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旗:血路──1989

發表:2004-06-06 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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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沒有春天。

干冷干冷的冬季,乾熱乾熱的夏季,再搭配一個天高雲淡、寥廓無比的季節─令人懷戀的秋天。

應是春天的日子了。這座城市陰瀋著,依然冷峭。塞外的風越過長城,挾著黃土的粉末,把天空染成像這個民族一樣的膚色。沒有春雨,間或有些晦暗的雲,像一床舊棉絮捂著國都,空氣被榨干了,欲哭無淚。

這個季節很多事。近幾十年左右歷史走向的大事件通常都選擇這個時分。

北京的心臟博大而宏偉。凝固著帝王氣象的古建築沿南北中軸線一字排開,嵯峨肅穆的宮殿並不因逾代隔世而稍減威嚴,檐脊的瑞獸昂揚著中華上國之古風,教人訝嗟往昔之盛朝氣象和舉世無匹的國力。而東西兩側卻是共和景象,人民大會堂和歷史博物館巍然相對,象徵著一個時代。這種皇朝與共和的奇異混合,在居東西南北之中的毛主席紀念堂有最強烈而集中的體現,一如躺往裡面那位冰凍的長眠者,人們迄今無從概括其真實形象。是舊世界的埋葬者?是開國皇帝?是農民知識份子?是暴君?是中國式社會主義的一代宗主?是孤獨的、不為同代者所理解的空想家?抑或是一個不惜將整個民族的命運作社會實驗的理想迷狂?

只有一點很清楚,他改變了中國的歷史。

他是巨人,他周圍的支持者及反對者都是侏儒。

他死了。這個時代並不因此結束。他化為石像和圖騰,祭壇之下,一切的夢想與痛苦,迷惑與掙扎都在漫長地延續。

這群風格矛盾的龐大建築物圍攏著一個空間,這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天安門廣場。這座舞臺只有上演震撼全世界的歷史事件才配得起它的壯闊恢宏。事實上,已經不只一次地演出過了。這些劃時代的大事件足以改變人類的思維定式和國際的政治型態,卻偏偏未能改變中國人的命運,哪怕一分一毫。

這是一個謎。曾有無數人充當過大時代的見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天安門廣場西南,有一排高層公寓,其中有一間臨街的房子,可以遠眺廣場。那是我的家。

現在我已失去了這個家。

我和千百萬試圖締造歷史的同胞一樣,身歷了驚天動地的五十日,終於遭到最慘痛的失敗。

89民運改變了世界,傳遞火種的前驅卻倒在血泊之中。

這是中國人最輝煌的記錄,亦系最恥辱的一頁。

一、

6月3日凌晨。

北京人在床上,學生在帳篷裡。營地的旗幟呼拉拉捲著廣場上的風。

戒嚴以來持續的憂憤、焦慮、警覺已徐徐鬆弛成酣夢。人民的血肉長城令幾十萬大軍始終無法開入首都,連日來盤旋於廣場上空的軍用直升飛機遁去無蹤。報載:圍城部隊已後撤10-20公里,並安營紮寨,一時再無異動。

北京人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感。和平正義與槍桿子對峙的氣壯山河的史詩場面,令他們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中國的民氣從來沒這樣昂揚過。

假如執政者收斂其雷霆天威,承認這次全民運動的愛國民主性質,並與之共商改革大業,這磅礡大潮所轉化的能量,將使中國進入一個最朝氣蓬勃的新紀元。

確實有這樣一個孤獨的聲音在廣場迴盪過,然那張眼淚縱橫的臉上刻著的卻是「絕望」二字。沒有人真正悟透,一幫八十多歲的老人尚且不能容忍一個七十多歲的同僚不和諧的聲音,又怎能容忍廣場上數十萬條年輕的喉嚨發出的激昂吶喊?

然而,青春的血潮和青春的思維咸認為,人海旗林的隆隆聲威足以壓倒一切遠慮近憂。

進入6月,大氣中不祥的氣息確實在減褪。戒嚴部隊指揮部的全部威懾力只剩下水準類乎軍營牆報一般低劣的宣傳戰。甚至最權威的《人民日報》也一直頑強地發表隱晦地支持學生的文章,並和中央電視臺、《中國青年報》等結成神聖同盟,和死硬派的《解放軍報》、《北京日報》、北京電視臺列陣對壘,大唱反調。

局勢是如此混沌,京城上空儘管戰雲積聚,廣場上十數萬年輕的革命聖徒,衷心祈盼著聖靈般的奇蹟──幾千年的專制陰魂會被一張「非暴力」的符籙鎮住,顫巍巍地匍匐在潔白的民主女神像腳下。

二、

凌晨2時半

一個驚惶的聲音穿街而過──「市民快出來!大兵進城啦!」

我隔窗眺望時,那聲音已遠去。慘黃的碘鎢燈映照著空蕩蕩的前門大街,絕無軍隊蹤影。要進入廣場,這裡是西南方向唯一的通道。

自5月下旬,廣場頻頻「告急」,市民聞風而動,巳經有了「狼來了」的心理疲態。我佇立好久,廣場上並未傳出異常聲浪,學生廣播站也無示警。

我鑽回被窩,畢竟睡不著了。

凌晨3時許,電話鈴響,友人從南池子附近打來:「鬼子進村啦!」

我騎車至東長安街。一幕「全民截兵」的壯劇已近尾聲。寬闊的路面佈滿市民傖促設置的路障,臂挽臂的血肉人牆更是重重疊疊。此處距廣場僅一箭之遙,夜半突襲的軍隊竟無法逾越這最後的兩百米。望去幾千軍人已被群眾分割包圍,沮喪地退到人行道樹下,在濃黑的陰影裡沈重地喘息。誰也未見過堂堂人民解放軍是這般扮相的,這些軍兵們都沒穿軍裝,白襯衫、花格子衫、圓領衫,五花八門,顯見得是一次精心偽裝的偷襲。他們看去都是徒手。只拎一包壓縮餅乾之類的物品。其後才知並非如此簡單。士兵們一概纏兩條軍皮帶,拉扯撕纏的混亂之中,地面遺落磨尖的鐵條、匕首、鋼筋、尼龍繩索、甚至還有菜刀等物證。我眼見有市民拾起送還軍人,有的接收有的則拒絕。隨後,隊形凌亂的軍人開始後撇。

那些非軍事裝備,於我迄今是個謎。人民解放軍要用這類江湖幫會般的器械去收拾學生?抑或突進廣場後丟棄於地以栽贓人民?

無論如何,戒嚴部隊一改青天白日下列隊進城的方式,而對和平的學生市民採取夜半偽裝的偷襲,這是要寫進軍事史的。

更何況,它竟然失敗了。

「軍隊行動時間、方式、著裝均屬軍務,任何人不得干預。」
──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

請注意,這不是事前警告,而是事敗後羞惱交加的通告。

當其時,我曾有過閃念:憑這六、七千便裝軍人,就算使出那些黑幫式的器械,能否剿平和肅清天安門廣場為數眾多的學生,實屬疑問。更不用說,黑夜便裝行動更易令場面混亂和失去控制。

事件的真像很快昭然。

三、

東路已穩,我騎車向西,不多遠就到了六部口。眼前展現的是官方丟盡顏面的一幕。此刻發生的事情,是官方指為「反革命暴亂」見報率最高的「證據」,恰巧,事件的過程我盡收眼底。

一輛掛著民用牌照的廿四座旅遊中巴,剛駛過北京音樂廳就被學生截停。車內約有十條漢子,平民化裝束掩蓋不住軍人的精悍之氣。學生請他們說明身份和出示證件就放行。軍人先是支吾而後沉默。市民旋即包圍此車。一支外國電視採訪組聞風而至,攝像燈光之下,學生從窗口鑽進車內,其發現令人震慄。車內堆滿的麻包和紙箱裝的是奇型怪狀的凶器──一端尖利一端帶彎鉤的鐵筆、短匕、套著軟塑料管的薄鋼片圈。有識者說:此圈套在人脖子上─擰,廿秒鐘內就要窒息。學生在車頂展示這些物證,激起群眾一陣陣怒吼。車內軍人神情緊張,似有更重大的隱密而默不作聲。直至天色初亮時,學生又在麻包裡發現一批自動步槍、機槍和大量彈藥。還有兩個可隨時更換的掩人耳目的民用車牌。

原來這次大行動是部隊從東突襲,武器從西路偷運。而這時官方所謂「反革命暴亂」的定性詞尚未構思出來。

「早上7時左右,在六部口,有的歹徒鑽進披圍困的軍車內,搶奪裝有子彈的機槍。」──北京市長陳希同《關於制止動亂和平息反革命暴亂的情況報告》

這些「歹徒」正是學生。他們與車前座那位軍官模樣的人交涉,然後將三枝自動步槍和一挺機槍遞到車頂架起來示眾。車內軍人沒有作出任何行動阻止。

群眾嘩然,激憤地彭彭拍打車廂。但整個場面都在學生糾察隊的控制之中,沒有一枝槍一粒子彈被「搶奪」或挪動到這輛旅遊車範圍之外。自始至終,唯一的「暴力」插曲是一個小夥子探頭和車前座的軍官理論(或是怒罵,我聽不見),說著說著倏地抽了軍官一記耳光,即刻被群眾拉開並規勸一番。車內軍人要解手,均由學生手拉手護送到音樂廳公廁。這對「人民子弟兵」的名號固然是深刻的諷剌,然誰能料到那些年輕的東郭先生將在一晝夜之間得到怎樣的回報?

上午近10時,初夏的陽光掙脫霧靄和工業廢氣的籠罩,灑落這座自「八國聯軍」以來從未領略過炮火硝煙的古城。很奇怪,當日有人向天安門城樓毛的畫像撒上污糟顏料,頃刻間滿城狂風大作,飛砂走石,而6月3日這一天,天象毫無警兆,北京城晴朗得沒有道理。

這時,昨夜發生在復興門的命案已經風傳。一輛武警軍車超速,輾死二人,重傷一人。官方傳媒發話,那是中央電視臺借用了的一個軍車。如果相信此說,在場群眾發現車內警服、警棍、刃子,也可解釋為拍戲的道具吧。這類偶然性的事情發生在最不應該發生的時刻,其後果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面對官方劍拔弩張的架勢,學生再次訴諸社會的公義良心,堅執「和平、非暴力」原則,號召各界人民下午2時舉行全市大遊行,以哀兵之陣對當局作最後的泣血之諫。

近11時,我返家小憩,準備參加下午的大遊行,但思潮澎湃,連打個盹也不能。便給城西的一位作家朋友打電話,告知凌晨至今之所見,對方說了句:「我氣得直哆嗦!」又表示今晚要來我處。

這日民情確實已達沸點,自中午起,整條長安街已水泄不通地湧動著既驚又怒的人海。有秩序的遊行實際上已無法組織。連日來京城趨於平和的氣氛已蕩然,出現了自5月23日以來的民運高潮,義憤溢然的人群振臂吶喊,高舉V形手勢,連公共巴士頂上都站滿了頭纏紅布條、揮舞旗幟的青年。高亢的《國際歌》聲和口號聲如怒濤般拍擊著歷代帝王血色的宮牆,棲身於故宮殿檐的燕雀呼啦啦驚起,久久落不下來,場面之宏大,望去似為兩百年前法國大革命的中國翻版。

任何一個民選政府,面對如此波瀾壯闊的人民革命,除辭職下臺或立即和人民對話談判、頒布「罪己詔」,實在已無其它選擇。

現代中國有過這樣的政府嗎?現代中國會有這樣的政府嗎?

當局早已作出最決絕的回答:一步也不能退!

「如果學生絕食時政府以對話方式答應他們的政治條件,否定『426』社論,承認他們的非法組織,他們也不會善罷干休,也仍然會以其它藉口繼續製造事端,擴大事態,也仍然會在非法組織合法化後,進而建立反對黨,進行長期鬥爭H綣?月20日不採取對北京部分地區實行戒嚴的措施,6月3日戒嚴部隊不強行入城,他們還是要繼續使動亂和暴亂升級,擴大到全國,逼迫政府下臺,或以所謂『攻打巴士底獄』的方式推翻共和國。」──《平暴「備忘錄」》載《人民日報》1989年7月26日

四、

下午2時,預料中的軍民衝突果然發生了。從中南海西門和新華門衝出大批軍警兩路夾擊,用催淚彈、電棍、大棒毆擊和驅散人群,奪回在六部口的旅遊巴士。當時我在廣場,只隱約聽見一陣異響,其後有學生舉著血衣和催淚彈殘骸遊行過來。

應該說,軍方動武搶回這輛偽裝的軍械車,理由是成立的。儘管當初把這一車奇形怪狀的凶器和「裝有子彈的機槍」運到市中心顯然沒甚麼道理。

且按下我沒親眼目睹的一幕不表。最令人疑惑的是人民大會堂西門那起長達數小時的軍民對峙。3時半,潛伏在人民大會堂內的數千軍人突然從西門開出,旋即被上萬群眾包圍。軍隊行動目標不明。人民大會堂居高臨下,完全清楚這個地段是人海怒濤的中心,此時出來列陣示威,實不知意欲何為,這些官兵和戒嚴初期入城不遂的那些軍人大大不同,對群眾的斥責反應異常強烈,不一會就發生幾起軍民扭打,十幾名學生和市民血流滿面地被扶走。敵意對峙數小時後,學生亮出證件和軍官談判。軍隊終於答應「撤回大會堂,48小時不再出來」,群眾即時讓路,並鼓掌夾道歡送。

此時暮色初臨,充滿火藥味的一個長晝即將過去,大致可算有驚無險。血肉長城又一次擋住了滾滾鐵流。學生與市民個個意氣風發,天理與民心不可輕侮,大凶之日的劫厄都能渡盡,民運的火炬也定將熊熊燃燒,一直堅持到6月20日全國人大會議開幕,給危難之中的民族命運以─個新的轉機。

人們甚至會想:「48小時」,足以發生好多事,無論中南海的宮牆裡還是全世界的骨肉同胞,都會激發出石破天驚的能量,霎那間將歷史改寫!

這是多麼天真爛漫的想像!

五、

「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上街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裡,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

我剛到家,妻子告我,北京電視臺剛剛播出這「緊急通告」。我的心倏地揪緊了,連忙屏息守候中央電視臺7時播放的「新聞聯播」,卻沒播這則通告。北京電視臺新聞早播出半小時,一向收視率不高。民運期間更見其低,能看到的人恐怕也有限。

我撥電話給作家朋友,他果然沒看到這「緊急通告」的播出。我告他:「今晚廣場要出大事,我會在現場作歷史見證,你路遠,不安全,別過來了。」對方沉默著,只聽見沈重的喘吁,末了他說:「保持電話聯絡吧。」

我三兩口扒了碗涼拌麵,又匆匆趕到廣場。

紀念碑前依然旌旗獵獵,學生卻無往日多,經過一夕數驚的折騰,重見太平,北京的學生大都回校或回家休整去了,廣場上以外地學生為主體,最教人訝然的是,廣播站沸沸揚揚,不停宣告著通過長途電訊「海峽兩岸對歌」以及「廣場民主大學」成立的消息。

這就是大屠殺前夕學生的精神狀態。他們當中好多人到生命最後一息,都不知道自己成了「反革命暴徒」。

蒼天昭昭,請記住民主女神下這最後的羅曼諦克。

六、

甚至於我亦驟生疑惑:事態或許不至太嚴重?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的權威性大可置疑。畢竟戒嚴以來十餘日已無一個黨政軍要人在電視上露過面了。

首傳警訊的是西南路。

天將入黑,前門西大街突然出現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前鋒,以強行軍姿態銜枚疾進,直奔廣場。約一個連的的軍人個個渾身精濕,跑得搖搖欲倒。從供電局至前門幾百米馬路上,已有六、七名士兵昏厥倒地,隊伍只管向前衝,竟置躺倒在路心的戰友於不顧。顯見得是接到死命今,限時限刻到位。

北京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事變驚呆了。直至士兵突進廣場前的一剎那,市民才傖促組成人牆堵截。筋疲力盡的官兵就勢一攤泥似的坐下,疾跑之後的驟然靜止,又導致多人虛脫昏迷。有市民指點不太遠處有急救中心,並協助架走半休克的士兵。此時,人群如堵,齊聲唱起《國際歌》和《義勇軍進行曲》。聞訊趕來的學生糾察隊匆匆跑進電話亭告急傳警。

這支前鋒分隊喘過氣來,似也茫不知所措,任何一個方向都無友軍蹤跡,即使懷有密令,此情此景,也難有什麼施為。半小時後,這支分隊原路撤回。市民歡聲雷動,個個神采飛揚。殊不知這場「遭遇戰」是89民運「和平、非暴力」主義的最後一次勝利了。

天色盡黑。過於冒進的孤軍無助而退,反助對方召來援兵。不久,各院校的學生打著旗幟增援廣場,學生糾察隊則開赴各路口組織堵截。市民群起設置路障,喊著號子搬動路心的鐵欄和水泥隔離墩,更用公共巴士堵住前門通廣場的要津。

七、

大軍壓境,北京人士氣依然高昂。他們未遺忘13年前另一次悲壯的「四五」天安門事件。北京人的血沒有白流。他們創造了一個時代,現在他們更要著手創造另一個時代。

我遍體血潮陡漲,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中國向何處去,將在廣場立見分曉。全世界的炎黃子孫將要熬過一個無眠的夜晚,等待破曉。

「在這緊急關頭,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下定決心,命令駐守在首都周圍的戒嚴部隊,強行開進,平息暴亂。」──《北京發生反革命暴亂的事實真相》北京市委宣傳部6月5日。

不再有幻想。儘管沒人知道「暴亂」這個詞,光明與黑暗的總決戰已拉開序幕。當局擬祭出13年前的木棍鐵棒?改用摩登的催淚瓦斯、高壓水龍、電棍、橡皮子彈?抑或各路大軍一擁而上,刺刀槍托加上當日凌晨曝過光的江湖幫會器械?

倘是如此,面對寧折不彎的北京人,場面之慘烈將是聳人聽聞的。

然而,真若如此,儘管失之原始和粗暴,但對國際政治行為準則的超越畢竟是有限度的。世界仍會一片嘩然,齊聲譴責,最終總會不了了之。急火攻心的當局既立心鎮壓,全少應衡量和篩選一下鎮壓的方式。不幸,他們並不具備這起碼的心智水準。一個缺乏應變能力的政府,不但要輸掉民心,更會把整個國族的命運葬送掉。

更不幸的是,人民雖已領教過當局的鐵石心腸,卻仍未料及它愚蠢和野蠻到了何等程度。

20世紀未的一場大血祭,就這樣宿命般的設壇於中國的北京。

八、

夜色蒼茫,廣場四周的帝王宮闕和共和建築被抽象化,只剩下黝黑的輪廓,如同顢頇的巨獸,正聯手拉開悲劇之網,大氣中凝固著詭異和嗜血的氛圍。

我匆匆返家,告妻子我要在廣場守夜,囑咐她照顧好孩子。妻子極度不安,又不知事情將怎樣開始和結束,便心情沈重地送我下樓。

正在此刻,戰幕震耳欲聾地拉開了。兩輛裝甲車就如龐大的恐龍從夜幕中衝出,沿前門西大街開足馬力全速衝鋒,將凌散單薄的路障輾得火星四濺,扭曲的鐵欄和水泥塊尖嘯著迸起和墜落。事出突然,街上並無人牆。鋼鐵怪獸橫衝直撞,疾馳至前門才首遇巴士路障。第一下衝擊將巴士撞出個大窟窿,接著退後再硬闖,把巴士尾部撞得稀巴爛,然後拐彎突入廣場。

沿街的市民如遭雷殛。妻子一下抱住我大哭起來。我眼見鐵甲車所過之處,老百姓霎時都淚灑長街。我永不會忘記這極具震撼性的場面。此刻是10時15分。政府和人民無可挽回地徹底決裂了。

九、

裝甲車開過的間隙,市民奮力推動各類型號的車輛組成雙重路障,善良的人們仍不忘留下兩側的自行車道,供紅十宇會的救護車通行。或許是西南路的民眾最為「和平、非暴力」,這個方向始終是保衛廣場的最薄弱關隘。半小時後,見首不見尾的野戰軍部隊蜂擁開至。這是第一支逼近廣場的大部隊。排頭的精選出來的驃悍突擊隊,拉開成散兵線,將鋼槍倒提,像握著棍棒似的。這是一種「身體語言」警告抵抗者,軍隊定將採取斷然措施,卻不會開槍(這支天良未泯的部隊和整個屠城行動頗不協調,他們最先抵達卻最後才進入廣場,更有令人詫異的表現,容後述)。

然而,震怒的市民已無意接受軍隊這含糊的信息,那耀武揚威的裝甲車已輾碎了他們和平的信念,激怒的情緒一下超越臨界值。前門一帶迎候軍隊的是一陣陣的汽水瓶和磚石雨。排頭的軍人即擲石回擊,人行道兩邊的廣告牌被擲得彭彭作響,我周圍都有男女痛號。我左躲右閃多次險被擊中。憑心而論,我絕不認同這種磚石戰,且不說用石頭去抵禦全副武裝的軍隊多麼不智,要顯示人民的齊心和力量,莫過於臂挽臂的血肉長城(稍後從其它路口傳來的消息,驗證出我的想法是那樣迂腐可笑)。

大批學生糾察隊趕到,遏止住這混亂場面並終於組成了人牆,軍隊沒有硬闖,轉到毛主席紀念堂南邊的空地待命。

不一會,遠處隱約傳來槍聲,間歇的一響就是劈啪一片,卻聽不清什麼方向,一支支學生小分隊開赴各熱點,廣場越來越空虛。營地影影綽綽不過幾千人,望之實在叫人揪心。這時,廣場廣播站召集學生進行最後的宣誓:「我起誓,我要用年輕的生命誓死保衛天安門,保衛共和國,頭可斷,血可流,人民廣場不可丟!」瀋郁悲壯的聲音令在場每個人的心弦都為之抖索。

這刻剛過零時。決死的誓詞一語成讖,使1989年6月4日這一天刻進了紀念碑,漢白玉階石下的千百萬英烈忠魂為之輾轉反側,同聲一哭。歷史的創口將永難彌合。

十、

凌晨1時15分,廣場正南方向槍炮聲大作,珠市口一帶曳光彈交織成網,把天都打紅了。我急向前門移動,想要目擊第一輪軍人開槍殺人的情景。殊不知才到美資肯塔基家鄉雞飯店門前即與軍隊迎頭撞上,望去是空軍系統的兵,以衝鋒槍鳴槍開路。和早先西南路那隊野戰軍相比,正南方向的道路非常狹窄,且城南一向聚居文化水準偏低的底層民眾,性格剽悍又易於衝動,抵抗應很激烈。這支空軍部隊怎會在珠市口開槍不到15分鐘就抵前門?

血腥的場面就在我眼前發生了,它解釋了一切。空軍前鋒通過十字路口,迎面正是嚴陣以待的學生與市民──保衛天安門廣場的最後一道防線。軍隊沒有絲毫猶豫,端槍就是一輪猛射。我的感覺是朝天開的,儘管不少人驚惶走避。防線散而複合,軍人第二輪亂槍朝腳下打,路面錚然火星亂迸,得到的回應是一陣汽水瓶夾雜著石頭(前門一帶售飲料的攤檔特別多,玻璃瓶就成了民眾的主要「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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