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上的选择。
东京的深夜,千春站在十楼狭小的阳台上,风穿过她凌乱的头发。楼下的街灯投下惨白的光斑。
新学期,“自闭症谱系障碍”这个诊断落在她12岁儿子小光身上,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将她整个人都砸得粉碎。她的手颤抖着摸向口袋里的药瓶,医生说这些药能帮她控制抑郁,但她已经很久没吃了。她用廉价的清酒麻醉自己,空瓶散落在厨房角落。
孩子出生后不久,光的父亲选择了离开。“对不起,”他留下潦草的字条,“抚养费会按时汇到你帐户。”命运的轮回真讽刺,他像千春的原生父母一样,选择了逃避。
此刻,她一个靠兼职勉强维生的单亲母亲,被酒精和抑郁吞噬,她活在周围冰冷的目光中。她的儿子,一个从不主动与外界交流的孩子,正沉睡着,毫不知情母亲正站在生死边缘。
“我有一个失败的人生,而且是个糟糕的母亲,”她对着夜空低语,声音在寒风中支离破碎。
她的目光落在楼下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十层楼的高度,只要向前一步,所有痛苦都会结束——经济的困境、周围人的冷眼、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孤独感。
妈妈对孤单的儿子无比忧心。
但小光怎么办?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清醒。若她离开,小光立刻会被送进福利机构,他当然会被喂饱一日三餐,但有人真正理解他吗?有谁有耐心解读他、安抚他吗?还是他们只会用药物让他安静?
这些问题如无数把锋利的刀,刺入她伤痕累累的心。她本来已经筋疲力尽,她怨恨命运还要让她背负一个更沉重的包袱。雨落下,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颊,混合着泪水。千春叹口气,转身关上阳台门,将外面的雨声和心中的死念隔绝。至少今晚,她还不会抛下光。
第二天清晨,千春被尖叫声惊醒。她睁开沉重的眼睛,感到头痛欲裂。空气中弥漫着昨夜残留的雨意和酒精的气息。光站在她的床边,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前后摇晃,发出尖叫。
原来是外面有一群工人在施工,电钻的声音像锋利的针,穿透玻璃。
千春爬起来从抽屉中拿出光的降噪耳机给光戴上,他的尖叫声渐渐停止,变成低沉的呜咽。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蜷缩在角落,双膝抱胸,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早餐后,千春坚持带光去学校。小光升小学高年级以来在班级里出现一系列不适,迫于校方压力她只有带他去检查,诊断结果出来后,老师的态度变得微妙。其他孩子的家长会在看到光时窃窃私语,甚至会刻意避开他们。敏感的千春当然知道这种变化,每天送光上学都成了一种煎熬。
“佐藤桑,”今天早上,校长把她叫到办公室:“关于光君,我们需要谈谈。”千春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我们理解光君的情况,”校长谨慎地选择着词语,“但是我们的资源有限,也许一个专门的特殊教育机构会更适合他。”
千春被一种熟悉的绝望再次笼罩。她感到母子俩正在一步步被推向社会的边缘。千春向校长鞠躬道谢,她已无心再争取一点什么,她的力气只够帮她维持最后一丝体面。走出校园,千春牵着光的手,茫然地走着。
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公园。千春让光在儿童区玩耍,而她则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思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
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她抬头看去,发现光竟然走向了公园角落的一个小型棒球场。场上有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练习投球。让千春惊讶的是,光似乎对那个旋转着飞向捕手手套的球产生了兴趣,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次投球。
那个男子友好地向他挥手。通常情况下,光会对陌生人的接触感到极度不安,但这一次,他竟然没有逃开。
“他喜欢棒球?”那个男子向起身赶到的千春问道。
“我不知道,”千春诚实地回答。男子微笑着走向光,蹲下身来,与他平视。“嘿,小家伙,想试试看吗?”他轻声问,同时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掌心里是一个小巧的棒球。
千春屏住呼吸,准备在光表现出慌乱立刻干预。但让她震惊的是,光将棒球捧在手中,像对待某种珍宝。
“我叫铃木,”男子自我介绍道,“是这个社区棒球俱乐部的教练。您介意让您的儿子试试看投球吗?”
铃木教练耐心地示范了基本的投球姿势,然后引导光模仿。光没有丝毫抗拒,他左脚轻轻抬起,身体微微下沉,重心转移,然后右臂顺势挥出。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带着“咻”的破风声,稳稳地落进了教练张开的捕手手套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铃木教练愣住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套,又看了看光,眼中满是惊喜。
“这控球……简直了。”他忍不住低声感叹,“你看他的投球动作,重心转换、手臂轨迹、指尖拨球,每一步都极其自然。”光安静地站在原地,那一刻,操场上的风仿佛都静止了。
“他是天生的投手。”铃木教练转头对千春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那种专注力,那种对空间和节奏的感知……太不可思议了。你看,他连‘收势’都做得那么漂亮,完全不像第一次接触棒球的孩子。”
千春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跨度太大了,几分钟前她还对未来充满不安,她从未想过光会有什么“天赋”。在她的认知中,光是个让她日夜担忧的孩子。但此刻她仿佛感知,命运的轨迹有点不一样了。
“少年棒球队每周二、四、六下午训练,”铃木说,“如果您想带他来,我们很欢迎。”
千春犹豫地看着教练:“他……他刚刚被普通学校拒绝了。我要给他找特殊养育学校,他有自闭症”。
“没关系,”铃木说,“棒球场需要他的专注和空间感,也许这正是他能展现自己的地方。”
小光对野球表现出兴趣。
那天晚上,光安静地坐在床上,手中握着铃木送给他的那个棒球,手指不停地摩挲着球上的线缝。千春看着儿子罕见的表情,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也许他们的生活还有转机?也许光并不是完全被这个世界拒绝?
接下来的几周,千春带小光去参加训练,看着他在铃木教练的指导下,一天天进步。光的投球天赋确实令人惊叹,他的控球精准度远超同龄孩子。训练场地总是被夕阳染成橘黄色,空气里漂浮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光在投手丘上,专注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只要站上投手丘,他的世界就变得单纯而清晰。每一次投球,都是他和自己、和世界之间的一次对话。
多少年来,千春活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中,终日靠酒精麻痹那颗扭曲而僵硬的心。可当她看见小光全神贯注地站在投手丘上,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那份专注、那份坚持,像一束微光,正悄悄把她破碎的灵魂,一点一点拼回原样。
然而,问题还是出现了。光不能融入训练团体,他不参与赛前的鼓励击掌,不理解队友间的玩笑。其他孩子因为光的特异表现出对他疏远、排斥。“怪胎”,“机器人”,“外星人”,这些词语开始在球场上悄悄流传。千春常常坐在场边,看着光独自一人在角落练习投球,心如刀割。
有次训练之后,那个叫秋山的队长向铃木报告说:“他总是不说话,他没法配合。”
铃木教练只是回了一句:“让他再适应一下吧。”
铃木教练敏锐地捕捉到小光对球的轨迹有着本能的感知,仿佛能“看见”空气中的每一道弧线。铃木耐心地陪着他,哪怕一个小小的进步,也会郑重地给予肯定。小光对投球的痴迷让人惊讶:一旦进入状态,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干扰他,仿佛整个球场只剩下他和手中的棒球。
可孩子们的世界包藏不住秘密。训练场上,队员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有说有笑,时不时互相拍打着手套,传递着棒球。唯独光站在边上,阳光下,他的球帽遮住了半张脸,不与人对视。偶尔有队员在他身边快步走过,仿佛他是空气。
有时候轮到光站在投手位上等球,他举起手套,微微张开手指,等待着传球。可秋山却故意把球传给了别的队员,球落进另一个孩子的手套里,秋山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转身和队友击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千春坐在看台上,全都看在眼里。她幻想自己冲下去,一拳揍扁那个叫秋山的少年。可她最终只是狠狠咬住了嘴唇,把指甲掐入自己的手心。她想,如果她跳出来大吼,光只会被孤立得更厉害,那么,在铃木教练眼里,她是个怪物,在其他球员母亲们的口中,她将被流传为一个歇斯底里的笑话。
雨下了一整夜。
凌晨三点,千春坐在阳台上,裹着毛毯,手边一支空酒瓶。
她想起小时候那个画画的自己,那个去巴黎留学、开画展、阳光下晨跑的自己。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呢?一个工薪低廉,晚上酩酊大醉、白天强打精神,在别人的目光审视下活得那么卑微的人。
屋内很安静。光早就睡了。千春自言自语,声音低沉:“我不该生下你……对不起……我根本就不配当妈妈……我只是一团废物。”
一天,小光的特殊养护学校布置了一个简单的作文题目:《美好的梦想》。 几天后,老师私下打电话给千春,说请她“必须来一趟学校”。
她以为光又出什么状况,心惊胆战地赶到。
老师拿出一张略显脏皱的稿纸,递给她:“……我没有改任何字。”
小光的作文是发自内心的。
纸上是小光拼命写下的一段话,字迹歪歪扭扭,每个字之间间距不一,有些笔画还明显是重写过多次的,但内容却让千春呆在原地:
“我的梦:
我在天上。
地上有很多很多妈妈。
她们排队,亮亮的裙子,笑。
有的像花,有的像月亮,有的太吵。
我找很久,看到一个妈妈。
她哭。 她不是最亮的。
我选她。
我说‘我要她’。
他们说:‘她很糟’
我说‘我们一起走’。”
千春几乎拿不稳纸。那一刻她的胸口像被某种透明的力量击穿。
教室外,阳光透过走廊窗户洒进来,灰尘在光束中轻轻漂浮。小光的班主任轻轻将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老师坐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但您知道吗,有不少学者研究过这个现象。”
千春抬起头,眼圈发红,目光迷茫:“什么现象?”
“出生前记忆。”老师顿了顿,“我们叫它‘胎内记忆’。很多研究者,包括池川明医生,都记录过类似的案例:有些孩子在很小的时候,会说出他们‘从天上看着地面’,‘在很多妈妈中选择了其中一个’。”
千春愣住了,仿佛什么东西从脑海深处泛起。
“有的孩子说他们看见妈妈在哭,所以飞下来陪她。有的说他们想帮妈妈活下去。我们以前都以为那是小孩的幻想,但越来越多的例子……很令人惊讶。”
老师轻轻叹气:“我不敢武断地下结论,但……您儿子写得很认真、很具体。那些语句,你读得出来,他拼尽全力想表达。”
千春低头,看着那张稿纸上那个歪斜的句子:
“我们一起走。”
“我带过很多自闭症的孩子,”老师继续说,“他们通常不擅长写作。这篇文章,是发自内心的。”
千春说:“可我一直以为……他不懂感情。”
老师声音温柔地说:“我认为他想说,对他来讲,您是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千春忽然想起那个醉酒的夜晚。她趴在光的床边,迷迷糊糊地哭着说:
“我不该生下你……对不起……”
可现在,这张作文纸,像是一声回应。原来,是小光选择了她,要把她带出无边的黑暗,她曾怨恨老天给她不幸的人生再添风霜,哪知小光才是命运最神圣的馈赠。
她忽然哭了出来,压抑已久的悔恨、痛苦、绝望与此刻震撼,如决堤般涌出……
很快迎来了区域预选赛。比赛那天,天气出奇地好。
千春坐在看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那个身影——穿着白色球服、独自站在投手丘上的光。他的演习动作仍然一丝不苟,站位、预备、抬腿、出手,非常精准、冷静。
铃木教练把光排作首发投手,这是个很大胆的决定。
“光不懂战术。”秋山曾在队员群里说,“他不行的。”但是铃木还是决定了。
队员们围成击掌呐喊。光站在圈外看着他们。像看一个他永远也进不去的世界。没人叫他,没人理他。
千春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双手握紧成拳,心脏鼓动得砰砰响。
比赛开始。
第一局,光状态不佳。两个四坏球(保送)、一次失误、一次被打出一垒安打,对方趁机跑回本垒得分,拿下两分。看台上传来低声的抱怨:
“这个就是那个特殊孩子?” “教练是不是搞错了?” “秋山才该上投手丘啊。”
秋山在场边低声嘀咕:“我就说了,他不行。”
千春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有一瞬冲动,想把光带走,回家,离开这一切。 可她不知为何没有动。
第二局,对手又得一分。光的投球节奏明显乱了。他的手开始颤抖,投球动作变形,捕手好几次都得跳起来接暴投。 而在替补席上,秋山早就戴上了手套,摆出一副“我准备好了”的姿态。
第三局开始前,铃木教练走上前,拍了拍光的肩膀,低声说了几句。光点了点头,然后重新站上投手板。
第三局——变化开始了。
第一个打者,第一球,直球,对方挥棒落空,好球。 第二球,曲球,对方没碰到。 第三球,外角擦边球,主审判定好球三振。
观众席安静了半秒,响起零星掌声。
第二位打者,三球三振。 第三位,也是三球三振。一局三上三下,全部三振出局。
铃木教练回头看千春,朝她颔首示意。
接下来的四局,光完全主导了比赛。他的节奏极为冷静,控球精准、球路多变,压制打线……让对手几乎无法打出像样的球。第六局结束,他已经连投了十五个三振,甚至有几个是三球三振。
看台上开始爆发掌声。
千春的手紧紧握在围栏上,心跳像战鼓一样砰砰砰地敲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光站在了这个世界的正中央。这个连句子都说不完整的孩子,这个曾被诊断为“永远难以社交”的孩子,此刻,用球与这个世界建立了连接。
第七局,比赛终了。终场哨声响起的那一刻,全队沸腾了。
“赢了!” “我们赢了!” “太强了!十五个三振!”
秋山第一个冲上前,猛地抱住光。其他队员也一拥而上,掌声、欢呼声、跳跃、击掌、拥抱,一股脑地朝光倾泻而来。
下一秒,光的脸色变了。
他开始僵硬地缩脖子,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然后突然猛地挣脱开秋山的拥抱,双手捂住耳朵,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接着,他整个人跌坐在地,呼吸急促。
“怎么回事?” “他怎么了?”
“不要乱!”铃木教练冲了上来,赶紧将孩子们往后推,“都退开!”
现场一阵混乱。欢呼瞬间变成窃窃私语。
“他……他怎么了?”一个家长皱眉说。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他该不会……有病吧?”
小光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声音,表情痛苦。
千春的情绪像坐过山车,从巅峰骤然坠入谷底。她眼睁睁看着小光跌坐在地,双手抠着自己的手臂,发出压抑的呜咽。那一刻,她胸口像被重锤击中,呼吸变得急促,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明白,光正在崩溃,需要有人去拉住他。她拚命想站起来冲下去,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死死钉在座位上。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耳边嗡嗡作响,视线开始发黑。
她被一股熟悉的恐惧牢牢箍住了。她能感受到全场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自己身上,仿佛每个人都在低声议论:“看这个糟糕的女人吧,难怪孩子会这样。”那些妈妈们的不屑,孩子们的窃笑,像潮水一样将她和小光推向阴影深处。
“你不配当妈妈。” “你根本照顾不了他。” “要不是你,他不会这样。” 这些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每一次都让她更难呼吸。
她的手开始发抖,胃里一阵阵抽痛,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她想逃离,想回到那个只有她和酒精的小房间里,把自己和世界隔绝开来。于是她死死抓住座椅边缘,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漫长的几秒钟,全场只有她和小光,孤零零地暴露在光亮和议论之下。
她眼前忽然闪过另一个画面——多少年前,她也曾这样跪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嘴里发不出声音,泪流满面。
“如果那时有人拉我一把呢?”
她的心,像是被谁狠狠揪了一下,那是小光作文里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我们一起走。”
就在那一刻,千春的世界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她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的恐惧、羞耻、自责,在这一瞬间全都化为一股炽热的力量,推动着她的后背。
仿佛听到小光说“我们一起走”,千春勇敢地站了起来。
千春站起来了,她背后的天空一下子变得更高更蓝。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下看台,膝盖磕在粗糙的水泥上,疼得她眼前发黑。但她顾不了这些,只觉得自己像是穿越了一团浓稠的黑雾,奔向唯一的光源。
她扑到光的面前,毫不犹豫地将他紧紧抱进怀里。那一刻,她的手臂在发抖,心却无比坚定。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小光护在怀中,像是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全世界的风雨。
“妈妈在。”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像钢铁一样铿锵。小光还在挣扎,千春把他搂得更紧,额头贴在他的肩膀上,一遍遍低语:“没事了,妈妈在。妈妈在这里。”
操场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有的家长陆陆续续本能地想靠近,却被千春忽然爆发出的低吼拦住——
“别碰他!求你们给他一点空间!”
她的声音不再胆怯,而是锋利、清晰,像刀一样劈开空气。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她抱着儿子的姿势有些狼狈,头发凌乱,眼妆晕开,膝盖渗出血迹,但她的背脊笔直,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和骄傲。
铃木教练没有再靠近,只是低声说:“没事的,我们等。”
千春缓缓站起身,怀里的小光依然紧张,但渐渐安静下来。他把脸埋在她怀里,只露出一只耳朵,静静地听着。
那些平日里总在背后议论的妈妈们,这时反而对她点头,有人递来一瓶水、一包湿巾。她没有推开,只是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没有人再笑她,也没有人向她投来不屑的目光。相反,第一次,有人用带着敬意和复杂情感的眼神看着这母子二人。
光的队友秋山,一直站在原地,咬着嘴唇。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走过来,低声说:“对不起……”
千春轻轻拍了拍小光的后背,替他说:“小光说,谢谢。”
秋山点点头,退后几步,站得笔直。
铃木教练走上前,对大家说:“今天的胜利,是全队的。但特别是靠光的投球。”
说完,他蹲下身,和光平视,缓缓地伸出拳头。
光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拳头,轻轻碰了一下。
接着,孩子们也不再拍打和喧闹,只是默默地,和光碰了一下拳头。
铃木教练等大家完全安静下来,郑重地说:“光今天的表现,让我很高兴,如果他愿意坚持下去,未来完全有机会挑战更高的舞台。”大家站在原地高兴地鼓起掌来。
千春眼眶微微湿润。长年积攒的心理创伤,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平。她低头看着光,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孩子的未来,也许真的可以有新的可能。她后背上冷汗还湿漉漉的,但她的内心深处,悄悄生出一点勇气。也许,她可以试着戒酒,预约心理医生,试着重新拿起画笔。她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这一刻,她不再只是被黑暗包围。
回家的路上,雷声滚来。雨说下就下,千春领着小光匆匆跑进一个路边的小神社避雨。老木屋檐下,两人并肩坐着,看雨水落在地上,溅起无数细小水珠。
雨点敲打在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地面上的水洼渐渐浮起灯笼的倒影,亮晶晶的,像一片片沉在地上的星星。
“妈妈。” 光忽然开口,指着水洼,声音轻得像雨丝:“星星。”
千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水面映出的是温暖的灯光、夕阳与他们的影子,映出光斑浮动,如银河在凡间游移。她意识到,这是他们母子的世界,是光眼中独有的角度。
“是的,很美。”她低声说,嘴角轻轻扬起。
光伸出手,擦去她脸颊一滴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那一下极轻极轻,像一只蝴蝶落在皮肤上。
千春看着身旁的儿子,她想起那些无数个深夜,自己在酒精和泪水里反复追问:“像我这样破碎、软弱、总是想逃的人,能做母亲吗?”
但小光用他的方式,给了她答案——不是因为她足够完美,而是因为,在遥远的云端,降临人间之前,他早已看见了她。
曾经的她,总以为是自己背负着小光,在命运的不公中苦苦挣扎。但此刻她才明白,原来是小光悄悄拯救了她,那与生俱来的信任把她从自责、自卑、崩溃和无边的绝望中拉了出来。她终于懂得,无论未来还有多少风雨和黑夜,她都不再孤单和害怕。因为在云端之上,有一个孩子曾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
她轻轻握住小光的手,心中慢慢沉淀出一句话: “谢谢你选择了我。”
雨停了。天边出现一道彩虹,绚丽又安静地横跨在城市之上。小光和千春并肩而立,他们刚从风雨之中走过来,仰望着这个自然奇迹。
千春忽然仿佛看见,在遥远的云端上,有无数孩子正俯瞰人间,寻找那个能看到水洼中星星的妈妈。千万声低喃从天上传来,像是在风中轻唤——
妈妈∼
小光成长为少年棒球选手。
5年后,17岁的光已经成为了区域闻名的少年棒球投手。他的投球技术不断精进,甚至有专业教练表示接收他成为职业选手。
千春成功戒酒,抑郁症痊愈,她已出版多部绘本,成了许多心理特殊孩子和父母的桥梁。她创办了支持小组,帮助着更多孤独无助的母亲。
2025年母亲节快乐。(以上图片来源皆为Adobe Stock)
谨以此文,献给世间所有的母亲。
也包括曾在深夜里悄然落泪、默默心碎的你;
献给那被生活无数次击倒,却始终为孩子撑起一片天地的你。
请记住,在遥远的云端上,
有一个小小的灵魂,历尽千难万难,只为来到你的身边。
也许你并非尽善尽美,可每一次重新站起,
你成就这世上最伟大的勇敢和尊严。
你值得骄傲,值得被爱,值得被世界温柔以待。
愿你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都能被幸福环绕,被理解拥抱。
母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