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夏秋之交的第一天

作者:宗璞 發表:2003-07-07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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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以為有些事是永不會忘記的。許多年過去了,回想起來,竟然不只少了當時那種泉噴潮湧的感情,事情也漸漸模糊了。寫這文章,原擬以1966年某月某日為題的,自己記不得,便去問人。有人說,往事不堪回首,不願再觸動心靈的創傷;有人說,當時連一個字也不敢寫,如何記得。於是只好用這樣冗長的一個題目。

  不是為了忘卻,卻漸漸要忘卻了。不免驚恐。

  文字,能捕捉多少當時的情景?1966年夏秋之交,「文化大革命」已開始約3個月了。當時的人,分為革命群眾和「牛鬼蛇神」兩大陣營,革命群眾斗人,「牛鬼蛇神」被鬥。斗人的人為了提高鬥爭技術,各單位間互相串連觀摩,鑽研怎樣把「牛鬼蛇神」斗倒斗臭鬥垮,就像鑽研某種技術,要有發明創造一樣。這年春天,我曾在卞之琳先生指導下讀一些卡夫卡的作品,被斗時便常想卡君的小說《在流放地》,那殺人機器也是經過精心鑽研製成的。

  當時的哲學社會科學部大概是僅次於北大、清華的「文革」先進單位,每天來看大字報的人如趕集一般。院中一個大席棚,是練兵習武之所。常常有鬥爭會。各研究所的「牛鬼蛇神」除在本所被斗外,還常被揪到席棚中,接受批判和噴氣式等簡易刑法。

  那時兩派已興。兩派都去找中央領導同志做靠山。一次在一張小字報上看見一派訪某領導同志的記錄。那位領導說,你們是學部的?你們都是研究什麼的?我為這句話暗笑了半天。「你們都是研究什麼的?」我在心中回答:「殺人!都是研究殺人的!」這樣想,是因我是鬥爭對象,若屬於相反的那一類,大概我也會「研究」,因為那是任務。

  鬥爭形式不斷發展,這也是研究的結果罷。1966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文學研究所主辦了一次批判何其芳大會,學部大部分「牛鬼蛇神」出席陪鬥。

  大會在吉祥劇院舉行。頭一天發票,票不敷發,有的難友沒有得到。會後才知,不讓參加,實在是很大的「照顧」和「保護」。

  那天很熱。記得我穿著短袖襯衫,坐在劇場的左後方。場中人很快坐滿,除了學部的群眾,還有北大、作協的人來取經助陣。
  不記得哪位主持會。不記得也好。

  何其芳在幾位革命者的押解下,走出臺來,垂頭站在台上。他身穿七零八落的紙衣,手持一面木牌,牌上大書三個黑字:何其臭!

  「打倒何其芳!」「把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聲勢嚇人。

  何其芳開始檢討。沒有說幾句,便有人按頭。總嫌他彎腰不夠深,直把他按得跪在地下。他努力掙扎,都起不來。

  「我有錯,我有錯--」他的四川話在劇場(應該說是刑場)中顫抖。

  何其臭的牌子掉了,他爬著揀起來,仍跪在地下。

  直到現在,我認為,還是沒有一篇研究《紅樓夢》的文章超過其芳同志的那一篇。直到現在,中、外兩個文學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仍在懷念他的領導與教誨。而那美麗的《畫夢錄》,又是怎樣的感染著我呵!

  這樣的人,跪在地下把學術研究、文學創作和組織工作才能集於一身的人跪
在地下!

  他不停地在說,我有錯,我有錯!
 
  「文革」開始時,便在批判何其芳了。開過好幾次所謂的黨員大會,吸收群眾參加。他似乎不瞭解自己的處境(當時誰又瞭解自己的處境!),仍在據理力爭,滔滔而辯。有一個系揹帶的瘦高個兒,把他推搡了幾次。我當時坐在門邊,和一位以溫良恭儉讓著稱的同事小聲議論:「為什麼推人?太不尊重人了!我們站起來說!」但我們沒有站起來說。我們靦腆,不習慣當眾講話,我們太懦怯!那位同事還說,得學著說話辯論,不然被壞人掌了權怎麼辦其實真理不是愈辯愈明,理早鑄好了,鑄成一個個通紅的罪名,不斷地燙在人臉上!

  兩位陪斗者被推了上來,俞平伯和余冠英。他們也穿著紙做的戲衣,頭上還戴著有翅的紙紗帽,腳步踉蹌,站立不穩,立刻成為聲震屋瓦的口號打倒的對。

  劇場左門出現騷動。「打倒邵荃麟!」幾個人高喊。他們押著瘦骨嶙峋的荃麟走上臺去。荃麟因中間人物論獲罪後,不再任作協領導,調到外文所任研究員,但仍在作協接受批判。學部開大會,捉他來鬥,自是應該。

  好像有幾個批判發言。我相信絕大多數出於革命熱情。發言者聲嘶力竭地叫喊一番,喊過了,仍讓何其芳檢討。

  其芳同志仍跪著,聲音斷斷續續,提到對《紅樓夢》的看法,也算一大罪行
。「站起來說!」有人喝叫。待他勉強站起來,又撲上去幾個漢子,按頭折臂直按到他又跪下。

  讓他站起,是為了按他跪下!

  這樣幾次。又把另外幾位折騰一陣,似乎不新鮮了,便呼叫大批陪斗的人。

  「馮至!」馮先生上了臺。外文所一次批鬥會後,曾讓「對象」們鳴鑼繞圈,馮至打頭,我在最後。看來愈繞處境愈慘,是永遠繞不出去了。

  「錢鐘書!」錢先生從劇場最後一排站起,從我身邊疾步走過,馬上有人抓住他的衣領。

  「賈芝!」一人一手按頭,一手扭住手臂。他坐著噴氣式上了臺。

  劇場中殺氣騰騰,口號聲此起彼落。在這一片喧鬧下面,我感到極深的沉默,血淋淋的沉默。

  很快滿臺黑壓壓一片,他們都戴上紙糊高帽,寫著是哪一種罪人。比起戴痰盂尿罐的,畢竟文明多了。

  學術權威大都叫過後,叫到一些科室負責人和被認為是鐵桿老保的人。「牟懷真!」這是外文所圖書室主任,一位胖胖的大姐。忽然一個造反派看見了我。

  「馮鐘璞!」他大叫。我不等第二聲,起身跑上前去。我怕人碰我,盡量彎著身子,像一蟲。上了臺,發現天幕後擺著剩下的幾頂高帽子,沒有我的。事先沒想到叫我。

  「快糊!」有人低聲說。

  有人把我們挨個兒認真按了一遍。我只有一個念頭,盡量彎得合格,盡量把自己縮小。

  過了些時,眼前的許多腳慢慢移動起來。「牛鬼蛇神」們排著隊到麥克風前自報家門,便下臺了。

  我聽見許多熟悉的聲音,聲音都很平靜。

  輪到我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到底是什麼。那時把學不夠深、位不夠高而又欲加之罪的人,稱作三反分子。三反者,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是也。我走到麥克風前如此報了名。台下好幾個人叫:「看看你的帽子!」我取下帽子,見白紙黑字,寫著「馮友蘭的女兒」。

  馮友蘭的女兒又說明什麼呢?

  我積極地自加形容詞:「反動學術權威馮友蘭的女兒。」台下不再嚷叫。這女兒的身份原來比三反分子更重要。

  下臺時沒有折磨。台上剩的人不多了,仍吸引著人們注意。我從太平門走出來,發現世界很亮。

  我居然有了思想,慶幸自己不是生在明朝。若在明朝,豈不要經官發賣這樣想著,眼前的東華門大街在熙熙攘攘下面透出血淋淋的沉默。

  「馮鐘璞!」怯怯的聲音。原來是荃麟在叫我。他在北河沿口上轉。「頂銀
胡同在哪裡?我找不到。」頂銀胡同某號是作協的監房,他要回監去。
  「荃麟同志!」我低聲說,「你身體好嗎?」他臉上有一個笑容,看上去很平靜,望著我似乎想說什麼,說出來的仍是:「頂銀胡同在哪裡?」

  我引他走了十幾步,指給他方向,看著他那好像隨時要摔倒的身影,混進人
群中去了。
  我不只繼承了「反動」的血液,也和眾多「反動」人物有著各種各樣的聯繫。他們看著我長大。荃麟卸職前,總是鼓勵我寫作,並為我向《世界文學》請過創作假。

  而這些敬愛的師長,連同我的父親和我自己,一個個都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

  我慢慢走回當時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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