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女囚(十四) 逮捕

作者:孫寶強 發表:2009-05-16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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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林出來!"管教吆喝著。賈林的臉,這一刻大放異彩。如果緩刑,她馬上可以回家。回家!回家!薩克斯管奏響,帶著歡樂,帶著歸心似箭。心如鼓,血如潮,全身如繃緊的弓,一股蓄勢勁,一股噴發力,熱烈地衝向終極目標。

可是我......我能做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賈林回家。回家,我啥時能回家?我凝視著天花板,反覆地,固執地想這個問題。

"孫寶強出來!"鐵門‘卡嚓'一聲。我懷著忐忑進了辦公室。在這裡,第一次赤身裸體接受檢查;在這裡,衣服第一次遭踐踏。不知還有什麼第一次在等我。

"坐吧!"承辦員極和藹地說。我突然產生幻覺:是否要放我回家? 後來才知道,在對牲口下手前,屠夫一般不叱斥牲口。

又是例行公事的一問一答。叫啥?住那?幾月幾號幹啥?幾月幾號說啥?然後推過紙讓我簽名。我簽了名。承辦沉吟二秒,突然用一種尖銳的口吻說:"現在我宣布:你被逮捕!"

我的血‘轟'地衝上腦門,思維猛地凝固。地板猛烈地搖晃起來,所有的燈一下子熄滅。我和他同時凝固在這一刻: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五秒.......

地板終於停止搖晃,燈重新亮了。

"這是逮捕證,簽字!"聲音乾巴巴的,榨不出一絲水分。我一動不動,彷彿成了化石,靈魂離開軀體冉冉上升。

"孫寶強!孫寶強!!孫寶強!!!"他叫著,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急迫,一聲比一聲粗暴,一聲比一聲尖銳。

"什......麼?"很久很久,靈魂一點點跌落,終於落到麻木的腦子裡。

"簽字!"聲音不容置疑。我用麻木而機械的手,毫無意識簽了名。沒有猶豫,甚至沒有一絲顫抖。

他不是從桌上拿起逮捕證,而是從我手下抽回逮捕證,塞進包後朝外沖。一切那麼迅速,如電光火石。

我呆呆看著他後影。他走了,他匆匆走了。他要去匯報,向組織匯報;他要去請功,向領導請功。對了,他還要去報喪,向我的親人報喪。一個人的痛苦太小,要讓痛苦呈幾何級的遞增,呈滾雪球的遞增。要讓我忠厚的丈夫,年邁的公婆,幼小的兒子,陷入巨大的痛苦中。你不是為母親們叫冤嗎?那你就先做一個痛苦的母親;你不是為學生娃叫屈嗎

你先聽聽自己兒子的哭聲;你不是抗議嗎?讓你嚐嚐反抗的苦果。這叫什麼?這就是‘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痛苦如潘朵拉盒子放出的妖魔,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吞噬老幼,無一倖免。讓滄桑人沁出老淚,讓稚嫩者湧出清淚,讓耿直的中年人,知道反抗的代價。

我被押回監房。迎著眾人詢問的目光,我漠然地把頭上仰:蒼天在上,你看到了嗎?

沒有蒼天,只有一塊天花板。天花板骯骯髒髒,齷齷齪齪。它目睹太多的眼淚,也目睹太多的罪惡。它冷笑著:我站的最高,我就是蒼天,我就是蒼天大老爺。

你不是蒼天,也不是蒼天大老爺,你只是一片齷齪骯髒的天花板。我嘶啞地叫著。

我就是蒼天,我就是蒼天大老爺。天花板獰笑著朝我壓來。眩暈中我閉上眼。

"孫寶強!孫寶強!"恍惚中有人推我,門外站著麗娜管教。"這是你丈夫送來的,你要......想開點。"她把一塊香皂放進我手掌,猝然離去。

香皂是丈夫送來,這麼說他就在我身邊?我探起頭尋找他,目光所到之處,不是森森的鐵窗,就是冷冷的鐵門。咫尺天涯,陰陽二隔。我把香皂緊緊抱在胸口。

‘瞿瞿'午睡的哨子響了。我坐在水斗旁,懷抱香皂,彷彿風化了,石雕了,入定了,睡著了。香皂把我的帶到1989年6月1日的第七百貨商店。

為兒子買好玩具後,我拿起香皂,丈夫掏出錢。"太貴了。"我放下香皂拉著丈夫就走。臨走時又看了一眼香皂。

在我逮捕的一刻,丈夫送來力士香皂。我撫摸著香皂。香皂潔白,謊言本能玷污你;香皂芳香,卑鄙本能浸淫你。我百感交集:萬物之靈的人,竟不如一塊香皂。

門外站著黑三角。她像兇惡的母狼,死死看著我。我抱著香皂,失去往日對她的恐懼。她的臉沉下去:這是對她最大的挑戰,挑戰竟來之剛逮捕的要犯。

"嗨!我要不收拾你,我就不姓陳。"她慢慢踱回辦公室。

"怎麼回事?"周管教問。"不但不睡覺,看到我竟不害怕。不往死裡整我就不是人。"

"究竟是誰?""孫寶強這歹徒。""不睡就不睡......她今天逮捕了。""政府不逮捕這種人逮捕誰?""你懂啥?她不是壞人。"周管教不耐煩地嚷著。

"不是壞人難道是好人?"黑三角的分貝高了。"別說了!"周管教一拍桌。"要是再不管......""你要管就去管!"周管教冷冷地說。辦公室鴉雀無聲。

"我犯了什麼罪?我到底犯了什麼罪?"思緒如一臺汽泵,固執地,久久地,一秒鐘也不鬆懈敲打著。敲啊敲,捶啊捶,敲的頭痛了,捶的心痛了,打的五臟六肺都痛了。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與其被逮捕,判刑,還不如死。與其瓦全,不如玉碎。士可殺不可辱。以死明志!以死抗議!以死諫!我激動地站起來,尋找解脫的辦法。

鐵門窗森森地看著我,雖固若金湯但沒有棱角,無法磕碎我的腦袋;晾衣繩同情地看著我,雖能掛起衣服,無法吊起我身體;頭頂有盞燈,雖有電源夠不著。我我這才意識到,‘死'在這裡,是一種奢侈。

我沮喪不已。突然,一道閃電凌空劈下。對!一定是這樣的。我的靈感,我的第六感覺絕不會欺騙我。在這個世界上,能明白我心跡的是丈夫:與其讓我活著受辱,不如讓我絕塵而去。我激動地站起來。

且慢!我強迫自己坐下。我是雷達,探覷每一個鼾睡者;我是X射線,掃瞄每一個旮旯。耳朵是豎起的天線;鼻翼是獵狗的鼻子。調動所有的神經元,感受異樣眼,尋找假寐者。最後我鬆了一口氣:從犯人到管教,所有人都在午睡。

我張開手掌。潔白的香皂靜靜躺著。即不知道以前的卑污,也不知道現在的使命。我心如刀割又心如止水。大痛後大怒,大怒後大慟,大慟後大哀,大哀後就是死--哀莫大於心死。

眼前出現一雙眼,眸子中有痛有怒有慟有哀。23年前,黃校長從本溪中學的六樓跳下。紅的血,白的腦漿流了一地,只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瞪著天。生命雖然結束,眸子裡依然有憤怒的火苗。

那時我只有16歲,年輕的心受到強烈的震撼。很久,我都不能忘記那雙眼睛。23年後,這雙眼睛召喚我。我大聲喊著:黃校長,你學生步你後塵來了。

我舉起香皂。香皂裡有通往天堂的毒藥,有通往天堂的鑰匙。鑰匙在哪?我從上到下地看,從左到右地看,可是不見一絲縫隙。我不失望:丈夫極仔細,不打無準備仗是他的風格。

我很有信心地揉揉眼,開始第二輪搜索。我轉動香皂,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但是45度旋轉也好,全方位游戈也罷,香皂依然無破綻。

不!香皂肯定有一道縫,比阿里巴巴山洞堅實,比特洛伊木馬隱蔽。暗縫不需咒語,只要撳准按鈕,挖空的香皂裡就有毒藥。我眼睛緊貼香皂。轉啊,挪啊,按啊,撳啊。眼花了,頸酸了,臂麻了,背直了,香皂依然渾然一體。

暗縫,你究竟在哪?在哪??在哪???我急的快哭了。起床哨子響了。它尖利而尖銳,如一把鋼鋸,把心鋸的鮮血淋淋。痛苦中,我知道我不但活著,還不能選擇‘死'。

(事隔多年,想起這事心依然痛楚。沒經歷過苦難的人,無法體會這種痛苦。這種透入骨髓的痛苦,這種螞蟻啃骨頭的痛苦,這種不能吼叫,不能咆哮的痛苦,這種打落牙齒朝肚子裡咽的痛苦,就是精神上的凌遲。

巴金的言不由衷,胡風的思維紊亂,王實味的瘋顛,張志新的神經錯亂,足以證實痛苦對意志的摧殘。只有身臨其境者,才能明白承受的有限。)

晚飯進來,和午飯命運一樣,又被牢頭們瓜分了。在悶熱的空氣,在燙人的熱浪中,晚霞一點點消失,黑的帷幕重重落下。

"管教!我要小便。"銬在門上的瓊,突然嚷著。"快點!"管教下了銬。

"讓一讓!讓一讓!"瓊陪著笑臉朝裡走。"眼瞎了,糞桶在門口。"玉貴惡狠狠地說。

"我拿手紙,幫個忙!"瓊賠著笑臉,從腿與腿的間隙處,磕磕絆絆來到包裹前。

"賤貨!這不是手紙嗎?"‘不是人'踢她一腳。瓊不反擊,撅著屁股繼續在包裡鼓搗。

"還不滾。"玉貴一掌擊去,瓊依然沒反擊。她終於站起來,微笑地朝糞桶走。一揮手,黑影朝我扑來,我本能地閉上眼:一團軟呼呼的東西貼在我臉。

我睜開眼。這是一塊嶄新的手帕,上面有明顯的折痕。瓊一擠眼坐上糞桶。我的心一顫:小便是假,掏手帕是真。

為啥送我手帕?

除了這,我不能給你任何安慰。

我不要你的安慰-任何安慰都不起作用。

這是我最喜歡的新手帕。送給你,就是希望你哭:只有淚水能宣泄你的痛苦。瓊殷殷地看著我,朝我點頭,又朝我搖頭。她不能和我說話,只能用眼神來撫摩我的傷口。

我的心一熱:你已經上銬,還要冒風險送手帕,好個有情有義的女人啊。管教過來,瓊乖乖地伸出手上銬。她得意地衝我一笑。

我含著眼淚把手帕攤平。巍峨恢宏的中山陵上,寫著民族,民權,民生六個大字。字剛健遒勁,力透紙背,如橫空出世的彩虹。這六個字,是中山先生終身的奮鬥,也是中國人夢寐以求的目標。

民族,民權,民生--你是綻放的果實,還是僵死的種子?你是憲法的精髓,還是婊子的牌坊?多少人為了你,出生入死拋頭顱。今天的你,究竟在哪?

民族,民權,民生--這是告慰亡靈,還是嘲諷逝者?這是‘直撲雲帆濟滄海'還是‘黃鶴一去不復返'?中山先生,你九泉有靈能瞑目嗎?想到這,我猛地把手帕蓋在臉上--淚盡了,現在只有一顆絕望的心。

"不好了,她瘋了。"有人嚷著。

"我和你換個位置。"其其對錐子眼說。錐子眼死死看著對方,以為耳朵出錯。

"我一定要和你換個位置。"其其堅定地說。"如果有事,一切由我承擔。"

"可我還是逃不了干係。"錐子眼一口拒絕。

"你連最起碼的同情心也沒有?"其其氣憤地說。

"好吧......不過後果一切由你承擔。"錐子眼開始挪窩。

"一個推垃圾桶,一個扔竹籬笆,不但為伍還成了芳鄰。"‘不是人'撇著薄薄的刀子嘴。監房沉默,並沒有她所預料的訕笑出來。

"你想哭就哭吧。"其其攥住我的手,我一動不動。

"我實在受不了了,你還是大哭一場吧。"其其提高聲音。我依然不動。"我實在受不了了......"她哽嚥著。我看見一雙噙滿淚珠的眼睛。像乾柴碰上火星;像棄兒遇到母親。像地震,像海嘯,更像火山爆發,我石破驚天地大哭起來。

一秒,二秒,三秒......幾秒鐘後,所有的人像接到命令,同時放聲大哭。哭聲如雷,轟隆隆淹沒了一切;哭聲如水,鋪天蓋地席捲一切。哭聲中,有人撞牆,有人擊臉,有人磕頭,有人頓腳。哭爹叫媽聲聲淒,呼兒喚女字字血。雨打芭蕉音不絕,飛流直下三千尺。哭盡一腔黃連,哭出滿腹冤屈。淚水如瀑,哀痛如柱,浩浩瀚瀚,飛流到海不回頭。

管教氣急敗壞衝過來。她赤腳散發,手搖鐵門:反了!你們反了!哭聲如剎不住的車頭,轟隆隆朝她壓去。

"你們都不要命了?"她她狂叫著,雀斑臉上,五官挪了位。於是哭聲有了停頓,有了標點符號。

"再哭,電棍伺候。"電警棍伸進欄杆,上下揮舞。於是哭聲有了更多停頓,也有了更多的標點符號。

"停止哭泣。"她咆哮著,凌亂的發如豎起的鋼筋。全室人犯一起哭,不但是她管教生涯的‘一',還是看守所的‘一'。零的突破,是反抗的標誌,造反的前兆。在中國,可以偷搶拐騙,可以貪污腐敗,就是不能造反。

"全體犯人面壁而站。"她咆哮著。哭聲由重到輕,由強轉弱,漸漸,點點,次次,滴滴。終於從雷霆萬鈞轉為游絲。一大堆刑具‘咣檔咣檔'過來。"老實交代是唯一出路。說!誰讓你們一起哭?"

沒人回答,只有沈重的呼吸。

"三分鐘內不說,休怪我不客氣。三分鐘......二分鐘......50秒......10秒......時間到。我再問一遍,誰指使你們一起哭的?"

"是我!"我擦乾眼淚平靜地說。刀出銷弓上弦,大不了手銬腳鐐一起上。早已生死置之度外的我,絕不讓人代我受過。

"不!是我叫她哭的。我怕她憋在心裏憋壞了。"其其急忙解釋。

"是我的事,要罰罰我。"我不是英雄,既沒有劉胡蘭的膽略,也沒有江姐氣概,但有一點,那就是敢作敢當。說的話不賴,做的事不推,一如審訊時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管教沉吟著。

"是我讓她哭的,要罰就罰我。"其其大聲嚷著。我突然扑哧一笑。所有的人呆了:孫女士刺激受的深,神經上有點小毛病。

其實不是我神經出病,而是我想起一個人,他就是小說‘紅岩'裡的許雲峰。為了掩護戰友,許雲峰勇敢站出來。他舍己救人的精神,曾深深打動了我(現在則要打個問號)。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許雲鋒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民族魂。今天,一個推垃圾桶的歹徒,為了保護扔籬笆的暴徒,竟上演‘舍己救人'這一幕,真讓我啼笑皆非。

"你咋這樣笑?"其其不顧危險,一把攥住我的袖。我依然發出‘吃吃'的笑。

"你裝什麼瘋?賣啥什麼傻?"管教勃然大怒。

"我沒有裝瘋賣傻。你罰我吧。"我停止笑,一臉正色。

"不!是我讓她哭的,要罰罰我。"其其也一臉正色。

"你們?"看守所天天上演人揭發人,人殘殺人的一幕。現在卻出現反其道的一幕,讓管教有了重重狐疑。

管教前進一步,刑具發出‘嘩啦啦'的金屬聲。監房一片蕭殺,沉寂中,能聽到‘咚咚'的心跳。

"全體坐下!不許再發一點聲音。"管教緩緩吐出這句話。

"真......的?""真......的?"一片紛雜的口吃聲。"報告管教,真沒事了?"顫抖的聲音代表一批顫抖的心。

"叫你們坐就坐,囉嗦什麼!""謝謝管教!"大赦後的犯人喜出望外: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咣檔咣檔'的鑰匙響了,我走出門來到辦公室。

"坐吧!"她指了指小板凳。板凳很矮,像侏儒專用品。我屈腿而坐,彷彿人被鋸了一截。我渾身無力,頭沉的快要爆炸,整個人進入虛脫狀態。

"你的事我知道了唉......"一聲沈重的嘆息。轉眼間,凶神惡煞的管教,變成善良的老婆婆。她就是第一天對我搜身的那摩溫。我們實在太有緣了。

"我知道你是個好同志人......"她又嘆了一口氣,臉上沒有憎惡鄙視,只有同情無奈。"可是好同志為啥要扔籬笆?扔籬笆就是搞破壞,搞破壞就是歹徒,歹徒就是5.16分子。"

"5.16分子早平反了。"雖然頭疼的厲害,我還是說了一句。

"平反?誰平反的?誰決定的?""共產黨自己決定的。""不可能。當初搞案子時,我日日夜夜沒有休息。""你白忙乎了。""怎麼會平反吶?怎麼會?"衰老的臉上,又露出凶狠的神態。

"不信就去查。""......既然平反,讓它平反吧。反正平反的事多了去了。有錯必糾是黨的作風。右派平反了,5.16平反了,走資派平反了,說不定下次就平反你......不!你的事和他們不一樣,你的事是政治問題。"

"平反的全是政治上的事。""不!性質不一樣,就是政治問題,性質也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我斗膽問。"6.4是帝修反聯合起來搞我們,5.16則是內部問題,這絕對不能同曰而語。西方列強亡我之心不死,聯合國亡我之心不死啊!"

"你的聯合國指8國聯軍還是16國聯軍?"我實在忍不住了。

"你能記著這點,說明還有愛國之心。圓明園的恥辱不能忘,虎門燒鴉片不能忘,這全是聯合國反華勢力干的。"她咬牙切齒地說。

"可是中國也加入了聯合國。""啥時候加入?你肯定造謠。聯合國是帝修反大本營。"

"中國已經衝進了大本營。"我冷淡地說。

"大本營......當然,能衝進大本營,說明我們已經站起來了。子不嫌母醜,兒不嫌家貧;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嘛!所以我們一定要愛國。黨中央在今年四月已經有了英明結論,說他們是暴徒。""據我所知,領導人五月接見學生時,還說學生是愛國行動。"

"是嗎?有這事?"她急忙拿下眼鏡擦著。"不信你可以看報。"

"你讓我看5月的報?哈哈!太小看我了。"她得意地笑著。"知道你為啥犯罪?"

"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說。"犯罪在於你沒有政治頭腦,你的頭腦是一團糨糊。過期報紙能看嗎?看了過期報紙就會犯罪。"

"過期報紙是毒草?"

"話也不能這麼說......今天我來幫你洗腦。我們跟黨走,就要瞭解政治形勢,要瞭解政治形勢,就要天天看報。一要看黨報,二是要看當天出爐的,最新鮮的報。"

"是不是買麵包,隔夜的不要?""對了!"她興奮的一拍手。"有句話叫孺子可教。可惜你不是孺子是......罪犯。"後面二字她說的很輕。"你要知道,報紙和報紙級別不一樣,報紙的早晚不一樣,這裡有一個甄別,對比,檢驗,分析的過程。"

"要是晨報和晚報有出入,相信晨報還是相信晚報?""當然相信晚報。記住,不管啥內容,不管對和錯,總之一定要跟著最後出來的,也就是最新的......"

"甭管麵包啥餡,反正要買最後出爐的?""對!這是立足法寶。早點掌握的話,你絕不會進來。"她很遺憾地說。

"美國法律,還是200年前傑克遜制定的。請問這法律是早上還是晚上?"我疲倦地問。

"美國是什麼?美國是老牌法西斯主義。中國是有特色的社會主義。"

"法西斯指的是希德勒。"我淡淡地說。

"管他希德勒還是東德勒。總之,除了人民日報和解放日報,別的玩意我一律不看。"

"書都不看?""不看!今天封資修,明天大毒草,為了省心省腦一概拒絕。"

"搞獨家經營一家買賣?""對!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有了這準則,任何政治運動都不能傷害我。"說到這她神采飛揚。"知道嗎?參加這次暴亂的全是打砸搶分子,全是二進宮三進宮的壞人。"

"據我所知,參加學潮的全是學生和教授。""你別管東管西,你只管聽上面的。說暴徒就暴徒,說暴動就暴動。"

"中國怎麼有這麼多暴徒?中國怎麼有這麼多暴動?"我冷冷地問。"風欲靜而風不止嘛......""反華勢力又滲透進來--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多的反華勢力?"

"......知道你犯的罪嗎?扔籬笆,這是大罪要罪。""是否殺頭罪?"我氣憤地問。

"咋不是?你的犯罪給黨帶來影響,給人民帶來損失,給民族丟了臉,給敵人幫了忙。受黨教育多年的人,竟滑到罪惡的深淵。痛心啊......"她滔滔地說著,一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復流到海不回頭。

"我的罪孽真大,比殺人放火貪污腐敗還厲害。"我嘆了一口氣。

"好!能認罪就好。毛主席說,活到老學到老。我雖然50多,從來不犯錯。"

"因為你一直看最新鮮的報。""對!尤其關鍵時,一定要緊跟黨中央毛主席......不!應該是華主席。""現在不是華主席了。"我懶洋洋地說。"不是說他辦事主席放心嗎?"

"是放心地下來了。"

"為啥要下來,我看他蠻忠厚的嘛!不......他下來這很正常,黨要吐故納新。那現在是誰?"她皺著眉使勁思索。我沒有回答,也懶的回答。

"我知道了。"她發出響亮的一擊。"是鄧小平。對!鄧主席啊鄧主席......"她充滿感情地呼喚,語氣十分親昵。

"不是他。"我懶洋洋地說。"又不是?"她有些失望。"那是誰呢?讓我想想。"她瞇著眼開動腦筋。"咦!你看我這腦子。是胡......"她氣惱地拍了拍腦門。

"胡耀邦?""就是!我沒有說錯吧!"她得意地看著我。"胡耀邦下臺了。""又下臺了?怎麼搞的嘛!那現在是誰讓我想想......陳孫胡王張三李四趙五。對嘍!趙-主-席。"她像老頑童神采飛揚。

"趙主席又被刷下了。""是嗎?是嗎??是嗎???"她眼睛睜的很大,雀斑臉上佈滿疑惑。"是的!"我沈重地說。"......能上能下是黨風。要以不變應萬變,緊跟最新黨中央。"

"什麼叫最新的黨中央?"

"報上提的最多的,出鏡率最高就是最新黨中央。報紙咋說你咋說,電臺咋唱你咋唱。別的一概不管,一管就把自己管到大牢。記著,任何情況下都要和上面保持一致。"說到這,她頭髮一甩,挺胸抬頭,就像‘紅燈記'裡李玉和。

又不需要她上刑場,豪邁之氣從何而來?我納悶地瞧著她。

"關鍵時緊跟黨,緊跟......黨的主席。管他姓毛姓鄧姓華姓趙,緊跟不會錯。不需思索只需執行。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這才是共產黨人深邃寬廣的胸懷。"

我愣愣地看著她。她是年過半百的老嫗,還是鬥志旺盛的廉頗。聲音抑揚,念白頓挫。身板不亞於白楊,黃臉不輸給少年,好一個枯木逢春的老佘君。

"雖然政治不斷,我的政治小舟從不翻船。不需要知道世界史,不需要瞭解中國史。上面颳風我下雨,上面咳嗽我感冒。這就是我不犯錯的原因......"乾癟的胸脯,一起一伏;枯槁的臉,佈滿紅暈。

"現在談談你的問題。你的性質非常嚴重。在歷史緊急關頭,你屁股坐到那一邊?"她的臉一沉,師長般的教誨消失,取而之的是一腔殺氣。

"我......"

"黨組織含辛茹苦培養你。你卻在緊急關頭背叛背離。你說你堅決不加入共產黨。你說過沒?說過沒?"她的手威風凜凜地舉起來。

"我說過。""你膽子果然不小。"她衝到我面前,手指像匕首指著我。"孫-寶-強-啊-孫-寶-強,說這話可要掉腦袋。政府沒殺你,這是給你第二次生命。你要知恩圖報。"

"難道我還要感謝政府逮捕我?"我氣憤地問。"那是政府挽救你。"

"難道投入大牢才是唯一的挽救?我上有八旬公婆,下有患多動症的兒子,難道讓老的小的一起遭難,才是最大的挽救?""你有罪,當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我十惡不赦,我死有餘辜......"我氣的嗌住了。

"話也不能這麼說......你的問題是上了方鬼子的當。""方勵之?""對!就是這個壞傢伙,點陰風放鬼火,他是民族敗類,帝國主義狗腿子。"她端起杯子猛灌一氣。

"方鬼子咋又變成狗腿子了?""你想想,960萬平方公里他不去,偏偏跑到美國大使館,這不是美帝國主義的狗腿子嗎?"她的‘嗎?'拖了足足有四拍。

"因為政府要抓他。""抓他不假,他為啥不向政府投降?政府會寬大......"

"政府不是說學生愛國,絕不秋後算帳嗎?"我的這一聲‘嗎',也拖足四拍。

"這話是剛出爐報說的嗎?"她輕聲柔氣地問。我一愣。"教你半天,還是油鹽不進。"她遺憾地搖著頭。"早上麵包,放到晚上還能不變質?"

"......政策畢竟不是麵包。""那個方鬼子,絕不是好東西。啥名不能叫,偏叫方離子。方離子能不離間黨和人民關係嗎?""他是鼓勵的勵,不是離間的離。"

"別這個那個!"她尖叫一聲,打斷了我的話。"看來,你反動立場還沒轉變,辜負了我對你一片苦口。這再次說明階級鬥爭的嚴峻性......"她的嘴唇快速翻動,神情亢奮,就像跳‘忠字舞'的紅衛兵。

我頹然低下頭:你是人,還是學舌鸚鵡?你是人,還是政治機器的螺釘?"存在決定意識。"毛主席這話算說對了。你這個顢頇的老嫗,你這個愚昧的老嫗,強權的肥土沃壤,造就了你意識條形碼。錯的是土壤,霉的是種子。

我低下頭。突然看見牆腳處有半張日報。由於離的遠,只能依稀看到紅黑二色。紅色是召開什麼大會;黑色是對什麼人進行處理。紅與黑有個共同內核,那就是全體一致通過。

全體一致通過:把彭德懷開除出政治局;全體一致通過: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除了一個女性反對外)全體一致通過:把林彪同志作為接班人寫進黨章。中國有太多太多的‘全體一致通過'。

‘全體一致通過'多麼神聖莊嚴。可惜神聖消失的比泡沫快,莊嚴消失的比彩虹快。於是‘全體一致通過'讓人有了滑稽。哦!滑稽!哦!鬧劇!哦!悲劇!哦!慘劇。我搖搖頭悲從中來。

"你搖什麼頭?"正在佈道的傳教士,非常生氣。"我就是覺的悲哀。"

"悲哀?""是的!極其悲哀。"我老老實實地說。"回監房去。"氣憤的傳教士放棄佈道,押我回監,不過免除一切懲罰。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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