返就返。"米老鼠气呼呼抱起衣服。走到小眼镜身边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小眼镜舌头一伸做个怪脸。

‘五一'快到了。中队要组织文艺会演。各人自报节目,由组长权衡后报上。"来来来!报报报!不要错过改造好机会!"老狐拿着小本吆喝着。

"我报独唱。"不人是张着漏风牙嚷着。"牙漏风还报独唱?"拎着桶的我毫不掩饰对她的深度鄙视。

"牙漏风不怕,有这态度就是好。"老狐插了一句。"我报舞蹈。"肥腴的一枝花叫道。"我报朗诵!""我报沪剧清唱。""你怎么不报?"老狐凑到小眼镜门前。

"我即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你可以朗诵或讲演--这可是加分的好机会。"

"不高兴!""小祖宗,算我求你了,就报个演讲吧!"老狐祈求着。"演讲还要写稿。""稿子我想办法,只要你点头。""烦死了!""就这么定了。"老狐高兴地合上本子。"我也要!"米老鼠突然嚷着。

"你要啥?""我也要演节目。""报名工作已结束。""她能上为什么我不能?""她就是能上,你就是不能上。"老狐冷笑一声。

"我要报名!我要报名!"米老鼠一声声叫着。老狐傲然走着,越走越远。我突然想起鲁迅一句话:石头压着小草,石头俨然就是大自然。

不出所料,老狐果然把演讲稿交给我,现在我也成了御用文人。"写可以,但有条件。""你也学会买卖?"

"尽量体现公平,让米老鼠也参加演出。""你敢命令我?""我们只是交换。小眼镜是孩子,米老鼠也是孩子,你心胸就不能宽广点?""呱呱!"老狐大笑。"你求我我答应。但你欠我一个人情。"

五月一日,小眼镜的演讲获得极大的成功。嘶哑略带稚声的演讲,抑扬顿挫跌宕起伏。深情中带着忏悔,忏悔中带着希望。演讲打动许多人,其中包括队长。

演出结束后,老狐破天荒把她的菜夹到我碗里,因为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

"我把卡片交给队长了。"米老鼠喜吱吱地说。"队长说调动改造积极性,物质可转化为精神,精神可以创造物质。我这月超产10%,再加上投稿和演出分,说不定能见他一面。"她笑了,雪白的牙齿闪着动人的光泽。看着她无邪的笑,我有点心酸。

"531,写几条标语挂上去。"老狐拿着纸走来。"队长让你去!"她朝米老鼠一挤眼。

"肯定是接见!"米老鼠撒腿就奔,恨不得爹妈多生二条腿。晚上送饭时,才发现米老鼠如霜打的茄子。

"是否不能接见?""......""不接见就不接见,距离产生美。拉开距离想一想,是否值得你爱?"

"真被你说中了,他不但是有妇之夫,还是一个小把戏的父亲。""你能清醒是好事。""我不但被他骗走钱还被他骗去......贞操。"米老鼠哭的更厉害了。"他为啥要这样?为啥?为啥?"她泪巴巴地看着我。

"远离港台言情小说。世上没有白马王子,也没有穿水晶鞋的灰姑娘。杜撰为了骗稿费。"我坚决地说。

"可是我......""吃饭吧,吃了长力气争取减刑。"我把饭盆递进去。

米老鼠的痛苦虽然还没有消失,已经一点点从悲痛中走出来。她拼命干活,并把投稿让我修改。"噩梦醒来是早晨。"我不失时机地安慰她,鼓励她。

"收工了,赶紧进小监。"眼看顾队长捧着八宝箱走了,老狐急忙把人赶进去。我开始拖地。"怎么还不进去?""我这就进去。"米老鼠把杂物放进包裹。现在她成了晚收工早出工的积极分子。"咦!这里怎么有把剪刀?"她嚷道。一把铮亮的剪刀躺在抽屉里。

"刚才队长不是把剪刀收走了吗?"米老鼠惊讶地问。我赶紧给她使眼色,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老狐如闻腥的猫冲过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老狐激动的声音都变了。

"抽屉里有一把剪刀。""好!能发现就是好。发现异常是立功,立功就能加分,加分就能减刑,减刑就能早点和你男友见面......""废这么多话干吗?不就是发现了一把剪刀?"米老鼠不客气地说。

"这不是小事,这是立功大事。我保证你有好果子吃。""什么果子不果子,不就一把剪刀。"米老鼠进了小号。老狐一动不动,二只老拳攥的生紧,阴鸷的笑挂在唇边。我心一涑:她又要使坏了。

但是,不就是一把剪刀?不就是一把顾队长遗漏的剪刀?顾队长是人不是神,就是神也有打瞌睡时。一把遗漏的剪刀,既没发生骚乱,也没发生自残,更没造成恶劣的政治影响。充其量,就是数工具时的疏忽。就是兴风作浪,恐怕也是死水无澜。想到这我释然。

第二天,顾队长前脚进办公室,老狐后脚跟上。半小时后,老狐已是旧貌换新颜。不但老眼奕奕生辉,连骨头包着的二颊也蒙上一层红晕。"顾队长叫你!"她朝米老鼠一个招手。

顾队长和我同龄,同是67届初中生。从农村调到监狱做管教,丈夫则是大厂的党委书记。照理说,书记女人应该有强烈的政治嗅觉,泼辣的工作作风。但是这二点她都没有。

其实她最适合的工作,就是做幼儿园老师。跟小朋友唱儿歌,教十位数里的加减法。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是她不变的思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是她不变的定律;一星期交七次思想汇报,定是最好的犯人;见了队长低头弯腰,定是政府依靠的对象。她平常的脸上长着平常的五官,贫乏的语言,折射平庸的思维。单一思维中,有一颗善良的心;莫名的优越中,有一颗虚荣的心。

"哎!这次跑道被她抢了。"小红满怀妒意地说。"她不是抢跑道的人,她是城门里竹竿直来直去。"小诸葛话中有话。"谁让我眼不好,现在只能看她领奖。"长脚悻悻地说。

突然办公室传来说话声,声音越来越响,分贝越来越高。众人大惊失色。在这里,永远是‘YES'而不是‘NO'。声音越来越高,确切地说,说话声已经转成争辩声。和队长争辩,这可是绝无仅有的稀罕事。‘咚',有东西摔下了。

老狐朝办公室扑去,门在她身后关上。争辩声从高到嘶哑,气氛枳热,形势一触即发。‘咚',又有什么东西摔下。争辩还在继续,但分贝一点点降下。争辩中夹杂着停顿,抽嗌,啜泣。音虽不高,哀怨如萧,不绝于缕,不绝于耳。

"531,这是怎么了?"锥子眼瞪大了眼。我叹了一口气:窦娥啊,不是绝版化石,即有前人也有后者。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米老鼠如出膛子弹射出,后面跟着满脸红光的老狐。众人收起耳朵收回眼光,若无其事继续干活,‘哒哒'声掩盖了一切。

米老鼠拽条毛巾朝水斗冲,脸因痛苦而变形,胸口因委屈而起伏。"想知道我领什么赏吗?一写检查扣分二取消当月接见。""怎么可能?"我很惊讶。除了加刑,这是最高惩罚。

"她们让我说假话,说根本不存在那把剪刀,剪刀是我杜撰的一个故事--但我绝不!"米老鼠甩着头,黑短发飘起来。"我绝不!"她又加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很有力,聚集了米老鼠吃奶的力气。

我取下拖把转身走,老狐狸犀利的目光在搜索。不要说风吹草动,就是风平浪静,她照样能掀起滔天大浪。我不能授她以柄,不然接见泡汤。

我现在知道什么是大自然:一块粗陋的石头,就能要了小草的命。第二天,小组停下劳役开始新一轮的攻坚战:米老鼠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顾队长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目光阴沉。一个简单的人,也有此表情,说明老狐能量之大。伊索寓言里的狐狸骗吃骗喝,监狱里的老狐狸除了有这功能,还能整出队长的龙颜大怒。

顾队长没有阅读爱好,她在3.3的办公室里做冯秋平第二。老狐坐在下首,一边闲聊一边放线。她放的线不长不短,恰如其分;闲聊中散中有点,点上有穴。一下午过去,毛衣织了半件,顾队长的心情也放飞了半个世界。

经过她们身边时,我很想对顾队长说:不用弯弯绕线,你已经失去自我;不用针针编结,你已经陷进罗网,你是驮着狐狸的老虎,你是被架空的君主。但是,驮着狐狸的老虎只要能震摄动物,被架空的君主只要有腾云驾雾感,她绝不会改变现状。

"剪刀事件,是一起十分严重的政治事件。"顾队长直奔主题。"这不是单纯地破坏纪律,而是有意识地诬陷队长。不要说狱内,狱外也不容许。蹲大狱还诬陷,这是罪加一等!这是罪不可赦!这后果是什么?后果就是咎由自取。"顾队长声音高了八度。

"如果犯人对队长有意见,完全可以通过正当途径反映到监狱。用这么卑鄙的手法诬陷队长,居心何在?"顾队长威风凛凛朝四周大扫描。

所有的人低下头,只有米老鼠睁大眼迎上去,四目对峙各不相让。只有二道缝宽度的鼠眼,居然一眨不眨。"你?"顾队长大惊失色。"还不低下你狗头--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老狐举起手臂呼口号。

"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下面一片呼应。"坚决批倒批臭诬陷犯。""坚决捍卫敬爱的顾队长!""既然反面教员跳出,那就毫不客气打下去。我去开会,下面由学习组长掌握会议。"顾队长起身离去。

老狐神抖抖站起,用枯涩而不失阴毒的目光巡视会场--整人是最大的乐趣,凌驾于人是最高享受。我急忙低头看记录,实在不愿和她的眼光打照面。

"队长为犯人可谓呕心沥血废寝忘食。有人妄图把脏水泼在队长身上,这是对橄榄绿的示威,也是对政府的叫板。同犯们!你们能答应吗?"猴王一发声音,小喽罗岂有不呼应之理。天崩地裂的口号叫的哇哇响,响中之响来之小红。虽然她也是剪刀事件目睹者。好家伙!一张口果然是条好嗓子。

接下来是揭发讨伐鞭哒怒斥,声音此起彼伏前后呼应,达到了首尾衔接,并在高潮处嘎然而止。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应,是全组的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米老鼠终于淹没在人民战争的唾沫中。

我的手在写,心却在作痛。魔鬼能收买的往往是死去的灵魂,但是这里,甚至不给一铜板,也能收买到一个个鲜活的灵魂。人啊人!究竟是万物之灵,还是万恶之首?

我在记录后面写上这一行:全组出勤率100%,全组发言率100%。全组100%的同犯一致同意......写到这我想起庐山,想起历次党代会,想起历次人代会,想到历次的平方,想到历次的立方;想到闹剧悲剧惨剧;想到卑鄙无耻,想到落井投石;想到永远的囚禁,想到人头落地。我觉得记录纸太脏,擦腚也不配;纪录纸太红,上面沾满鲜血。

又开会了,内容依然是米老鼠继续读检查。才几天功夫,米老鼠如秋风中的花瓣褪了色。她眼睛里除了痛苦还有茫然:我究竟有什么罪?老狐的神态和她相反,如打气的皮球注水猪皮:与人奋斗,果然其乐无穷。

"同犯们,她不承认自己诬陷,说明她还在顽抗,我们要和她斗争到底。""对!斗争到底。"

"请你教我怎么写?"米老鼠低声说。"教你?你也有谦虚时?"请你教我怎么写?"米老鼠依然低声。

"你要承认你诬陷队长!""你说我诬陷?"米老鼠抬起头,晶莹的泪花在闪烁。"你为什么要诬陷队长?"老狐声色俱厉。

"可我......真看见一把剪刀。"她的泪终于砸在水泥地上。"你不是也看见的吗?你还让我不要声张?""放肆!大胆!""不就是一把剪刀没收进去?不就是我说了大实话?""好啊!死到临头还顽固不化。"

"是有一把剪刀,我亲眼目睹。"我一遍遍对自己说。"我不能沉默。"我‘呼'地站起来。

"531,别忘了自己什么罪?如果你愿意把牢底坐穿的话。"一棒劈来,我‘啪'地坐下。

"你如果站出来,就是说顾队长泡制了冤假错案。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是参孙也没回天力。其实我们都明白这是冤假错案,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沪花贴在我耳边说。

我黯然地把弄手上的笔--这笔不属于我,这手不属于我,就是胸膛里的这颗心,也不属于我。

"苍天在上,我没有诬陷。"米老鼠竭力嚷着,一颗硕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你还想翻案?铁证如山铁案如磐!"老狐的爪子一劈。"那她拖进去!""关起来!""采取三割!""对!割她的澡割她的晕,让我多吃,让我多洗。"长脚摩拳擦掌。

啊!又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载入史册的大会。中国有这样的大会,就有窦娥,就有无耻,就有罄竹难书,就有罪不可赦-从镇压反革命到反右,从文化大革命到64,苦难的中国,麻木的中国人啊。

"我把跳梁小丑拖进去。"标准的打手小红捋起袖子。

"不用劳驾!我自己有腿。"米老鼠站起来。她脸上只有愤怒没有一滴泪,一双眼睛虽然又红又肿,却闪着奇异的光。她笑着,倒退着走回小号。一丝怪诡的笑,一抹绝望的笑,一缕颤涑的笑,挂在她嘴边。

"她还笑?""恬不知耻。""厚颜无耻。"咒骂声四起,群情激动。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把晚饭分给沪花和小浦东。在人声鼎沸的批判会上,它们除了说几句应景话,始终置身局外。

"你不必谴责自己,因为你回天无力。""可是我......""站出来能扭转乾坤?站出来只会把事情弄糟。"

"怎么会更糟?"我不解地问。"我可以为她洗刷冤屈啊。"

"你一掺和就加上政治色彩。有政治色彩,就更说不清了。论德高望重,巴金如何?论才高八斗,郭沫若如何?论女中豪杰,丁玲如何?论权高位重,朱熔基如何?""你扯远了。""一点不远--巴金在运动中一直说违心话;郭沫若在儿子自杀后还声讨;丁玲在延安时是整人老手......""那朱熔基呢?他可是铁包公。"小浦东接上口。"铁?我看也就纸糊的。最后一刻他没有挂靴而去,而在高压下不停地写检查。""......""所以我说,忧国忧民轮不上你;捍卫正义轮不到你。别说除暴安良,独善其身也办不到。别把眼瞪着我:人不是动物,有时却不如动物。"

我呆呆地看着沪花,放荡的女人怎么有犀利的思想?"531出来。"!老狐鬼一般地叫着。我懒洋洋站起来。虽然我憎恨她,还要服从她的指挥。

水如银链一点点下坠。很久,我就让它这么坠着。"满了还不关?"鹰爪关了龙头。"放这么多水,洗澡还是游泳?""不让她洗澡,难道不让她擦身?""得了!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想用水换回自己内疚;你想用水抚慰自己良心。"老狐嘲笑着。

"你不要逼人太甚。""呦!口气比力气大,吃了虎胆?""杀人不过头点地,老娘大不了不减刑。"我把桶一摔,发出‘况'的巨响。"你可能一手遮天:小队上面有中队,中队上面有大队,大队上面还有监狱。"我冷笑着。老狐的脸当即一抽搐。

顾队长和朱中队长的不和是这里公开的秘密。顾队长可以被老狐玩弄于股掌,朱队长绝不是被绳子拉着的木偶。老狐和贾母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锐利的朱队长。

"你放!你高兴放多少就放多少,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就喜欢打抱不平。"老狐恼怒地说。

"尽管用,不够再打。"我把一盆热水推到米老鼠面前。"......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你难处,所以不怪你。"

"我是个懦妇......但曾经不是。"

"这里简直是个地狱。从现在起我绝不说真话,也绝不相信任何人。"米老鼠红红的眼睛里,有了困兽犹斗的坚决。

我使出吃奶力气,才把满满一桶水倒进水斗。彻水斗者肯定是长臂猿,不然水斗会彻到这么高?倒完水我倚在墙上喘气。虽然我没啥大病,但窒息的环境,超负荷的劳役,分分秒秒的认罪让我成了一根芦苇:外表圆润内部空。

"有多少同情就付出多少力气。"老狐冷冷地说。"我愿意!"我冷冷反击。"老吴!米老鼠跑出来了,跑到水斗边了。"有人嚷着。

"进去!赶快进去!"老狐狸冲出去。"我拿拖把。"米老鼠说。

"531,你快把拖把拿来。"老狐把米老鼠赶进小号。

"进去就进去!"米老鼠爽快地退回3.3。"好好待着,说不定在里边过年呐!"老狐双手合拢唱个诺。"里边好,里边还有人侍侯你。"小红应声而答,和老狐配合着二人转。

"呱呱!"老狐笑着,她应该笑。小组里唯一敢骂她的人关在小号,这几天,收到的贡品如产值,翻了一番。最关键的是,肩膀还被顾队长拍了一下。这是龙恩浩荡啊,这是洪福齐天啊。难怪毛主席喜欢搞运动,一运动就把所有关系理顺理畅,连黄杨木梳都不需要。

"老吴,能否增加电视?"长脚气呼呼地问。"我们可是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这个我明白!""明白就好。什么时候?""就在今晚。""你让我们吃空心汤团,本来今晚就轮到我组。""那就加在明天。""太好了,连续剧可以连看喽!"小眼镜鼓起掌。"看电视没你的份。"长脚说。"为什么?""你这个小四眼,批判时寡言少语火候不高,现在倒和有功之臣平起平坐分享胜利果实。"小红生气地说。"老吴,这违背公平合理的原则。"长脚愤慨地嚷着。"有话好好说,我们要加强团结提倡稳定。"一看大水冲了龙王庙,老狐急忙搬出圣旨。

收工时顾队长端着工具箱收剪刀,左点右点少一把。"怎么少了一把?1,2,3,4,5,6,7,8,9......"顾队长如小学生,指一把剪刀,念一个数,念一个数,指一把剪刀。神情甚是虔诚。"怎么数来数去就是9。"顾队长终于不耐烦了。我笑了:顾队长数字时有牙牙学语的稚嫩。老狐横我一眼,我拎着桶走了。

昨天老狐让我写标语。"写完挂上。这是气氛也是震摄。"老狐喜洋洋旋开墨汁瓶,她要充当红袖添香的角色。我默默拿起笔。

"531,你的字越写越不行了。""顾队长走过来。""你看,头这么大像萝卜;这里宽的像抹布。"

"豹头雁尾是隶书特点。"我卑谦地说。


"什么头啊尾啊,你以为解剖鱼?反正字没有以前写的好。"

"那就撕了。"老狐马上说。"已经写好就算了。"顾队长很有风度地一挥手。

"为什么现在顾队长不喜欢你的字?为什么?为什么?"老狐皱着眉反复问。"以前魏碑,现在隶书。""既然这样,为啥不写违背?""你写。"我冷冷地把纸推过去。"531我告诉你,现在你尾巴翘上天了。"老狐拉下脸。"让你写字这是看得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微微一笑。你这个愚蠢的老狐狸。知道我为什么不用魏碑用隶书吗?因为隶书可以最大限度地磨去标语的横气霸气暴气戾气。除了笔我一无所有,所以我要用笔,来保留我仅存的自尊。

"怎么回事?难道真的少把剪刀?"顾队长现在不是不耐烦,而是惊慌。"所有的人全部进小号。"命令一下,无头苍蝇直扑小号。"快找。"三个组长钻进桌子,开始寻寻觅觅。

十分钟后,三个人灰头土脑钻出来。六只手除了灰尘一无所有。"咋回事?"顾队长脸如阴沉的大海。"您别急。"388直挺挺跪下,双手摸索,一寸一寸挪动;生活组长撅着屁股,见缝就钻,活像地耗子;老狐干脆合扑在地,如舍身的排雷兵。我也放下拖把加入搜索,现在只差掘地三尺。

"究竟找到没有?"顾队长陡地提高声音。"没......"老狐的上下牙开始紧密团结。

没找到剪刀就不能封工具箱;没找到剪刀就要汇报监狱;要是剪刀让犯人自残怎么办?一把剪刀是一个定时炸弹,一把剪刀能拔了监狱红旗。这不仅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是牵一发而动监狱。退一万步不说大的远,就说眼皮底下:这事让朱队长知道,顾队长的脸朝哪搁?"怎么办?怎么办?"顾队长的脸有了汗。我突然看见一双眼睛,一双带着笑带着恨,带着狡黠,带着得意的眼睛。我明白了:本来没有剪刀事件,非要杜撰一个剪刀事件;现在实实在在,逼出一个剪刀事件。这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全组关小号电视取消。一天找不到剪刀,休想出小号。"顾队长捧着工具箱走了。"没有狼,老叫狼来了;现在好了,把真正的狼唤来了。"小诸葛冷笑着。"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要说加餐,原有的都取消了。""这叫偷鸡不得蚀把米。""其实我早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老狐一蹦一丈高。"你说!你说你知道什么?"嶙嶙的爪子伸进栏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锥子眼吓的花容失色。

"哼!只要毛主席心脏在跳,右派绝不会平反。只要我老狐狸还在,你们休想翻案。"老狐一拳砸在桌子。此言一出,议论销声匿迹。"快吃饭,饭后搜监。"老狐气鼓鼓宣布号外。

最后一口饭还含在嘴里,顾队长就来了。打开行李被褥,翻出所有衣物,拎出马桶脚桶,撬起门板地板--真正的掘地,真正的抄家。

队长冲进我小号,拎起塑料袋就撕,纸片如雪花纷纷飘落。我俯身去拣已经来不及了。队长的脚,无情地踩在卡片上;队长的鞋,粗鲁地踏在家信上。这一刻,我有了被凌辱被蹂躏感。这是儿子送给母亲的音乐卡片,这是丈夫写给妻子的信。虽然我被武力打倒,但精神决不能匍匐在地。我要冲过去推开她,把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放进我怀里。

"531把包裹打开。"顾队长一努嘴。"还愣着干嘛?"我默默打开包,又一次天女散花,又一次践踏。

顾队长终于走出小号。我扑过去,把卡片和信搂在怀里,搂的紧紧的。我不但不能保护我的儿子,我还不能保护儿子送给我的礼物。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沪花冷冷地拾起我内衣。上面有黑黑的鞋印。我麻木地看着,心痛到麻木的程度。

10个小号全翻遍,所有的耗子洞全侦察,所有的蟑螂巢全光顾,还是不见第十把剪刀。抽屉被翻的哇哇叫,板子被橇的吱吱响,旮旯被打的金星闪,垃圾被掏的热气冒。现在只剩下一死角,就是十只臭气熏天的马桶。

"顾队长!您能不能走远点?"一头汗水的老狐恭恭敬敬走上前。"为什么?""我准备翻这个。"老狐用手一指。"任何敌情疑点绝不放过。""仔细点,绝不放过细节。"顾队长踅足而去。

"快把马桶拎来。""劳动大队还没倒呢?""放屁!倒了我还检查什么?""什么?难道你要搅粪桶,要做搅屎棍子?""为了揪出阶级敌人,我愿意做革命的搅屎棍子。""对!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小红谀笑着。"应该说老鼠再狡猾,也斗不过老狐狸。"小诸葛嘀咕着,于是窃笑四起。

"他妈的!马屁拍到马脚上。你这臭嘴啥不能说,偏说老狐狸?"老狐瞪了小红一眼,于是窃笑四起。

"剪刀没找到还笑?快把马桶拎来,老娘要升堂开斩。"老狐摆出县大爷的架势。一只只马桶排的整齐规范,像听话的的孩子。

老狐郑重地戴上老花眼镜,一手捏鼻子一手操棍子,大号棍在粪桶里使劲搅使劲拌,臭气如魔鬼四下逃逸,当下就熏倒一批(窗子被玻璃钢封了)。

有人咳嗽,有人朝水斗狂奔。"不好了!"尖叫如晴天霹雳。"怎么了?""不得了了。"

"谁昏过去了?""不是人昏过去了,而是老吴眼镜掉进去了。""掉哪?""废话--当然是粪桶。""哈哈!"所有人全笑了。笑的前仰后合的是米老鼠。她一边笑,一边朝我挤了个眼-我们有了心照不宣。

搜查行动一直进行到晚上。月上柳梢,搜查小分队只得鸣金收兵。

一对一,背靠背的大揭发开始了。一条条线索报上,一个个疑点排出,一个个动向提上,一个个疑犯传来。蛛丝马迹大大的有,就是看不到清晰背影;风吹草动大大的有,就是捉不到嫌疑犯;忠诚的脸上有忠诚还有叵测,震耳的口号里有激昂还有诡谲。


近看,个个是靠拢政府的好犯人;远看,人人是藏匿剪刀的案犯。决心书里有小报告,小报告里有效忠书,效忠书里有阶级动向,动向里有阶级敌人,敌人人里有你和他。进一步追究,却是科学推断空穴来风,抽象肯定具体否定。这才是雾里看花,花花缭乱;云里看景,景景陷阱。

剪刀没找到,敌情倒筛出一大堆。顾队长手托下巴陷入沉思。

队长在沉思,老狐也在沉思。老狐眼珠转啊转,转了几个来回不动了。她一拍腿冲进办公室。

米老鼠再次被叫进办公室。这次传出的不是争辩声抽泣声,而是和风细雨谈话声。这中间,老狐出了二次办公室。一次是把一个茶杯拿进去,还有一次是为茶杯续水加温。

"老狐给谁加水?""废话,当然是队长。""胡说,队长不是这杯子。""那就是老狐的。"

"不是!"锥子眼肯定地说。"老狐绝不是这杯子。我是锥子眼,只要入眼,烧成灰都认识。""照此分析,老狐给米老鼠杯子续水。"小诸葛思索着。

"老狐恨不得扒她皮,怎么会给她倒水?"短兔直摇头。"给她加水,说明老狐有求于她。"小诸葛说。"能当着队长的面给她倒水,说明队长也有求于她。这就是说,这不是训话而有所图。""是否让米老鼠做替罪羔羊?""这次不是替罪羔羊,而是找到真凶。"小诸葛沉思着。"她关在小号足不出户。""有1000年做贼,没有1000年防贼。眼皮一眨就能OK。记得那一天嘛?""哪一天?""那天她从小号窜出,说水打翻要拖把。""你是说......"小眼镜激动万分。"我啥也没有说。"小诸葛低头干活。"我的妈啊!你简直是波罗先生。"小眼镜把滑下的眼镜推上。"我一直最崇拜他,现在崇拜你。""这案子破不了。"被吹捧的小诸葛又一次出山。"为什么?""事情发展的轨迹,要根据人物的性格:米老鼠是个轻易就范的人吗?既然淫威下她都不低头,反戈一击的她怎会屈服?"

"是啊!轮到我,我也不认帐。"小眼镜说。"别打岔。小诸葛你继续说。""现在,敌我双方呈胶着状态。""什么叫胶着状态?""队长就是知道是米老鼠干,也无计可施。""笑话!难道政府对付不了小毛贼?""没录象,没录音,没人证,这是无头案。"

"这话欠妥-要找人证易如反掌。"沪花插了一句。众人先一愣,接着会心笑了。"那录音录象呢?除非移花接木,狸猫换太子。""目前来说,这可能性不大-这需要技术含量。"小诸葛斟酌着。"既这样,下一步棋是......""什么?""诱供。"这时,米老鼠从办公室走出来。她高举杯子,像首长在飞机弦梯上,高举鲜花面对媒体。所有的人停止干活,热烈地瞅着她。缺切地说,不是瞅着她的脸,而是瞅着她手上的杯子。这不是杯子,这是队长献给她的橄榄枝。

"开会!"老狐朝办公室窜去。米老鼠刚落座,周围已有芳邻若干,曾经的空间消失了。

"交代了吗?"锥子眼迫切地问。"交代什么?"米老鼠一扬眉。"你就交代吧。"小眼镜乞求着。"我们连电视都不能看,再这样也成了米老鼠。""可惜你们不配像我。"米老鼠冷冷地说。"我们也知道对不起你,但是有什么办法?你说我们现在能做什么?""继续批判继续斗争我。"

"我们不能吃晕不能洗澡不能看电视。"长脚可怜兮兮地说。"对!割她的澡割她的晕,让我多吃,让我多洗。"米老鼠模仿着长脚的摩拳擦掌。长脚瘪了。

"放我们一码吧。"小红媚笑着。"我把跳梁小丑拖进去。"米老鼠模仿着小红捋起袖子。小红也变了色。"你做了坏事就要敢于承认。"600号不甘地嚷着。"我做了什么坏事?""你把剪刀藏起来了。""证据!"米老鼠斩钉截铁地问。"那天你冲出小号拿拖把......""你为什么不当场活掐?为什么不当场活逮?""你......"600败下阵来。"虽然证据没有,我们心里明镜似的。上次的事,我们心里也明镜似的。"小眼镜脱口而出。众人先一愣,接着会心一笑。

"我可以承认拿剪刀,有谁看见了?有谁知道剪刀藏在哪?有谁能把剪刀取出来?"米老鼠笑着,如一面飒爽的旗帜。这旗帜曾经弹孔累累,这旗帜曾满目苍夷。"其实我们知道,没罪时被诬陷有罪,有罪时却无法判罪。"小诸葛感慨着。"这就是有中国特色的刑法。"米老鼠冷笑着。

"你就算帮帮我们吧!"短兔祈求着。"今晚电视有我最喜欢的汤宗镇,我想他很久了。"

"要是取消接见,我就看不到儿子。"长脚也蜒着脸。

"我帮你们?当初你们怎么帮我?""我们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既然你们可以身不由己,我也可以身不由己。正是成千上万人的身不由已,造成了如今身不由已的局面。"米老鼠声色俱厉。

"有人遭受不平时,谁也不会站出来。自己遭受不平时,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这样的恶性循环永无止镜,于是人间悲剧如连续剧,一集一集演下去。"小诸葛沉重地说。众皆默然。

"你们应该记着这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米老鼠敏捷一跃,跳回小号。

"开会!"老狐搭拉着腮帮子走来。这月红旗没了;这季度先进没了;顾队长对她的赏识没了。她的脸皮,居然让黄毛丫头撕了;她设设计的陷阱,把自己套进去。

这边案情没进展,那边影响已从一楼扩展到五楼,从小队扩展到大队。现在不但是中队戒严,连九大队的周边地区,也如篾发,上下里外篾了几个来回。所有绳子接受考查,所有拖把接受检验,垃圾桶敞开肚皮,迎接一拨拨督察员;粪坑羞答答掀起头盖,迎接一批批棍棒刀叉。

先是中队长来了,接着是楼上中队长来了;先是付大队长来了,接着是正大队长来了。来者的头衔逐级递增,来者的脸色逐级发青。全大队现在陷入忐忑中:说不定明天监狱长前来探访。

顾队长的脸,已分辨不出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上阵,恰如开个油漆坊;五官挤挤挨挨,像杂乱的秧苗。有时一言不发,有时猛发连珠炮。不发言时没震摄力,连珠炮时没战斗力。要是把身上橄榄绿换成大褂,十足一拾荒婆:死死瞅着地,恨不得出现一条缝,缝里有她朝思暮想的小剪刀。

至于老狐更不能幸免。顾队长把所有怒气撒向她,骂她个狗血喷头。声音之大,隔着门也能听清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诸葛说。

"这几年,多少人死在她枪口上,多少人减刑被她搅黄。""这应了一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老狐蹒跚地走来。这几天,不但腮肉迅速坠落,连脊梁骨上的钙质也大量流失。现在她最痛心最担心的是,组长宝座是否汲汲可危。

"要不做学习组长,活着还有啥意思?"老狐自言自语。"你就为巴掌权势而活?"

"这巴掌能给我带来多大快乐?""你生是权势人,死是权势鬼。"我把碗一摔。

"没权势,连江青都活的无滋无味。""你的有滋有味,就是不断整人、斗人、搞人、害人。"我凶巴巴地说。"已经上瘾,我无法摆脱它来的欢乐。""这是你的毒品,一分一秒也离不开的毒品。""离开时,就是生命终结时。"老狐有气无力。

三天过去,西线依然无消息。第四天清早,朱队长匆匆走来。老狐殷勤迎上去。朱队长视而不见笔直朝前走,一直走到水斗边。她站了一分钟,然后踩着小凳爬上水斗,她把头朝窗外探去--窗外拦着一排玻璃钢。"在这!""真的?"老狐激动的话也说不囫囵。"我去取。""不!"朱队长返身下楼。十分钟后窗外有动静。"把梯子搁在这,我上去。"梯子响了,男队长一点点爬上来。"在哪?怎么看不见?""在管道上。""没有啊?""不用眼睛看用手摸。"

"......还是没有。""手再进去-点,它在靠墙里侧,它在管道缝隙中。当心!""把住梯子!抓住梯子。"下面一片惊呼声。"我终于碰到它了。"男队长兴奋地叫着。"欧!拿到了!"在一片欢呼声中,第十号剪刀如红宝书被请下管架。"好家伙!不偏不倚躺在缝隙当中。就是塞,也塞不到这位置;就是嵌,也嵌不了这么准。你咋想到的?"

"天亮时我做个梦。梦见一把剪刀扎在木头上。我想这是预示,这是暗示。""这下我们能睡安稳觉了。"所有队长吐了一口气。

米老鼠进了中队部,接着又进了小队部。内容不祥,只知道时间很长。"招了?"锥子眼凑上去。"除非江河倒流。"

接下来她继续关小号停接见,50天后走出小号。这是朱队长下的特赦令。

"干的好啊老田鼠?"我用‘共产党宣言'里的话迎接她的解放。"朱队长说,只要说出事情真相,处分取消既往不咎。""你告诉她了?"

"我绝不再说真话,我绝不再相信任何人。"眼里射出二道寒光。"在这里,天使也会被逼成魔鬼。"她凶狠地说。

她成熟了,她不但学会保护自己,还学会报复。她的成熟,是青涩甚至变质。

"我想不通。"小眼镜说。"为什么经历剪刀风波,老狐狸依然雄踞组长宝座?朱队长又不是顾队长。"

"因为......""因为什么?"所有眼睛射向小诸葛:这是每个人的问号。

"如果我们是羊,老狐狸就是藏獒;如果我们是狼,老狐狸就是狼王-只有凶狠残忍,才能为统治者管辖天下。""小诸葛,又说天书?"老狐笑着走来,二颊的肉又开始堆积。"她在说你。"长脚跳出来。"我洗耳恭听。"老狐扯着耳朵。"没说什么。"小诸葛支吾着。

"不要说少一把剪刀,就是失街亭,也不会出现挥泪斩马稷一幕。"老狐冷笑着。

后记:五年后我路过南京路,突然有人叫:篱笆,泥巴。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站在宝马车旁招手。"你是谁?""我是米老鼠啊!""米老鼠成了金老鼠。""客气!"涂满寇丹的手,夹着名片递来;香港......国际贸易公司总经理助理。"有困难尽管找我,虽然和父母都不来往,我还是愿意帮助你。""谢谢!""宝贝!"一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头从车里出来。"这是我的大令,也是我的总经理!"她亲热地挽着老头手臂。

"你们做什么贸易?""只要赚钱啥都干!"她做了个优雅手势。阳光下,硕大的钻戒,晃得我眼都睁不开。"他‘知天命'吧?""就是‘耳顺'‘古稀'我也干。""宝贝!她是谁?"

"她曾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傻女人,一个傻的不能再傻的女人。"通红的唇,贴在斑白的鬓边。

"拜拜!有事打电话。"她莞而一笑,挽着老人直趋大门。我抬起头,‘华侨饭店'的金字招牌,重重朝我压来。

来源:看中国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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