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宁坤(中)(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多年以后,饱经沧桑的巫宁坤或许无数次回想起在芝加哥大学即将分别的那一刻,同学李政道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我不愿让人洗脑子。”当时的他,满怀着对“新中国”的憧憬,急切地想要回到魂牵梦萦的故土,对于李政道的“洗脑子”之说,懵懂无知,更谈不上警惕。
美籍华裔物理学家、全球首位华人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李政道(右)年轻照。(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年轻的巫宁坤,为何不能预料到前方隐藏的危险?后来的巫宁坤才意识到,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命运,因为在那时,他已经是个“进步”青年:在西南联大就读的两年里,巫受到“进步”教授和左派同学亲共思想的影响,已成为“进步的”学生文艺团体“冬青文艺社”的积极分子,从而开始阅读高尔基的小说和共产党的秘密传单。巫宁坤如饥似渴地阅读美共出版的《群众与主流》杂志,在书店里到处蒐罗“进步”书刊。归国之时,他行李主要是几个装满了左派书刊的铁皮箱和纸板箱。
他怎会料到,归国的一念之差,竟将他和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李政道的人生轨迹,引向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1951年准备回国的巫宁坤在芝加哥大学留影。(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思想改造 才知洗脑滋味
然而,命运开始无情地展开。回国不过两个月,巫宁坤就到中南海怀仁堂听周恩来作报告,号召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长达七个小时的报告让巫宁坤感到头昏脑涨,不禁想起了李政道“洗脑子”的说法,他想,难道这就开始了吗?
此后,思想改造运动正式在燕京大学展开,批判的重点对象是“亲美、崇美、恐美”人物。中共北京市委派来工作组领导运动,校长靠边站,全校停课搞运动。经过多次批斗后,校长被宣布为“美帝国主义分子”,停职反省。在最后一次全校批判大会上,陆校长赏识的美语副教授吴兴华也登台控诉,甚至连校长的女儿也登台做了“大义灭亲”的发言,这让巫宁坤感到震惊。
紧随其后,全体教授被要求在学生中进行“自我批评”。轮到巫在西语系检讨时,他坦承自己迷恋西方文学,脱离祖国人民的解放斗争,需要改造思想,以为这样就能过关。没想到学生积极分子竟记录了他平日与学生的谈话,甚至将一本学生从他书架上借走的美国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作为他散布资产阶级思想的罪证。思想改造尚未结束,便开始了“院系调整”,教会大学被并入国立大学。燕大校园成为新北大的校址,部分教师被分配到其他高校,巫则被调往天津南开大学,事后得知是因为他的“历史未查清”。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巫带着母亲来到南开大学,住在临时建筑里。他被分配教授三门课程,工作量很大,生活清苦单调,更难熬的是刻板的政治学习和无休止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他感到言论自由消失了,老于世故的同事谨小慎微,而他自己却常常说出一些“怪话”,成为小组会上的众矢之的。一九五五年九月,“肃反运动”开始,巫竟然成了“头号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和外文系三名同事在教师大会上被揪了出来。积极分子声势汹汹,甚至将一位曾任溥仪俄语翻译的教师吓瘫在地。中午回到家后,公安人员闯入搜查“反革命罪证”,虽然一无所获,却拿走了巫的信件和笔记。他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叫去参加下午的批斗会,并被禁止擅自离校和在家接待亲友。
开学三周后才开始上课,但英语专业却停办了。巫宁坤在回忆中说,一位资深教授因无法承受运动的压力而自尽,他和另两位教师也被软禁在家中。妻子临产时,他无法送她去医院,她只能独自乘公交车去市内生下了儿子,他取名“一丁”,希望他在“万岁”声中能当个普通人。
反右运动 掉进阳谋陷阱
不久后,周恩来在党报上发表了关于知识分子政策的报告,南开大学的“肃反运动”草草收场。后来,市委负责人找巫谈话,表示歉意,并保证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运动了。
五六年夏天,巫宁坤被调回北京的一所外语学院任教。毛泽东号称“双百方针”又让巫感到鼓舞,他开始期待着能在工作中发挥专长,与妻子和儿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一九五七年“整风运动”开始,巫宁坤回忆说,他轻信了号召提意见的动员,在“鸣放会”上发言,赞扬“双百方针”,并提及自己在南开大学遭受的迫害,要求道歉。天真的巫宁坤再次轻信了校方“提意见”的诚恳邀请,在“鸣放”的氛围中,他甚至用英语高呼:“不自由,毋宁死!”
“北京之春”转瞬即逝,“整风运动”变成了“反右运动”。他在“鸣放会”上的发言和私下与同事的谈话,都成了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行。曾经动员他鸣放的副院长亲自主持批斗会。最终,院长兼党委书记告诉他,根据他的“三反”罪行可以枪毙,但党是宽大的,只划为“极右分子”,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这是最严厉的处分。
五八年四月十七日下午,他告别怀孕的妻子,被军用吉普车押走,送进了半步桥劳教所。他带着简单的换洗衣物和两本书——《哈姆雷特》和《杜甫诗选》。他以为是去农场劳动,没想到却是监狱。他被关进拥挤的监房,与“历史反革命”、流氓、小偷等“坏分子”为伍。在劳教所的四五十天里,他每天“交代罪行”,啃发霉的窝头,忍受恶臭。
六月五日,他收到妻子从医院寄来的明信片,得知自己有了一个女儿,并让他取名。他恰好读过杜甫的诗句“万古云霄一羽毛”,便给女儿取名“一毛”,希望她将来能翱翔云霄。
劳改农场 命悬一线
六天后,他们八百多名“劳教分子”被押送到北大荒的劳改农场。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处女地搭建帐篷,开始繁重的劳动,挖土造堤,防止洪水。夏季日长夜短,他们每天劳动十几个小时,又累又饿,还要忍受蚊虫叮咬。九月中旬,他们搬进了自己盖的牢房,准备过冬。漫长的冬季冰天雪地,他们依然在户外劳动,最低气温达到零下四十度。他们拉着耙犁到结冰的湖面收割芦苇,修建运河。他这才明白,史家和政客赞不绝口的“中国人民的勤劳和智慧”背后,是无数劳改犯的血汗。
一九六〇年十月,巫宁坤被转移到清河劳改农场,伙食更加恶劣,许多人患上浮肿。农场领导宣布允许他们写信回家要食物,犯人的生死变成了家属的责任。巫宁坤是全中队第一个患浮肿的,生命垂危,却不忍心向远在安徽、靠微薄工资抚养两个孩子的妻子求助,只能向天津的亲人和北京的妹妹求援。亲人们送来的营养品缓解了他的病情。五月的一天,他奉命去埋葬一个死去的“右派”,他意识到今天埋别人,明天可能就会被别人埋葬。他给妻子写信,让她来见“最后一面”。妻子带着一丁前来探监,看到他瘦骨嶙峋的样子,惊慌失措,决定去北京向学院求情。副院长的冷漠让他妻子绝望,但最终还是答应想办法。妻子再次探监,告诉他北京之行的结果。儿童节,她带着一丁来看他,两天后,又带着三岁的一毛来看从未见面的爸爸。一个月后,他获准“保外就医”,回到了妻子身边。
一年后,知识分子被“脱帽加冕”,巫宁坤的身体逐渐恢复,在安徽大学外语系当了“临时工”,工资不及原来的三分之一,还没有公费医疗。六三年,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他取名“一村”,希望“柳暗花明又一村”。次年,他被摘掉“右派”帽子,但仍是临时工,每月只加了十元工资。他们以“知足者常乐”为座右铭。
文革地狱 饱受磨难
巫宁坤总结一生:“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然而,文革爆发,再次粉碎了人们卑微的愿望。
巫宁坤在回忆中说,六六年深夜,安徽大学的学生开始揪斗“牛鬼蛇神”,他也被学生从家中拖到篮球场批斗。从此他又成了“专政对象”,株连全家。妻子经常被骚扰,孩子们被骂是“小右派”、“小反革命”,小儿子在幼儿园被孤立。八岁的女儿被骗去写了“打倒反革命分子巫宁坤!”的大字报。“红卫兵”抄了他的家,连自行车都被“革命”了,他的工资也被减到十五元。九月,他年迈多病的寡母被勒令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安大回原籍,两年后因缺医少药含恨去世。
六七年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安大的“牛鬼蛇神”迅速增加到一百多人,他这个小小的临时工竟然也算一条“大鱼”。“牛棚”的生活就是白天劳改,晚上交代问题或接受批斗。所有脏活累活都成了他们的“专业”。合肥的酷暑难耐,他们依然要拉砖、车水抗旱。监督他们劳改的工人姓郑,有一天中午让他们八个“牛鬼”拉耙地,校长张教授累倒了。拉板车是他的“专业”,巫宁坤忙不迭地将校长送到卫生科。然而,更残酷的是无休止的批斗。一位研究《红楼梦》的老讲师“沈瞎子”被诬陷为特务,在批斗中被姓郑的打瞎了眼睛,最终凄惨离世。后来,马鞍山钢铁厂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了,认为安大对“牛鬼”太宽大了,每天晚上都来“帮助”他们触及灵魂,经济学专家王教授因为无意中划掉了火柴盒上的毛主席语录而被残酷批斗。
六九年五月,“清队运动”开始“落实政策”,大多数“牛鬼”被下放到农村,巫宁坤的妻子儿女也在此列,而他自己继续在“牛棚”接受审查一年后才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了一个“不给出路的政策”的典型。直到文革快结束时,他才有了饭吃,苟全性命。
一九七九年,“右派”得到“改正”。回顾回国以来的经历,巫宁坤说,他每次都首当其冲,最终落得“贫归故里生无计,病卧他乡死亦难”的境地,不堪回首的个人劫难也涵盖了半个世纪的家国之痛。饱经磨难的巫宁坤终于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但此时的他,早已是九死一生。
一九八六年,巫宁坤用九个字概括了自己的人生:“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一念之差 两种人生
美籍华裔物理学家、全球首位华人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李政道。(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而与此同时,巫宁坤当年的同窗好友李政道,却在美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一九五七年,他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一九五八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一九六二年加入美国国籍。七十年代开始,李作为“爱国美籍华裔科学家”回到中国。
一九七九年,巫宁坤在北京与李政道重逢。此时的李政道,庄重自持,俨然是一位卓越的科学家和学者。巫宁坤在《一滴泪》中写道,他很快意识到,他们两人已经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李政道留在美国,获得了成就、荣誉和安定富裕的生活;而他回到祖国,历经劫难和凌辱,才得以在“改正”后苟延残喘。
回首一九五一年,当巫宁坤毅然放弃美国的优渥生活,满怀憧憬登上归国的邮轮时,前来送行的李政道或许早已预见到了日后的种种。只是当时的巫宁坤,沉浸在“美好的召唤”之中,不知是骗局,未能领悟那句“我不愿让人洗脑子”背后所蕴含的深沉意味。一个选择,两个世界,令人唏嘘不已。这似乎是历史开的一个残酷玩笑,留给后人无尽的思考。
来源: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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