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红冰: 流亡藏人是苍天的泪雨 (下)(图)

作者:袁红冰 发表:2012-12-15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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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现将袁红冰先生所著《通向苍穹之巅——翻越喜马拉雅》在网络刊载,以表达对自焚藏人的声援与敬意。 ——《自由圣火》编辑组】

第三章 (上)流亡藏人是苍天的泪雨

第三章 (下) 流亡藏人是苍天的泪雨
——他们渗入干枯的现实


看中国配图

西藏流亡政府的接待人员为金圣悲安排了住宿的旅馆,旅馆名称叫“绿意”。房间很小,设备简陋,然而却十分洁净,木板床散发出淡淡的松脂的清香。金圣悲洗浴后,便熄灯就寝——不是为入睡,而是为把自己埋葬在没有星月的黑暗中。他久久凝视峻峭的黑暗之巅,忽然听到了他从小就熟悉的属于高原的风声。他意识到已经来到与德里完全不同的地方。德里的风肮脏、沉重、潮湿、闷热,似乎从风声中都能领略到腐臭的气息。在德里,风都腐烂了。而高原之风却像岩石般的英俊男儿的歌声:辽远、深长,还飘摇著几许浩荡的悲凉。从高原之风的声响中,金圣悲能体验到冰雪的芳香,那是一种莹白得近乎浅蓝色的芳香。

凌晨时分,金圣悲起身离开旅馆,由野兽般的本能引导著,沿一条小路向高处走去。尽管凌晨时的黑暗仍然覆蓋在天地间,金圣悲却能够感觉到他来到了断崖的边缘。因为,断崖下涌上来的他从小就熟悉的山野之风,犹如趁夜色幽会的少女,不停地亲吻他的面容。于是,金圣悲就站立在断崖上,等待达兰萨拉的黎明。

达兰萨拉的黎明是从苍穹之巅开始的。金圣悲心灵震撼地看到,从黑暗的最高处,渐渐浮现出一座雪山峻峭的顶部,雪山之顶覆蓋著金色的霞影,犹如铁黑色苍天上的古代战盔的浮雕。随着天空起来越明亮,雪山雄伟的山体呈现出来。雪山岩石是坚硬的银灰色;雄浑而陡峭的山体上又耸立起一座座更加陡峭的山峰和断崖,那些山峰和断崖令人想起豹或者狼的牙齿;山体上的雪,白得让人想用鹰血书写关于英雄的诗,白得令人想在雪山上播种血珠。

天空变成艶丽的蔚蓝色时,金圣悲才发现,他的目光正越过一道山脊的缺口,遥望仿佛崛起在苍穹之巅的雪山,而那道高耸的山脊上长满如箭一样直指天空的高大松树。当他终于收回凝视雪山的朝圣般的目光之后,才看到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座断崖边缘,现出一个年轻僧人的身影。断崖的崖体还埋在黑色的阴影中,裸露在崖顶的一块巨岩却已经被阳光映成高贵的金色,僧人高大的身躯端坐在金岩之上,面向东方的漫天云霞,吟读佛经。随风飘动的绛红色僧衣,使他看起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浴血的巨鹰;他面颊上现出高原族群的标志——太阳的炽烈亲吻留下的“高原红”,属于男儿的“高原红”宛似古代铠甲上的血锈;清晨淡金色的阳光雕刻出他面容英俊的轮廓,而他吟诵佛经的男中音似乎点燃了阳光。

太阳升到了俯视大地的高度。达兰萨拉的群山清晰地呈现出来。浓绿而陡峻的山体间,长满红花怒放的树木。虽然所有花的颜色都是同一种殷红,却并不让人感到单调,而使人涌起亲吻的激情,似乎只要亲吻过那殷红的花,就意味着亲吻了达兰萨拉的群山之魂。淡紫色的雾萦绕之中,五彩的经幡飘摇之际,达兰萨拉的建筑群出现在群山间,像岩石、花树一样自然,仿佛就是从山体间生长出来的恋情。

达兰萨拉下面,一道道漫长起伏的山岭,就像退潮的波浪向大海深处涌去,在金圣悲的目光可及之处,是灰濛濛的雾气笼罩的德里平原。他意识到,按照国际政治意志,达兰萨拉属于印度;按照苍天的自然意志,达兰萨拉与西藏高原是同一个命运体。

金圣悲觉得自己像一缕淡金色的流云,飘向达兰萨拉的街市。昨夜的困惑已随黑暗的夜色湮灭,断崖巨石上诵经僧人年轻巨鹰般的身影,就呈现在金圣悲那风中红焰的心之巅,宛似一个佛的允诺——他正走向,正接近,而且很快就可以用心抚摸到藏人半个世纪流亡的成就。

达兰萨拉街市狭窄的街道两旁拥满旅店、饭馆、咖啡馆和各种商店。其中最诱人的也最多的,是出售藏族工艺品的店铺。店铺前的木板上摆满色彩斑斓、造形繁富的耳坠、手镯、项链、头饰、小镜、宝盒、唸珠、小刀;难以计数的佛像的石雕、玉雕或者铜雕,姿态各异如百花盛放,展现出藏传佛教艺术审美的华彩缤纷的神韵。

目光萦绕在、迷失在多姿多彩的工艺品间,心却触到藏人的审美之魂。金圣悲又进入思想之中:“藏人的文化就顽强地生存在这些摊铺上的工艺品中。… … 藏传佛教文化是呈现在现代时间伤痕中而又超越时间的精神存在。这种文化存在或许可以被人类遗忘,甚至可能被毁灭,但是,却绝不会被超越。因为,这种文化存在的意境达到了某种极致——宗教的信仰和情感归结为一种丰饶富丽的审美意念,而审美意念是从一个民族心灵最深处涌现出的生命感触;那是超越时间,而不会被时间超越的意境。… … 。”

达兰萨拉的藏人工艺品店铺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人类关注的一个中心。在一个个店铺间流连忘返的游客,有来自世界各国的黄种人、白种人和黑人。中国人、日本人和台湾人多半关心工艺品的玉石和银饰是真的还是假的;穿着性感的白人姑娘往往为藏式工艺品的色彩与形态而惊叹,她们迷失在工艺品间的目光令人觉得,她们的魂已经沉醉于古老的审美观念中;黑人的神情则仿佛怀着敬畏之意,凝神注视意境过分繁富的奇迹。

达赖喇嘛驻锡地的外面,建起一座寺庙;寺庙称为“大昭”,以示流亡藏人对拉萨大昭寺的怀念之情。似乎领悟到一缕在雪白佛塔上闪烁的泪光的邀请,金圣悲倚著佛塔席地而坐。佛塔不远处的小广场上,二十多位僧人正在辩经。

辩经是藏传佛教的一种极为生动的精神探索形式。辩经的僧人两人构成一个组合:一个提出并坚守某个佛学哲理,另一个则用种种思想的长刀利剑,竭力击破坚守者的哲理。哲理的坚守者端坐在地上,巍然不动;思想的攻击者却要围绕坚守者不断游走,并拍击手掌以加强辩论的气势。

对于金圣悲,观看辩经是体验哲学的形式之美的过程。辩经中的坚守者因对方的攻击而困惑时,会露出痛苦欲绝的神情;当他成功地回答了一个难题而欣慰时,又会现出花枝般的微笑;在辩经中进入哲学真理的意境时,他的神情则宁静而安详,像洁白的虚无。金圣悲觉得,辩经者经历的思想苦痛仿佛属于被野火烧成暗红的岩石,辩经者的精神欢悦则属于盛开的红杏花,而辩经者的心灵的宁静与安详,美如白雪覆蓋的万里荒原。辩经中攻击一方的形态则更为生动。他时尔骄傲地昂视阔步,行进在思想的云端,时尔又由于心灵被真理照亮尔神采飞扬,时尔如同踏着狂风追逐雷电,而他的僧衣似起舞的火焰,又像燃烧的鹰翅在飞扬。

“当有一日,辩经僧人思想之舞的舞姿成为时代精神的主题之一时,或许意味着人类又一次开始了拯救心灵的事业… … 。”离开寺庙时,金圣悲如此想。转首回顾之间,金圣悲的目光却如一阵青铜色的风,越过辩经的僧人,萦绕在另一个景象之上:广场的旁边有一排涂著金饰的转经筒,一位身着藏衣的妇人,身形佝偻,衰老得像一片古老的锈迹;她正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推动转经筒;午后强烈的阳光下,她铁灰色脸上密布的深刻皱纹比现实更真切地显现出来,仿佛刻在一块铁石上的心灵的伤痕。老妇人推动的经筒转动起来的那一瞬间,金圣悲感到了大地的运行和苍天的旋转。不知为什么,他相信,老妇人是半个世纪前与达赖喇嘛一起流亡的八万藏人中的一员。

“经筒又转起来了,在一个佛的精神湮灭千年的国度。老妇人枯枝一样的手臂推动了经筒,也推动了藏人流亡的命运之轮… … 。”那天日落时分,金圣悲在“绿意”旅馆外的木板平台上凭栏而坐,举杯邀满山红花共饮美酒,并且如是想。那一刻,茫茫的紫色晚霞正从达兰萨拉群峰的山谷间和陡坡上,涌向下面的德里平原。

西藏流亡政府陪同金圣悲游历流亡社区的官员名叫桑杰嘉,三十多岁。他从中国一所大学毕业后不久,便翻越喜马拉雅,像一条融雪的小溪,汇入藏人流亡命运的历史大河。桑杰嘉身体不高,长得眉目清秀,面如朝霞,还留着近似格萨尔王式的胡子——上唇的两撇胡子像狭长的柳叶,下巴上的胡子如同画唐卡的尖尖的毛笔;他的神情则酷似一只美丽而善良的火狐。金圣悲来到达兰萨拉的第二天,桑杰嘉就开始陪他游历。他拜访的第一个藏人社区,是“西藏儿童村”。

“西藏儿童村”实质上是流亡藏人的一个从幼儿教育到中等教育构成的教育体系;由达赖喇嘛的姐姐创办。儿童村的学员主要是西藏境内的藏人托人送来的子女和流亡藏人的孤儿。儿童村有一个独特的组织结构,称作“家庭”。每一个“家庭”有几十位儿童,“妈妈”们有生机盎然的年轻女性,也有慈祥稳重的妇人,她们都由流亡政府的教育部门选派。儿童村采用这种组织结构,是为了让远离父母或者失去父母的儿童也能生活在家庭的温暖之中。每个“家庭”都有一幢花树掩映的独立建筑。这些建筑由世界各地同情藏人命运的人士援建。援建者来自几十个国家和民族,然而却没有一个华人。

金圣悲正午之前来到“西藏儿童村”。蓝天的高远处,高山上的雪白得仿佛燃烧起来了,岩石祼露的山体那陡峻的轮廓又像黑铁的浮雕。儿童村座落在林木葱郁的山顶坡地上。正门入口里面是十几个篮球场,几十个儿童正玩篮球。儿童们神态欢快而轻松,似乎只要给他们插上花羽的翅膀,他们就会如彩色的鸟群,飞上云端,追逐浅蓝色的风。篮球场旁,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跪在花丛前,如痴如醉地凝视著一朵淡紫色的花。金圣悲轻轻走过去,发现迷住小女孩的,是一只正在采蜜的金蜂。金圣悲素常冷峻如铁的目光变得温柔了——没有冷峻的目光,怎么能审视那难以计数的乞丐村里印度儿童绝望的眼神;此刻,藏人儿童流露的幸福感则能让铁石变得柔软。

“一个民族,在流亡的艰险与悲苦之中,仍然能让自己的儿童幸福——这便是佛的事业。”金圣悲想把这个思想刻在雪山铁黑色的岩石上。不经意间,金圣悲发现,桑杰嘉也正浮现出忘情的微笑,入神地欣赏欢乐的儿童,而他眼睛里闪耀着璀璨的喜悦。就从这一刻起,金圣悲对桑杰嘉产生了真正的敬意。因为,哲人从桑杰嘉的喜悦中看到了佛心。

儿童村教学区的建筑,色彩明快,形式简洁;高岗上的一座庙宇,显示出藏传佛教文化在流亡藏人教育体系中的神圣地位。漫步之中,两位女孩引起金圣悲的注意。女孩处于从儿童变为少女的年龄阶段,此刻,她们坐在可以俯瞰教学区的高崖之上。正是这个意境吸引了金圣悲——“像鹰一样,喜欢在高崖上栖息的女孩。”

女孩用杏花初放般的微笑欢迎走上高崖的金圣悲。交谈之中,金圣悲很快便知道一个女孩来自甘肃省的藏区,是父母托人把她送到这里来学藏文;另一个女孩则是流亡藏人的遗孤,当她说“我一生来就没有家乡”时,竟歉疚地笑了一下,仿佛那是她的错。两个女孩都穿着蓝色校服,不过,她们的形象却迥然不同。甘肃藏区的女孩头颅丰满,额头的轮廓似青铜铸成的满月的曲线;流亡中出生的女孩则面容清秀,神情中有微风的神韵。如果有什么相像的话,那就是她们的眼睛都比初雪更洁净。

女孩们一边聊天,一边嗑葵花籽。金圣悲注意到,她们嗑瓜籽时,先用一颗喂身旁宛转鸣叫的小鸟,然后自己吃一颗。花翅的小鸟显然已经把她们当作同类,其中一只似乎渴了,竟然放肆得轮番飞到两位女孩的肩头,侧着头,从她们娇嫩的双唇间吮吸花露般的唾液。女孩们邀请金圣悲一起嗑葵花籽,并示意他要把瓜籽皮放进一个塑料袋中。

生命风格是天生的,源于一个民族的心灵;行为样式却是教育的结果。从两个女孩嗑葵花籽表现出的行为模式,金圣悲领略到,流亡藏人的教育不仅把现代科学理性和民族传统文化的知识传授给学生,而且也在培育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价值观。

头颅丰满的女孩告诉金圣悲,她的理想有两个,一是用藏文写一本诗集,献给父母;一是让以后的孩子在家乡就能学藏文,不必再像自己这样,为了学藏文还要冻掉一根手指——她左手的无名指在翻越喜马拉雅山时严重冻伤,后来不得不截掉。

流亡中出生的女孩则对金圣悲说:“妈妈去世前告诉我,她会转生回到西藏,哪怕是转生成一棵草,一朵花,一只鸟… … 。我最想作的事,就是回西藏,我的家乡,去找妈妈的魂。”

也许因为金圣悲一边嗑葵花籽,一边显出沉思的样子,使女孩们误以为他痴迷于葵花籽,分别时,两个女孩竟执意抓了几把葵花籽,放进他的衣袋里。在那一天剩余的时间中,金圣悲的一只手始终插进衣袋,抓着葵花籽,仿佛不愿让葵花籽上残留的女孩手掌的温暖散去。

“西藏儿童村”的游历像一滴情感丰饶的泪,久久挂在他思想的花枝上,不肯滴落。他觉得,自己离藏人之魂更近了,因为,流亡藏人对教育事业的珍视中,似乎凝结著这个民族先进的文化信念。

此后的数日内,金圣悲先后游历了流亡藏人的藏经室、图书馆、珍宝馆、藏医博物馆和罗布林卡艺术中心。这期间,他毫无疑义地体验到,古老而又生机如盛放之花的精神,时时萦绕在他身边。

在图书馆的藏经室里,担任管理员的一位僧人,为金圣悲打开一册用金绸包裹的经文。金圣悲不懂藏文,但是,从那一行行形态美丽而庄严的藏文书写的经文中,他感到了心灵舞姿的无穷魅力,同时,他沉醉于经册间飘散出的清香之气,那是属于藏人祖先白骨的芬芳。

藏医博物馆中,金圣悲由藏医的思维引导,进入天人合一的意境。他意识到,藏医是医学,可也是生命哲学。西方医学和藏医对待人的态度截然不同。西医把病人当作损坏的机器来修理,藏医却把同宇宙绝对精神的逻辑联系发生问题的生命视为病人。或许在现象世界的层次上,西医把人当作机器更具实用主义的有效性,不过,金圣悲相信,如果超越形而下的现象,藏医古老的哲思可能更有益生命的健康。

游览珍宝馆时,琳瑯满目、形态繁富的各类佛像,最后都在金圣悲心醉神驰的注视中消失为一片璀璨辉煌的审美激情,而审美激情,才是佛像造形的魅力之魂。金圣悲之所以心醉神驰,全在于他能用心灵同属于藏民族的超越形式的审美激情对话。同时,他也又一次感觉到东西方哲学精神的区别。亚里士多德表述形式优于内容的理念时,曾举例论证。他说,艺术家把一块岩石雕成美女,改变的是岩石的形式,而不是内容——内容仍然表述岩石,而形式则表述艺术,岩石因此由粗糙的自然存在升华为艺术品,可见形式才是积极的,才是实效性,内容则是呆滞的、消极的。然而,金圣悲从亚里士多德的哲思中看到了物性崇尚怎样使哲学庸俗。

“属于石雕美女的内容实质上不是岩石,而是雕刻者的艺术哲思;岩石不过意味着支撑艺术形式的物性——亚里士多德苦恋思想,却又在最关键之点上让思想走近物性,远离心灵的意境。这一尊尊佛像的内容并不在于他们的质料是古铜或者玉石,而在于古老岁月中佛像创造者的审美艺术激情。艺术家的生命早已如枯叶从时间之树上飘落,但是,他们的审美激情则超越虚无的生命,活在佛像的形态上,与我对话。这属于藏传佛教的审美激情,正以藏族文化之魂的名义,向历史和现实申明藏人在自由的命运中生存的权利… … 。”金圣悲的思想由于能够同千年时间也不能使之朽坏的审美之魂对话而庄严。离开珍宝馆,来到“罗布林卡”之后,金圣悲又从另一个角度,领略到形式和内容的关系。

拉萨的罗布林卡原来是达赖喇嘛尊者的夏宫;达兰萨拉的“罗布林卡”实际成

为流亡藏人的一个艺术中心。遍布印度乃至世界各地的藏民族工艺品,大到铜制的巨形佛像,小到血滴般的女人的耳坠,很多都以这里为源头。藏人近乎艺术创作的工艺品中,最令金圣悲惊叹的,莫过于工笔画。藏人以佛教人物和故事为题材的工笔画,笔法细致得仿佛用锐利的刀锋刻出;画面上,菩萨每一根眼眉的曲线都风韵丰饶,格萨尔王的每一根胡须都情致无限。

在罗布林卡的一个画室中,金圣悲出乎意料地发现,作画者绝大多数竟然是男子。画者如在禅定中追求心灵事业的僧人一般,盘膝端坐在画布后面,他们的目光沉思而专注,好像是在画布上描绘他们自己的献给真理的心。或许由于得到灵感的启示,或许为自己创造的美而感动,画者的神情中偶尔会有微笑闪烁,尽管微笑一闪即逝,却极具感染力,似乎顽石也会随之欣喜。

“藏族男子脸部青铜色的轮廓英俊而刚毅,最适于表述英雄的形象;藏族男子的手骨节粗大而又富于雕刻感,最适于握紧战刀。然而,现在他们却用纤细如丝的笔触,在书写献给艺术的情书——他们应当属于英雄的生命形式中,竟蕴涵着如此细腻的审美激情;似乎藏人男儿天生就是一支英雄的歌和一首艳美的诗… … 。”

金圣悲让思想为那些画者送去无声的敬意;他不知为什么会如此——敬意只要超出思想的范畴,成为说出的语言,就立刻丧失了很多真诚。

金圣悲游历流亡藏人社区的几天中,桑杰嘉一直如达兰萨拉的花草之香,飘荡在他身旁。对于流亡藏人的业绩和藏传文化,桑杰嘉显得骄傲却又没有炫燿之意——骄傲表述他对藏族文化的忠诚;不炫燿,表述他对藏族文化的自信。金圣悲数日游历的印象凝成一个简短的结论:“以印度,这个失败的国度为起点,流亡藏人已经‘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藏人不仅把达兰萨拉群山,半世纪之前的一片文化之外的荒蛮的存在,开拓成当代藏传文化的中心,而且开创出极其有效的文化传播系统。出版社、各种性质的杂志社、众多的网站、通讯社、广播电台等等,流亡藏人几乎拥有当代人类使用的所有信息传播方式。看来,聪慧的藏人极其深刻地理解了一个哲理:“从某种意义上讲,在现象的世界中,表述意味着一切;没有表述,就没有命运。”

“当金霞辉映的经筒又在达兰萨拉转动起来那一刻,流亡藏人的命运之轮就转动起来了… … 。”金圣悲倚在旅馆敞开的窗前,让思想从美酒的醉意中流出;今夜达兰萨拉明月皎洁,月光的银辉之中,群山如梦如幻,“从达兰萨拉开始,流亡藏人历史上踏出的艰难足迹伸展向印度次大陆南方,伸展向欧洲、美洲、澳洲,终于走进时代的聚焦点。流亡藏人并不是表述弱小民族遭受铁血强权践踏的苦难故事,而是表述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文化之魂面临被灭绝的心灵劫难。弱小民族的苦难最多只能赢得同情;文化之魂的悲剧和心灵的劫难,则在逼问人类的良知。”

“噢,每一个流亡的藏人都是从苍天般的雪域高原流出的一滴晶蓝的泪;诗意丰饶的苍天之泪,表述心灵的苦难,并深深渗入不相信心灵和诗意的干枯的现实——以苍天之泪的名义滋润干枯的现实,这是流亡藏人的艰难和高贵。半个世纪前,随达赖喇嘛流亡的藏人中,许多人的生命已经化为风尘。不过,流亡命运中出生的一代藏人则成长为青年和少年。在这些‘出生就没有故乡’的青少年藏人深情的凝视中,雪山狮子旗正随浩荡的高原之风飘扬;‘自由西藏’,则是从整个人类良知的伤口间迸溅而出的呼声… … 。”

在思考流亡藏人的成功的过程中,金圣悲意识到,他应当对印度作出再理解。因为,他对于“在自由中贫穷并肮脏著的印度”的厌恶之情,也许有不公正之处。

当代藏人的命运同两个东方文明古国直接相关,即中国和印度。从‘文艺复兴’开始的西方文化凯歌行进,东方文化一溃千里的历史进程中,中国和印度都承受着文化彻底失败的命运。中国文化精神灭绝之后,沦为西方极权文化传统的近现代经典,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精神、文化和政治殖民地;印度的文化精神则败于源自工业化的生活方式和自由主义哲学。

现在,中国是西方极权主义文化成功的范例,印度则成为西方自由理念失败的典型。中国的成功表现为,西方极权主义文化通过中共这个政治代理人,有效摧毁了中国文化精神,把十五亿中国人变成西方极权文化的政治奴隶和精神奴隶,并且正准备以巨大的经济能量为根据,复兴西方极权政治的现代表述——共产主义运动。印度的失败则在于,印度沦为游荡于传统文化废墟和残缺不全的西方自由理念之间的流浪者。印度人与藏人不同:藏人失去了土地,却保存了文化之魂;印度向命运索回自己的土地,获得独立,却失去文化的故乡和精神的家园。然而,无论如何,以西方极权文化的名义证明成功的中国,却逼迫藏人走上了流亡之路;以自由的名义失败的印度,则为流亡藏人“扼住命运的咽喉”提供了机会。这说明,西方极权主义的成功同兽性的猖獗是形与影的关系,而西方自由理念即使在失败中,也不会彻底泯灭对人性的依恋。

金圣悲想起他曾向一位流亡的中国思想犯提出过关于印度的问题,那位思想犯也表露出对于印度在自由中贫穷和肮脏的厌恶。金圣悲的问题是:“如果要你必须在中国和印度之中选择一个国家度过余生,你会选择哪个国家?”

那位中国思想犯几乎不经思索便回答:“毫无疑问会选择印度。在印度我可以作一个贫穷而肮脏的自由思想者;在中国,我或者作强权的精神奴隶,而那是灵魂枯死的行尸走肉,或者为自由的思想而被关进黑牢的阴影,同永远不会被阳光照到的石块一起腐烂。”

“是的,那位中国流亡思想犯的选择,是人性对印度的公正评价。然而,无论如何,自由不应当贫穷而肮脏。”金圣悲以这个结论结束了那天的思想。他对印度的厌恶淡化为一缕苦笑,但自由的悲剧命运却仍然令他心神黯然。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来源:《通向苍穹之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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