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來自江蘇常熟關於捉賭的最新報導

作者:陸文:(作家親身經歷) 發表:2003-03-13 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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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3月11日凌晨3時左右,在一家「畫廊」(說是說畫廊,店主靠它僅能維持溫飽),我們五個朋友圍坐一桌,已經賭了四五個小時。我們賭的是「梭哈」,輸贏不大,五元底,一次輸贏一般在五六十元,最大的「偷雞」也不過幾百元。我們認為這類娛樂,符合我們的經濟狀況,而且它既可以過博弈的癮,又不傷朋友的情誼。當然這數字對於失業下崗人員,尤其是窮苦山區裡的農民來說,並不小。但在我們長江三角洲這個富裕的小城裡,其實也不算啥,因為千元以上的麻將、「二八」也比較普遍。特別在春節期間,或許為了加強祥和的氣氛,或許知道賭博是大部分人的天性,政府也裝聾作啞,並不怎麼干涉。

賭了半夜,不分勝負,沒誰出現較大的虧損。大家十分興奮,笑容滿面地,邊賭邊談論牌運的神秘莫測,因為今夜除了大量出現的「順子」,而且還出現了好幾次「炸彈」,比如四只8,四只7,有時候,你自以為穩操勝券,握有三隻Q,人家卻在你下注的高壓之下,博到了一副漂亮的9到K的順子。

正在這時,其中一個朋友,就是那個畫廊店主說肚皮餓,想出去吃點東西。說完,他就站起身來去開門。

開門的瞬間,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惡時辰,突然一聲或幾聲吶喊,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椅子移動聲,猛烈撞擊我的耳膜。下意識告訴我,有人捉賭。我與其中一位醫生隨即打開後門瘋狂出逃。但這種逃跑只是出自動物的本能,我們的體力,再加上心虛、瞎燈黑火、地形不熟,怎麼能逃過人家的手掌心?至多十五秒,我與醫生就前後被抓住。

「把錢拿出來!坐好原位!」幾聲厲喝,這時候,我才看清了這五六個執法人員的打扮:除了一個穿便衣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警察),其餘的都穿灰制服,還有紅肩章,骼膊上的徽章上好像有「江蘇保安」四個字(這種制服與警察制服似是而非)。其中有二個,手臂上還戴著類似「紅衛兵」的紅底黃字的袖章,上面好像有「聯防隊、執法」這種字眼。「把錢拿出來!坐好原位!」他們根本不想出示證件,只是不斷地吆喝,由於緊張和膽怯,我很識相地把褲兜裡錢都掏了出來,放在牌桌上,總共1150元左右。醫生大概逃跑的積極性過高,惹火了那個聯防隊員,所以兩個隊員夾著他,對他進行了熱情的搜身,從上到下,所有的褲袋都無所顧忌翻了個遍,對他那只皮夾子尤其鍾愛,而且翻檢嫻熟的程度,遠遠超過了職業扒手。醫生口袋裡所有的鈔票,包括老婆叫他買東西的貨款,全部給他們搜了去。總共大概三千元左右。我們要好的朋友──小勤妹妹(她開服裝店),損失不亞於醫生。不知怎麼,聯防隊員闖進來,她依然不顧命抱住自己紅色的拎包,她對拎包的熱愛,加劇了聯防隊員對它的興趣,結果犧牲的數字與醫生不相上下(裡面大多是她的貨款)。此時,大鬍子詩人比較老練,他沉靜地說:有話好好說嘛,不要吵醒了鄉鄰,你們的前任領導,某某某,某某某,都是我的朋友嘛。聽他說了這話,聯防隊員才比較收斂,既然是朋友,你們應該配合,老實說,沒人舉報,半夜三更,誰願意出來找人家麻煩,你們可曉得,我們在外面等了多長時間了,有兩個鐘頭了……

以後,局勢比較平靜,當場點鈔票,簽字,總計沒收(包括口袋裡鈔票)近萬元,而牌桌上的鈔票卻不過六七百元。隨後就是請我們到派出所講講清楚。他們真是和顏悅色,說車子就在門外,路又不遠,講清楚了,就出來,這又不是大事。你們知道的,例行公事嘛。

五分鐘後,我們到了派出所。進了裡面,大家才知道自己成了人家的囊中物。一個個輪流上樓被審訊筆錄,隨後簽字畫押。

我們五個人軟禁在聯防隊員的辦公室裡,實話實說,比較自由,能談話,也能打電話。我說自由,是因為同關在裝有合金門的「留置室」裡的兩個搶劫、扒手嫌疑犯相比。早春三月,他倆被人脫了鞋子,幾乎被脫光衣服(身上僅穿棉毛衫、棉毛褲)。而且每人還銬著一副鋥亮的手銬。我在打量他們時,突然感到一道寒光像劍似的向我射來,仔細看,才看見靠近門口的那個扒手正望著我。那目光真是難以描繪,既可以說漠然,又可以說陰毒,甚至可以說困獸對人類充滿了絕望和仇恨。這眼光表達的東西,我認為任誰都沒法把它從他內心裏清除。我的心不由一陣寒顫。

在軟禁的這段時間裏,我們打了好多隻電話,通過各種關係與有關當局疏通、套近乎。起先幻想,能把沒收的鈔票拿回一部分,至少口袋裡、拎包裡的,後來幻想少罰款,希望罰個五百元,就此了事。但到了天亮,局勢顯然不妙,顯然我們低估了他們求財的慾望。照我們目前處境,他們可以按照「治安處罰條例」,名正言順地罰我們三千元甚至五千元,我們也有苦說不出,只好敲掉牙齒往肚裡咽。

天亮時,罰款數字才初露瑞倪,我這麼說,是因為他們說暫時每人交三千元就可以回家,再等候處理。醫生和小勤只想交錢早早脫身,原因是要面子和生怕單位知曉。

7點以後,新的一批聯防隊員接班。他們其中一個拿出一次成型的照相機,說例行公事給我們拍個照,每人十元。我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我們實在不想拍這種丟人現眼的昂貴的照片)。拍照前,他還叫我們按手印。我主動上去,我說我帶個頭,我先按。

過程如下:先按左手拇指,食指,中指,環指,小指,再按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環指,小指,然後左手四指,左手拇指,再是右手四指,右手拇指,再然後按左手掌紋,再右手掌紋,這麼反反覆覆按下來,兩隻手黑糊糊的,都成了名副其實的黑手,我起先笑嘻嘻的,以黑色幽默的形式來玩這遊戲,以減輕大家包括自己的緊張和恥辱,可玩到後來,眼裡不禁一陣濕潤。待雙手漆黑,準備洗手時,他說且慢,拍了照再洗手不遲。他龍飛鳳舞在一塊鐵皮板上寫上我的姓名,身高及年月,叫我舉在胸口,立在他前面,我一邊「高興」地說,要不要笑,他說完「隨便」,閃光燈就眨了一下,我的淚水不由流下來了。

我記得《教父》的作者普佐,在他另外一篇小說《西西里人》中,描寫義大利羅賓漢式的人物──奎利亞諾在綁架莊園主某公爵時的表現,以至於公爵事後對損失的錢財一點都不肉疼,他說,他一生從未受到這樣國王般的待遇,他們對他彬彬有禮,所有的要求都等到滿足,給他吃平時他喜歡吃的食物,衣服每天清洗熨燙,床單每天更換,甚至預先給他備好他常用的藥物……

大家按完手印,接下來填暫扣登記表格,他們關照,只要寫上「服從處理」就行了。以上的空行顯然由他們任意填。假如他們有興趣,填上「槍決」或者「拘留」,或者「勞教」,我想你也只能聽天由命。

事情到此地步,我們只好籌集錢財,打電話叫外面親友送來。總共付了城東派出所15000元的所謂的暫扣,我們五個人在上午9點左右,才斷斷續續被釋放。

我知道賭不好,要賭可以去炒股,也可以去買彩票,有錢的話,還可以去中國所屬的澳門賭;我也知道自己明知故犯,觸犯了政府的禁令;也知道自己的放肆或許妨礙了鄰居的睡眠(我在此表示誠摯的歉意);我也知道人家利用我們的錯誤,或者說是愚蠢,趁機大發橫財,將他們龐大的開銷轉嫁到我們身上。我也知道這種「橫徵暴斂」與上海灘上的青紅幫的所作所為沒有兩樣,我甚至還知道,即便異族統治,我的境況也不過如此。我更知道,任人宰割的奴隸是沒有人格與尊嚴的,也是沒有祖國的。此刻,不知怎的,假如我聽到有誰高唱愛國之類的論調,肯定會感到厭惡。

我被人綁了票,不交錢無法出去。我對詩人說,如果不交,他們有啥辦法?詩人說,根據過來之人的經驗,把你關進拘留所,讓同牢的犯人收拾你,進去先給你冷水「洗澡」,然後毒打一頓,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刻我在等候所謂的處理。朋友有消息說,罰款數字有可能減少,我無所謂,我寧願任他們以任何方法處置,反正人總要死的,反正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反正「茫茫黑夜漫遊,總有一天到達黑夜的盡頭」。

註:如果要瞭解我在該派出所28年前曾受到的待遇,請看我的拙作《細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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