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国地被争做景点 忆上将最后一粒子弹(图)

作者:老骥 发表:2011-09-27 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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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式遵公馆旧址(网络图片/看中国配图)

情怀

如果历史可由胜利一方任意涂抹,那就没有历史。我心中深藏着的点滴史料可资佐证。

最后一次见到唐式遵将军大概是在1947年初夏(好像是“内二警”彭斌将军亲自前来“取缔海盗社”之后约月余)。同过去几次一样,作为名誉校长的他,只是前来走走看看,从未专门向南林学院或南林中学作过报告,偶尔碰上开大会,他也是笑咪咪地坐在台上一侧。每当学院荆院长或中学部吴校长一再恭请他讲几句话的时候,他也只是重复著这样几句话:

“同学们!我书读得不多,读得也不好,但深感学问重要。你们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只有把书读好了,国家才有希望,我中华民族才能站起来。这也是我唐某人倾财倾力办学的一点心愿。”

他这次(也是最后一次)前来小温泉,除了走走看看之外,主要还是核实一下他的学生究竟被抓否?伤者痊愈否?课堂还安静否?同时又对周边环境作了巡察,像检查军纪军风似地询问了学校周围的各家店铺,态度和蔼而诚恳。我还记得起这样的对话:

“老板,生意好哇!”

“托唐先生的福,生意很好!”

“那就恭喜恭喜!老板,请给我讲实话,我的学生有没有吃饭不给钱的?”

“没有没有!”

“是实话?”

“当然是!”

“那就谢谢呐,还请诸位帮个忙,除了味道好,一定要卫生!”

“请唐先生放心!”

“那就好,很好!再见。”

像他这样的情怀当然是不会轻易同意处分某个学生的,尤其是吃亏一方同他唐家的裙带有涉者。此次前来,他也确实携有此类私事,特别是刚刚发生的打人事件还牵连到了他所敬重的老校长吴先忧,令他很是为难。

此事的梗概很简单,学生们在“争温饱、反内战”的歌声中——幕后不乏醉翁之意的声浪促使学生娃娃对学校伙食日益不满——未被“取谛”的海盗社仍然喜欢打前锋,他们前去质问总务长时,由于话不投机,“王泰山”就亲自动了手。吴校长闻声到场后,怒不可遏地向王杰中等人骂了一声“滚!~”,事情就告平息了。富有学者风度且很睿智的老校长在我们这群大小“海盗”中拥有崇高威望,人人心头都怕他。说真的,要是“王泰山”动了真格,他的拳头还了得?何况对方个子矮小,十分瘦弱,见到拳头一挥就倒地了,同时喊救命。

如果倒地的田总务长与唐式遵没有亲戚关系,吴校长叫“王泰山”向倒地者陪个不是就完了。之所以完不了,并非唐式遵本人要计较,而是就读于南林学院的侄儿唐公子扭住不放(因为被打者是他的亲舅舅),但是,这个花花公子又要他大伯究竟怎样做呢?——这小子立即拿出了当年最厉害的杀手锏:把“王泰山”等人同共产党挂了勾,而且还不放过吴校长的从中包庇,说他有“通共嫌疑”——关于唐公子向他伯父上奏的这一幕,我曾在我家获得了零距离的感受。

唐伯伯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仍在我家午休。唐公子见他大伯久久沉吟无语,就按奈不住了,气冲冲地追问道:

“大伯,这就算啦?……”

“……”而他大伯变得更无表情,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算了算了,让你大伯休息吧。吴校长人很好,其实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几位随从都在争当和事佬。

“哼,那天中学部开周会,哼,没去旁听到算啦,听了叫你肺都气得炸!他哪是在训导打人凶手?简直是在表彰凶手!他表彰王泰山听招呼,说他只骂了一声滚,事情就平息了,他还分析说,要真打,同学们都知道王杰中的拳头,那不出人命才怪咧!这叫啥子话,莫非出了人命才算打?哼,他是在讨好王泰山这些人,在给自已留退路,王杰中这帮子就是共产党!——”

“——住嘴!!!”他大伯突然冒了大火,空气也突然变得紧张了,“这些话有随便讲的吗?不准信口开河!”面善的伯父变得威严,仍像烽火中的将军。

“我咋个信口开河?不然政府咋个会取缔海盗社?最后还不是看了您的面子……我硬是弄不懂哦!大伯,您保护他们干啥子?”

“他们还是中学生哇,比你还小,一是没主见,二是容易冲动,三是容易被人利用,不能随便把板子打在他们身上哟,娃娃!……要是时局不乱么,这些娃娃长大都有出息咧……嗯,反过来说,有些事情真是该怪我,我早就讲过,但没坚持,学校根本不能安排任何一个亲戚,所以,我现在决定把你二舅调开,还要继续挽留吴校长——”

“——我不服,大伯!”

“你大伯是对的……”和事佬们再度插嘴道。

“娃娃,人生一世,心胸要放宽点,我生平最恨冤枉好人,乱杀无辜,娃娃,你以为红帽子是随便戴的呀,那是会取人家脑壳的哟!我恨共产党,但不可冤枉好人,不能,决不能!”他皱起浓眉,双目发光,若有所思地停了停,“假如,假如时局真的到了那一天,哼,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最后两句讲得掷地有声,好像把他1.6m的身高升到了1.7m以上,最后提升的高度是气节,身体也变得伟岸了。

红与黑

改朝换代中,“海盗社”在雾重庆很是出够了一阵子风头的。自从毛泽东在白市驿机场落地后,仿佛“自由的种子”也跟他一起撒向了神秘莫测的这座山城了。忽然间,似乎歌声也在迷雾长出了隐形的翅膀,像我这个五音不全的小家伙也跟着学会了一支歌:

山那边有好地方/穷人富人都一样/大鲤鱼哟满池塘/金黄稻谷堆满仓……

这歌声,这歌声中的天堂境界,令歌者的意识流很快失去真假判断,尤其与现实中的某些丑陋一比,仿佛中了催眠术,沁深中,向善向美的情愫就自然而然地响往著山的那一边,具体方位就在大巴山——秦岭的那一边,路不远。

我就读的南林中学一开办就播下了自由的种子。校长吴先忧是巴金的老友,他从成都带来的一班人马多数都姓李,是巴金的本家或亲戚,课外读物自然是巴金的小说最红火,一看到诸如《灭亡》或《死去的太阳》等等,我的心就颤,血就涌。

学校当时很提倡社团组织,不分班级。喜欢球类的成堆,喜欢拳击的成堆,喜欢歌咏的成堆,喜欢舞蹈的成堆,喜欢美术的成堆,喜欢文学的成堆,并自封了一个个不乏新颖的好名字,但最终还是文学社团取的名字最好听,诸如自由之光、自由之路、自由之神,以及拓荒者、求索者、盗火者,等等;体育社团都少不了一个野字开头,诸如野马啦,野狼啦,野牛啦,等等,惟独一个是例外,叫海盗社——是由崇尚人猿泰山、喜好拳击运动的一帮子雄性娃娃组成的,以高中部为主——他们无比的悍勇在1949年这条历史断裂带上留下的赫赫声威和悲惨结局乃是国、共双方始料未及的。我也是海盗社社员。没有随之沉浮是我年纪太小。之所以愿意投奔这伙“悍匪”,乃是我实在崇拜小说和电影中的人猿泰山,其次是高二年级的“王泰山”,加之这个头儿也非常看重我,因为我敢从岩端纵身向水中的一跳,换得了“小泰山”的声名。但我在拳击方面的长进并不大,因为我受不了面部挨打的练习。好在他们并不免强我。因为我在作文和英语演讲比赛中也为本社争光不少,况且还是著名的“小蛙王”。

记得在这一类文皱皱的比赛中,自由——宛如天边云霞的自由——始终是同学们表达的笫一主题,而“新华日报”上的文章则始终是我们仿效的第一范文,尤其在梦幻般地哼唱着“山那边有好地方”的时候。

为了便于查阅,学校图书馆还专门剪贴了几大册,封面上写有“新华剪报”(之一、之二、之三)。在我的记忆中,还是文学社中的“自由之神”把其中的《自由颂》演绎得最出色。学校在“中正堂”举办的朗诵比赛晚会上,“自由之神”推出声名远播的周家姊妹花站在前沿的领诵,就可算稳操胜卷过半了(因为美丽总有征服力),而她们清朗的声音也像云雀在歌唱:

“从年幼的时候起,我们就觉得美国是个特别可亲的国家。我们相信,这该不单因为她没有强占过中国的土地,她也没对中国发动过侵略性的战争;更基本地说,中国人对美国的好感,是发源于从美国国民性中发散出来的民主的风度,博大的心怀……但是,在这一切之前,之上,美国在民主政治上对落后的中国做了一个示范的先驱,教育了中国人学习华盛顿,学习林肯,学习杰斐逊,使我们懂得了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中国需要大胆、公正、诚实。”(《新华日报》1943年7月4日:《民主颂》——献给美国的独立纪念日。)

“七月四日万岁!民主的美国万岁!中国的独立战争和民主运动万岁!……”(《新华日报》:1944年7月4日)。

(但是,这同我这一代首批红领巾在1949年之后看见的招贴画——一手举著屠刀,一手提着人头的“美帝国主义”——又是完全不同了。历史一霎眼又成了变脸大师,它也不再领唱‘山那边有好地方’了,而是倾力教唱‘一边倒、一边倒!我们坚决一边倒!……’叫人好生糊涂。)

正是在一代人的糊里糊涂中,很怪,竟然都是心甘情愿地、莫名其妙地、舍身忘死地、信誓旦旦地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纯情而天真的青年学子没有一刻停止过他们的传声筒般的朗诵和呐喊:

“中国人民为争取民主而努力,所要的自然是真货,不是代用品。把一党专政化一下妆,当做民主的代用品,方法虽然巧妙,然而和人民的愿望相去十万八千里。中国的人民都在睁着眼看:不要拿民主的代用品来欺骗我们啊!(《新华日报》1945年1月28日)。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民主一日不实现,中国学生的爱国运动却是一天也不会停止的。”《新华日报》(1945年12月9日)。

请注意,这张报纸是在民国政府的陪都重庆公开印刷发行的,但文中却可出现“血”与“爱国精神”相互联系著的各种暗示,还有包括“海盗社”的亡命徒们也是为之响往的、以“民主自由”为目标的尽情煽动,所以,这就出现了局外人——尤其事隔60馀年后的局外人——很难破译的一段文字:

“而在重庆被打得头破血流的青年学生们的组织与行动也被当局宣布为‘不合法组织……妨害治安’,而加以取缔。反之,那些打人的暴徒,是合法的组织,是有益治安,而应力加保护。这就是合法政府的合法措施。让我们在这个不合法的罪名下继续奋斗,一直到‘人民的宪法’出现的一天吧!(《新华日报》1947年2月22日)。——与这段文字相呼应,还有延安举行的“万人声援大会”,毛在会上叉著腰杆子,质问蒋:

“青年何辜?遭此荼毒!~~”进而警告道:“谁镇压学生运动谁无好下场!”(详见“毛选”,诸如此类语言,其中比比皆是。)

上述一组“蒙太奇”容易把人搅得糊涂,但我的片断记忆却可破译此类妙文,或者说,我可权威性地破译这段有尾无头的“抗议”文字并还原事件真象。

1947年2月下旬,我快满11岁了,将上初中二年级了,当时我也跟在大同学屁股后面,从南岸海棠溪过江,到市中区去闹过——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很好玩——大同学举起的横幅是:

“反内战!反饥饿!争温饱!”——“教授教授,愈教愈瘦!”——“打倒蒋、宋、孔、陈!”——“打倒四大家族!”……

唱的歌就不止“天堂咏叹调”中的“大鲤鱼哟满池塘”了(等到明天再去享用吧)。记得唱得最多的,也是最有震撼力的乃是一支仿制的四川山歌:

“尖尖山哟、万斗坪/一年辛苦累到头哟、累到头哟、哟呵!~~/要想吃碗干饭舍/万不能啊、万不能哟!~”——由高亢而嘶喊的男声领唱,效果极佳。

我记得很清楚,当各路人马(以重庆大学为首的各路人马)即将在预定的精神堡垒(解放碑)会师时,守在各个十字街口的“内二警”和便衣(以三青团“青年会”为主),已提前挡住了去路。于是,在山城心脏部位就唱响了一支号角般的战斗进行曲: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蒂开火/把一切不民主的制度灭亡!/向着自由、向着太阳/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于是,冲突很快发生了。我很机警,立即从紊乱中钻进了“汉宫”(西餐厅),买了一块蛋糕和一杯牛奶,从一个局部目睹了真实景象,所谓“重庆被打得头破血流的青年学生们”与我心中留存的拷贝绝对大相径庭,中共的宣传乃把咱们“海盗社”的赫赫战绩严重贬损了。以“王泰山”(王杰中)为首的百余名“海盗”们,不仅把“青年会”打得屁滚尿流,而且叫“内二警”也尝到了苦头,尽管他们握有警棍和盾牌,但还是节节败退著。我看得开心极了,又买了一块蛋糕,提前享受着胜利的喜悦。我方当然也有受伤的(例如王杰中的眼角也流就血了),但他们仍然异常兴奋,愈战愈勇。这显然同对手的档次有关,如果是不经打的交警、岗警之类,亦即缺乏实战演练价值的对手,他们(应说我们)早就罢手了。

所以,事后“海盗社”等才被“(重庆)当局宣布为‘不合法组织……妨害治安’,而加以取缔”的——中共为我们鸣了这声不平之后,又特别对我们鼓励道:“让我们在这个不合法的罪名下继续奋斗,一直到‘人民的宪法’出现的一天吧!”——其实,我们这群活力过剩的“海盗们”除了比较喜欢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之外,懂得他妈的屁的个“人民的宪法”。我们只喜欢无拘无束,我行我素,特别喜欢在山林或岩端之上发出一声吼叫,愈野愈过瘾!

为“取缔”一事,“内二警”总队长彭斌将军亲自到了南林中学。他在彭家花园(我姑父家)见到我的胸前也别有Pirate(海盗)徽章时,不禁喟叹道:

“嗨,天薮,天薮……政府的天薮尽了哦,这些梦虫子娃娃也在跟到闹……嘿,三娃子,你可要当心呀,子弹没长眼睛唷!”他又转向姑父和我父亲,说道:“真为难哇,共产党脸上没刻字,不好动真格哇……狗日的海盗娃子得势不饶人,下手黑呀,伤了我好多人,幸亏没死人,双方都没有死人,这是万幸。”

“不准再去了!不知天高地厚!”从来都是一脸温和的姑父变得一脸愠怒。

“大哥,你简直惯坏了这个小天棒,把他关起来,拿绳子栓牢!”少梅姑姑的这个主意可能会兑现,我父亲早就气急败坏了。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在那个非常年代里,不少名门望族中的父与子、兄与弟都是以国、共身份相悖而敌的,例如某集团军总司令罗广文与他的胞弟罗广斌(《红岩》作者),韩军长与他的儿子韩子重(被枪杀在渣滓洞后长期无名份,至“文革”后才追认为“烈士”),等等等等,即使咱“海盗社”的全体头儿和骨干的父兄,至少也是师级以上的高官。

彭斌将军此行并没逮走半个人。他走后,气度非凡的、年前接替吴先优老校长的秦万本校长只是采取了这样的“取缔”措施:

“你们改个名字好不好?取个英雄社,或者豪杰社,不是更好吗?如果一时想不通,我留时间给你们想,但是有一条必须立即执行,把你们胸前的Pirate都取了!唐校长也有这个意思。”这是他在“中正堂”讲的原话,我记得一句不差。

秦校长哪里会知道,被中共地下党暗中鼎力支持,已经发展到全市各中学的“海盗社”哪会改名字!——“让我们在这个不合法的罪名下继续奋斗”正是一个绝妙的斗争策略,其手段是煽动我们这帮无知者和无政府主义者用青春和血肉去铺路,而他们则在我们身后弹著吉他,吟唱着自由与民主——其中的奥妙,秦万本这个仪表堂堂的留美博士在1950年被敲了“砂罐”、变成无头尸之前,也是没有弄得明白的。杀他的告示是同当日分别枪杀在朝天门、菜园坝、海棠溪三大刑场的百余名“美蒋特务”张贴在一起的,秦万本校长属陈立夫、陈果夫派系的“中统特务”,并且是“美帝间谍”,其“罪大恶极之处是破坏学生运动,企图瓦解革命组织……”

天薮,这是天薮。彭斌所言极是。他之所以“取缔”不了“海盗社”,秦校长之所以“瓦解”不了“海盗社”,那是因为“海盗社”的天命未尽——因为山城“解放”前夕的“自由火炬”尚需大小“海盗”高高举起,冲在最前面——好同彭三伯的“内二警”切磋最后的拳脚。

真正有能力取缔并定为反动流氓组织且作血腥镇压的是中共。这是另一个题材,我将在《童年的花溪河》中泣血记述。还是先听听这个响亮的号召吧:

“让我们在这个不合法的罪名下继续奋斗,一直到‘人民的宪法’出现的一天吧!”——60馀年前的自由颂和吉他声至今仍然可闻——这张狗皮膏药比妖道炼的仙丹更仙丹。

不错,“民主是手段,不是目的。”老毛子把这个阳谋用绝了。

高山柳

后来,当“海盗社”问题也成了我终身的“历史污点”,尤其是1957年被毛泽东的阳谋诱入火坑之后,我就常常想起了名誉校长唐式遵将军一再重复著的这样几句话:

“同学们!我书读得不多,读得也不好,但深感学问重要。你们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只有把书读好了,国家才有希望,我中华民族才能站起来。这也是我唐某人倾财倾力办学的一点心愿。”

但是,他的梦碎了。他不仅没有保护住“容易冲动,容易被人利用”的一群青年学生,而且他自已也是玉石俱焚了。

关于唐式遵将军死亡的消息,我是1950年在中共报纸上见到的,登在头版屁股上,题目记不得了,既无“剿匪”也无“大捷”之类的字眼,只有平淡加平常的一则“本报讯”,大意是:西南反共救国军总司令、国军上将唐式遵被我军在西昌大凉山击毙,文中只简单描述了他如何负隅顽抗、拒不投降之类。

由于亲耳听见过他在几年前讲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同他生命终点上的“负隅顽抗,拒不投降”联系在一起之后,心中就产生了很大的想像空间。仅气节而言,与同为非嫡系的四川军阀,诸如刘文辉、熊克武、邓锡侯、潘文华等人比比,我觉得他比这些“深明大义”的“起义”者高了一大截。在当年那茬活人中,人们都不明白为啥惟独唐式遵才愿充当“唐瘟猪”——如果在台湾的中华民国史册上,竟连这样一位牺牲在山林中的身领最高军衔者的名字也没有留下的话——我以为我的这位名誉校长也只好领受人们对他的这个贬称了。

到了上世纪90年代,我间或奔波在雅砻江和大渡河流域时,各州各县都懂得用人文景点来包装自已了,凉山州有好几个县都在“争夺”一个姓唐的死人,一说到“他是反共总司令,被英勇的解放军消灭”时,我才猛然一惊,很想看看他被“消灭”的地方,但,毕竟时间已经远去了,当年的硝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问了好多个年龄同我差不多的彝族老人后,才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当年见过尸体的一个老人告诉我,死的那个大官只有太阳穴上穿了一个孔,他手中紧握的两杆短枪都没子弹了。很显然,中华民国陆军上将唐式遵将军是把最后一粒子弹留给了自己——确保玉碎,不为敌辱。然而,他的魂魄,带着愚忠和气节的魂魄,已在苍茫的大凉山流浪了半个多世纪了,至今无人为他招魂……所以,他是死得最为孤独乃至最为“愚蠢”的,因为他所效忠的党国,在大陆上明明已经倒塌了,但他却非要为它拼死殉葬不可!——为啥?我曾久久觉得是个谜……

只是每当想到这样的死,我就会想起雅砻江、大渡河上的高山柳,不知浑身都是柔情的江边垂柳怎会跑到了高山上?而且已经失去了扬花吐絮的妩媚,技条都是变得铁刺刺的了,但,他们为何还要如此固执地指向天空呢?——不顾风霜雨雪,不顾长夜寂寞!——既然面目已经完全不像柳了,为何还要叫柳呢?……转念一想之后,恍惚觉得高山柳才是柳的母本?祖籍就在高山上,纵然子孙都离她而去了,都在温暖的江边和湖畔杨花吐絮,过得舒舒服服,但,高山柳却是仍然守在高山上,傻子似地坚守着……这是为什么?是不是他在坚守着一个信念:我在山上虽然很冷,但离太阳更近?

我觉得可能是的。因为他们在马背上举起的军刀曾经刺向了一个颓败王朝的胸膛,把青春和热血献给了共和的曙光。这曙光在他们心中终身未退。从这个角度看,从这个角度想,唐式遵将军似乎死得并不愚蠢,好像他是在向他的学生作了气节和信仰的示范,不知至今尚在的同学还记得这些话否?——“你们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只有把书读好了,国家才有希望,我中华民族才能站起来!”

我对高山柳的感觉真是没有错,中共的有关“史料”可为佐证:

“是年(1950年)2月中旬某日,在西昌的邛海新村官邸,胡(宗南)宴请麾下唐(式遵)、贺(国光)等要员,商议顽抗大计。席间,胡鼓励士气云:‘党国垂危,大家同心协力固守西昌’。胡宗南话音甫落,唐式遵旋迫不及待地发言:‘四川老同事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王缵绪等,都背叛了党国,投降了共产党,王陵基已被共产党捉去,杨森、孙震等亦逃台湾,现在唯有我一人还在大陆为党国奔走。我到西昌后,曾有人劝我逃台湾,但我是不逃的。我是中国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又是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四川第一路游击指挥,党国今天危险到这样的地步,我若逃台湾,不但对不起党国,连自己的良心也对不住。我是四川人,死也死在四川故土。我坚决要回四川号召革命同志和地方有志之士,与共产党周旋到底。’唐声嘶力竭,一派‘收复河山’舍我其谁的架势……为当名副(符)其实的省主席,唐式遵遂率少数官兵带机枪两挺、步(枪)手枪400支,于3月25日晨离开西昌,谋划经越西县偷渡大渡河赴川南活动。旋行至小山地区,便为当地民间武装配合解放军将之包围,双方激战,唐被击毙。自其上任所谓的(四川省)主席,未及一月,他就走向黄泉。”

好个“未及一月”,此乃国难见忠诚、丹心照汗青!

我父亲曾任唐式遵将军的秘书。小时候,他常常向我唠叨著——唠叨得我根本不爱听的四川保路运动——或许正是辛亥一代热血青年的喋血心路和理想的幻灭,或者是不愿幻灭的证明。总而言之,并非嫡系的陆军上将唐式遵将军愿为已经坍塌在大陆的民国殉葬,誓不走出山洞向中共投降,把最后一粒子弹留给自已的从容赴死,乃是足可彪炳史册的。在1949这条历史断裂带上,在败者一方的献身名册上,毕竟还是有了一个军阶最高的唐式遵。他曾兼有辛亥英雄和抗日英雄于一身的声誉。从他身上,后世毕竟还是可以看到一个气节的亮点。同我亲眼见到的南泉、小泉战役相比,即同罗广文部的溃逃相比,形成了光荣与耻辱的强烈对照。因此,我可自豪地讲,名誉校长唐式遵将永远是我们一代学生和子孙的人格典范。

所以,望着仍在风暴中摇曳坚守的高山柳,和台岛国民党人的浴火重生,尤其是已经升起了国人百年梦寐的一缕民主曙光时,我心中的礼赞与希望并存,同时塑造了一座伟大的雕像:

辛亥一代在马背上举起的军刀刺向了一个颓败的王朝,并在不断地警告子孙:辛亥开启的民主共和勿容玷污,不可玷污!

来源:黄花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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