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權獲「罪」的農民：一個農民和一個村莊的困境

　　一個農民和一個村莊被逼入了動彈不得的困境。

　　選舉遭破壞與國道被堵

　　10月11日上午9時，河北省石家莊市長安區法院。被告人白合義被帶上法庭的瞬間，旁聽席上許多農民流下了眼淚。41歲的白合義是西古城村村民，被控聚眾擾亂交通秩序罪。

　　長安區檢察院的公訴稱，2004年2月8日上午，白合義夥同同村其他3人以有人破壞村民代表選舉為由，在西古城村糾集多名群眾攔堵107國道，致使交通癱瘓長達一小時。

　　公訴方宣讀了陣容龐大的27名證人證言，以證實當天白合義在國道上。但這27名證人無一人出庭。

　　7位普通農民出庭為白合義作證。他們坦承自己當天「上了國道」，但「沒有看到白合義」。一位女證人多次哽咽難言，不顧法官制止，大聲說：「白合義是個好人，他是被陷害的！」

　　導致圍堵國道事件的直接導火索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選舉風波。

　　今年2月8日，西古城村舉行村委會選舉。村委會主任孫華農自1997年上任後，7年時間未進行換屆選舉。而按照《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規定，村委會每屆任期只有3年。

　　選舉當日10時左右，3個男人突然闖進6號投票點會場，踩扁票箱，並當眾撕碎選票。

　　整個過程持續僅兩三分鐘。在村民們的目瞪口呆中，這幾個人駕車揚長而去。

　　另有4個會場也在幾乎同一時間遭到了相同的破壞。

　　選舉被迫終止。憤怒的村民想到只有找組織，於是大約二三百人幾分鐘後便不約而同走到村委會。

　　村民們的憤怒，出於長久以來對村委會的積怨。據本報記者調查，村主任孫華農當選以來，因村務不公開、財務管理混亂而一直處於村民的抱怨當中。尤其是2000年村委會強征農民380畝農田之後，民怨加劇。村民因此將這次選舉視為改變命運的一次重要機會。

　　兩三百村民向前來督導選舉的高營鎮副書記韓樹松要求嚴懲破壞選舉的幕後策劃者。站在最前面的是村民白全社，7年來他一直在推動村委會改選，但沒想到等來的是一場突然破壞。韓樹松在向他討要說法的人群中，還看到了沉默著的白合義。

　　然而就在韓樹松向面前的村民勸說之際，有人打電話給他說國道被堵了！107國道距離村委會僅80米左右，一些村民在選舉被破壞後湧上國道。韓樹松立即從村委會趕往國道，他面前的人群也尾隨過去。這一事實可以說明，白全社和白合義就在自己眼前，因此沒有煽動聚眾的時間可能。

　　場面當時非常混亂。韓樹松叫白全社幫忙疏導。經過大約一小時的疏通，混亂方才結束。但白全社這個據稱當天為了疏導交通嗓子快要喊啞的人，幾天後卻被以涉嫌聚眾擾亂交通秩序罪逮捕。以同樣罪名最終被起訴的還有白合義、白來順和白蘭生3人，檢察院認為是他們4人共同煽動策劃了這一堵路事件。

　　50人工作組進村

　　2月10日，「2．8事件」發生後兩天，50餘人組成的「解決西古城問題工作組」進村。

　　得知工作組前來，白合義和眾多村民敲鑼打鼓放鞭炮，夾道歡迎。

　　工作組給村民的公開信中稱，工作組的主要任務是嚴肅查處破壞選舉的違法犯罪份子和堵塞國道的組織者和肇事者，並「確保不再發生越級上訪和堵塞道路的違法事件」。

　　工作組號召村裡的黨員積極檢舉揭發，並鼓勵村民反映村裡的問題並提出要求。那幾天，工作組駐地整天人流不絕。

　　幾天後，氣氛卻陡然發生變化。

　　2月15日，村民白全社被帶走，16日，村民白蘭生、田淑芳被刑事拘留。

　　2月28日，村委會召開動員大會。一位村委會工作人員至今難忘高營鎮黨委副書記邢忠德的講話。邢忠德說，這些天，有人寫匿名信，有人耍「兩面派」，有人吃著孫華農的、喝著孫華農的還投敵賣國。幾個「烏龜王八蛋」煽動群眾堵國道，非抓他們不可。

　　在10天之後舉行的「2．8事件」涉案人員大會上，參與堵道的幾個村民在全村人面前念了檢查後被當場釋放。砸票箱的其中兩人白兵玉和白春喜同樣做了檢查，解釋破壞選舉是因為「玩鬧」。

　　工作組在對圍堵國道事件一追到底的同時，卻以一些涉案人員外逃為由，中止了對破壞選舉一事的調查。

　　6月29日，正在北京為村委會侵佔農田上訪的白合義在一個小旅館裡被抓。

　　村民：這是打擊報復

　　村民告訴本報記者，自從2000年冬天村裡380畝農田被村委會強行徵用後，村民們就開始不斷上訪維權，但最終只有白合義一個人堅持了下來，他的執著使他成為村民的維權領袖。

　　村民們普遍認為，白合義被指控犯罪與他上訪反映的土地問題有直接關係，並認為「一定是為了打擊報復白合義」。

　　2000年底，村委會在沒有合法審批手續、也未經村民代表大會同意的情況下，決定將村南380畝耕地按每畝3萬元徵收。這380畝耕地是1984年300餘戶農民分別承包的菜地，當時確定為基本農田。其中溫室面積200畝，生產的蔬菜主要供應石家莊市市民。

　　在村民的抗議聲中，村委會仍然強行斷電斷水，毀壞機井，迫使農民無法耕種。被逼無奈，250餘戶農民和村委會簽訂了補償協議，但仍有四五十戶農民拒絕簽字，並堅持繼續種地。這其中就有白合義。他們用身體阻止了夜晚鏟車的進入。

　　至於徵用土地的用途，石家莊鐵路技術職業學院領導向本報記者證實，2000年為擴大辦學規模，校方和村委會主任孫華農商定，按照每畝5000元／年租用該村土地100畝，租用期限50年。

　　據這位校方負責人回憶，當時孫華農拍著胸脯說，「你放心，春節一過，我就把地給你搞利索了。」但時至今日，因為白合義們的堅持，村委會一直未能實現自己租地賺錢的計畫。學校為此也曾多次催促孫華農，孫華農一直說他會想辦法。

　　而在這數年間，作為村民代表的白合義丟下菜地交給妻子打理，全力以赴四處討說法。

　　此後，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到護地的行列中來。他們在地頭自發蓋了小房，4年來不分晝夜，輪流義務值班護地。白合義從此和其他村民代表逐級上訪，幾年來，先後去過鎮裡、區裡、市裡、省裡，付出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艱辛和努力。他也因此在村鎮領導那裡背上了「越級上訪分子」的惡名。

　　經過整整3年艱苦的上訪，2003年12月，石家莊市國土資源局向西古城村村委會發出「責令限期復墾土地通知書」，確認村委會的佔地違法，並責令「在3個月內對該土地進行復墾，恢復耕種條件」。

　　西古城村村民激動萬分。在這3年裡，失地農民處境艱難，有的在城裡靠打臨工度日，有的只能租種他人土地。而那片被公認土質肥沃的380畝土地，已經荒草叢生，垃圾成堆。一個面積7畝，深10米的巨坑出現在這裡，每天有十幾輛卡車拉著村外垃圾傾瀉於此。西古城村成了「垃圾村」。

　　背後的邏輯

　　在接到國土資源局復墾通知一週後，白合義等幾位村民與韓樹松為首的鎮領導坐在了一起。會議紀要表明，鎮政府表現出了願意協商解決土地問題的誠意。

　　就在村民們憧憬3個月內土地可能復墾之際，卻發生了「2．8事件」。

　　村民們一直就工作組未合理解釋破壞選舉一事表示不解。作為工作組的負責人之一，長安區農工委書記陳新位對本報記者表示，「這已成為歷史。一些人外逃無法查清，剩下的也都做了檢查，就是『瞎鬧』。」

　　不過，10月12日，本報記者輾轉找到一位砸票箱者的家人。她說，砸票箱是為了孫華農，怕他選不上，「因為我們和他是親戚」。這位家屬還承認，「做的檢查是編的，就說是『玩鬧』。誰會那麼傻把華農說出來？」

　　民間流傳比較一致的推測是：別有用心的人破壞了選舉卻將煽動圍堵國道一事嫁禍他人。村民告訴記者，現在涉嫌犯罪的4個人都是平時敢替村民說話的人，特別是白合義。

　　作為白合義的辯護律師，牛炳宜對公訴方的指控大為質疑。她認為，27個證人中的多數都是村委會工作人員，作為征地事件的一方，他們的證言不能採信。而其中兩位村民的證言，還存在逼迫的可能。

　　記者見到了這兩位村民，現在兩人都活在村民的鄙夷當中。這兩位村民都在私下請求白合義妻子和家人理解，他們以不同方式表示，所做一切是因為當時處於某種可以想像的緊張環境中。

　　牛炳宜律師認為，構成聚眾擾亂交通秩序罪的要件是要有煽動糾集的行為，而且必須是首要分子。但檢察機關出具的證據無法直接證明白合義「聚眾」，最多只能證明他在「國道上」，「只要無法證明他是首要分子，並有糾集煽動行動，即使他站在馬路的最中央，也不構成犯罪！」

　　而在今年8月重新進行的村委會選舉中，已任職7年的孫華農再度當選。一位在村委會工作的臨時工告訴記者，選舉之前很多人接受了孫華農的吃請，孫華農還給村委會工作人員分配了每人拉10張選票的任務，「完不成任務明年就別想在這干」。

　　接受本報記者採訪的高營鎮黨委副書記韓樹松表示，他不知道有復墾通知一說。即使有，作為鎮一級組織只能協調村委會工作。他說，「經過我們多次協調，現在西古城村的土地問題已經基本解決，老百姓現在是安居樂業。」

　　責令復墾的通知下發已經10個月了，那塊給白合義們帶來歡樂、痛苦還有生存之本的土地依舊荒蕪。零星的幾片菜地在荒草與垃圾以及溫室大棚遺骸中孤獨而鮮活。這是4年斷電斷水的日子裡，那些倔強的農民從家里拉水上來，一瓢一瓢澆灌而成的。

　　白合義的妻子張玉玲每週都要去看守所給丈夫送點東西。他們不能見面，3個月以來，都靠傳紙條交流。最近一次探視時，白合義給妻子寫道：「多保重自己的身體，把家裡地看好，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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