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仙李白。 (图片来源: 手绘插画Winnie Wang)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在李白的诗中,月亮可谓是最常见、最具灵性的意象之一。月亮在他笔下,不仅是自然之景,更是心灵的镜子、宇宙的窗口,是诗人与神明对话、与天界交通的桥梁。
李白的诗境里,月亮常常与月兔、嫦娥、桂子一同现身,成为神话与现实交错的桥梁。他笔下的月亮,或宏大壮阔:“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仿佛将读者带入万里云烟之上的仙境;或幽静空灵:“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流露出隐士般的疏逸与超然;又或静谧之中透出天地初开的澄澈:“山明月露白,夜静松风歇”;而“秋山绿萝中,今夕为谁明”则道出一缕人生的疑惑,引人遐思。
千百年来,月亮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始终占据着特殊而神圣的位置。她不仅是一轮清辉,更是人们情感的寄讬、精神的镜像与想像的源泉。关于月亮的传说与典故,无数动人故事代代流传: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皆令无数心灵为之神往。而历代文人雅士更是以诗词歌赋颂咏明月,留下千古佳句,构筑出一幅幅浪漫而深邃的精神图景。从“月落乌啼霜满天”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月亮不仅寄寓了相思与乡愁,更彰显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与无尽韵味。
在历代咏月诗作中,若论涉月之最、情思之深、想像之瑰丽,当推诗仙李白为首。李白一生诗作中涉及月亮者多达三百余首,无论是旅途孤吟、对酒高歌,还是思乡怀远、问道仙界,皆离不开那一轮皎洁明月。他的诗中,月亮从不仅仅是自然之物,更是一位灵性的同伴,是通往理想、自由与精神故乡的门扉。
李白生于公元701年(唐武则天长安元年)二月二十八日,自幼聪颖过人,博览群书,胸怀大志。父亲曾送他至四川眉州象耳山习文学艺,少年李白便立志“仗剑行天涯”。至开元十三年(725年)前后,李白开始纵横四方,展开了他传奇般的诗与远方之旅。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开元十四年(726年)农历九月十五,李白行至江南重镇扬州,旅舍孤灯下,他写下了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语言清淡自然,如话家常,却真挚动人,直抵人心。简短四句,描绘出一位孤旅游子在月夜之中望月怀乡的情怀。它之所以能流传千古,不仅因为形式上的简洁明朗,更因为它触动了人们内心深处对家的依恋与对精神故园的渴望。
然而,李白的“思乡”并非止于地理上的故乡。诚如他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所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在现实人生的烦恼与理想追求之间,李白寻找的,是更高层次的超脱与返本归真,那皎洁明月,不正象征着他心灵中的理想家园与精神皈依吗?
李白被后世尊为“诗仙”,亦称“谪仙人”,他之所以先“举头望明月”,再“低头思故乡”,其实是在借明月所象征的清净、永恒,映照出他追寻天道、回归本源的灵魂旅程。这正是《静夜思》能跨越千年、代代传颂的真正奥义:它唤醒了人心中那份对光明、对纯粹、对本真的渴望。
从公元725年至742年的十七年间,李白行遍大江南北,东下黄河、南游长江,访名山、问高人,足迹遍及江夏、洛阳、太原、泰山、杭州、会稽等地。他一边寻仙问道,一边创作诗歌,留下无数经典。其中一首富含哲理与宇宙观的名篇,正是《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这首诗以疑问开篇,追问月亮的起源,其实也是在追问宇宙、生命与时间的本源。月亮不仅照过古人,也照着今人,万物无常,而明月长存。李白在与明月对饮中,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把个人的孤独、忧思、人生短暂的无力感,升华为与天地共游的永恒精神。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到了天宝元年(742年),李白奉诏入京,唐玄宗赞其才华绝世,召为翰林。虽短暂荣宠,终未得志。两年后,李白在长安写下了另一首千古传诵的月诗——《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诗人举杯对月,影子作伴,将寂寥化为浪漫,将孤独升华为天地逍遥的游历。他不再问月的由来,也不再思念故乡,而是与月影共舞,任精神神游天际。诗的最后一句“相期邈云汉”,更显示出李白已将人生的苦乐、荣辱、聚散抛诸身后,与天地、与宇宙共赴一场无情之约,进入永恒的逍遥之境。
从《静夜思》的月下怀乡,到《把酒问月》的宇宙追问,再到《月下独酌》的超然共游,李白的咏月诗正如一场灵魂修炼之旅,步步升华,最终将个人情感融入浩瀚宇宙,开启精神永恒的通道。他的明月,不仅照亮了诗的长河,更照亮了无数人的心灵。
天宝三年(744年)春,李白告别长安,踏上了人生第二次漫游之旅,这一去便是十一载风尘仆仆的岁月,也开启了他诗艺最为灿烂的创作高峰期。
这段时期,李白诗笔如泉涌,奇想奔腾,佳作迭出。其中最为传诵、被誉为诗人心灵壮游与精神写照的代表作,当属《梦游天姥吟留别》。此诗艺术形象瑰丽奇幻,语言奔放超脱,结构跌宕起伏,仿佛一幅天门洞开、神仙迎客的巨幅画卷。李白凭借诗笔,幻化出一场跨越时空、穿越现实与梦境的壮丽之旅。
在诗中,湖中的明月成了诗人的向导与伙伴,“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李白乘着月光之翼,横越镜湖,月亮映照着他的影子,陪他降临古剡溪。这里正是南朝诗人谢灵运当年登临天姥山的起点。李白登上谢公曾行之“青云梯”,仿佛穿越千年时光,与古人神交共游。
山峦起伏间,忽见“列缺霹雳,丘峦崩摧”,一声巨响,石扉洞开,展现出仙境之门。“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金银台闪耀着日月之光,仙子云君霓裳羽衣,驾风而来,“仙之人兮列如麻”,群仙罗列,景象壮观如梦如幻!
古来万事东流水
然而,梦境终将消散。异境倏忽隐去,诗人回到现实世界,慨然长叹:“古来万事东流水”。万事如潮水东逝,那真的是梦境吗?但仙境之真实,却远胜尘世之虚妄。其实那神游天界的一刻,才是真我归返之地。
自离长安后,直到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李白行迹遍及大江南北,虽流离失所、颠沛不定,但诗人意志坚如铁石,无惧乱世风波。他以诗为剑,击打权贵与黑暗;以笔为舟,载着理想与信仰,航行于时代波涛之中。
上元三年(762年),年逾花甲的李白,在当涂小住之时,写下了最后一首咏月诗作《九日龙山饮》。这首诗可视为诗人晚年心境的写照,更是他与明月最后一次深情对望。
《九日龙山饮》
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
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
九月九日重阳佳节,诗人登高龙山,四野黄菊盛放,如同老友迎笑。风中醉帽飘飞,月下仙舞翩翩。李白以不羁豪情,回应天上明月,也喻示着与神界的不舍之情。诗中最后“月留人”三字,耐人寻味——是诗人不舍月光,还是月亮不忍诗人离去?一幅仙人惜别、月夜留客的灵动画面,于焉定格于唐诗长河之中。
盛唐,是中华文化的高峰,是诗的黄金年代。儒、释、道三家交融共鸣,李白便是这种文化交汇中的不世奇才。他既有儒家报国之志,也怀仙道超脱之愿,诗风兼具人间理想与天界情怀。
在当时被誉为“仙宗十友”的诗人群体中,李白尤为突出。他以诗入道,以酒为仙,访山问水、寻道访友,在字里行间探求生命的本源与灵魂的皈依。他笔下的月亮,不仅承载了人世间的离愁别绪,也映照着宇宙间的永恒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