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女囚(十四) 逮捕

作者:孙宝强 发表:2009-05-16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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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林出来!"管教吆喝着。贾林的脸,这一刻大放异彩。如果缓刑,她马上可以回家。回家!回家!萨克斯管奏响,带着欢乐,带着归心似箭。心如鼓,血如潮,全身如绷紧的弓,一股蓄势劲,一股喷发力,热烈地冲向终极目标。

可是我......我能做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贾林回家。回家,我啥时能回家?我凝视着天花板,反复地,固执地想这个问题。

"孙宝强出来!"铁门‘卡嚓'一声。我怀着忐忑进了办公室。在这里,第一次赤身裸体接受检查;在这里,衣服第一次遭践踏。不知还有什么第一次在等我。

"坐吧!"承办员极和蔼地说。我突然产生幻觉:是否要放我回家? 后来才知道,在对牲口下手前,屠夫一般不叱斥牲口。

又是例行公事的一问一答。叫啥?住那?几月几号干啥?几月几号说啥?然后推过纸让我签名。我签了名。承办沉吟二秒,突然用一种尖锐的口吻说:"现在我宣布:你被逮捕!"

我的血‘轰'地冲上脑门,思维猛地凝固。地板猛烈地摇晃起来,所有的灯一下子熄灭。我和他同时凝固在这一刻: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五秒.......

地板终于停止摇晃,灯重新亮了。

"这是逮捕证,签字!"声音干巴巴的,榨不出一丝水分。我一动不动,仿佛成了化石,灵魂离开躯体冉冉上升。

"孙宝强!孙宝强!!孙宝强!!!"他叫着,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急迫,一声比一声粗暴,一声比一声尖锐。

"什......么?"很久很久,灵魂一点点跌落,终于落到麻木的脑子里。

"签字!"声音不容置疑。我用麻木而机械的手,毫无意识签了名。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他不是从桌上拿起逮捕证,而是从我手下抽回逮捕证,塞进包后朝外冲。一切那么迅速,如电光火石。

我呆呆看着他后影。他走了,他匆匆走了。他要去汇报,向组织汇报;他要去请功,向领导请功。对了,他还要去报丧,向我的亲人报丧。一个人的痛苦太小,要让痛苦呈几何级的递增,呈滚雪球的递增。要让我忠厚的丈夫,年迈的公婆,幼小的儿子,陷入巨大的痛苦中。你不是为母亲们叫冤吗?那你就先做一个痛苦的母亲;你不是为学生娃叫屈吗

你先听听自己儿子的哭声;你不是抗议吗?让你尝尝反抗的苦果。这叫什么?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痛苦如潘朵拉盒子放出的妖魔,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吞噬老幼,无一幸免。让沧桑人沁出老泪,让稚嫩者涌出清泪,让耿直的中年人,知道反抗的代价。

我被押回监房。迎着众人询问的目光,我漠然地把头上仰:苍天在上,你看到了吗?

没有苍天,只有一块天花板。天花板肮肮脏脏,龌龌龊龊。它目睹太多的眼泪,也目睹太多的罪恶。它冷笑着:我站的最高,我就是苍天,我就是苍天大老爷。

你不是苍天,也不是苍天大老爷,你只是一片龌龊肮脏的天花板。我嘶哑地叫着。

我就是苍天,我就是苍天大老爷。天花板狞笑着朝我压来。眩晕中我闭上眼。

"孙宝强!孙宝强!"恍惚中有人推我,门外站着丽娜管教。"这是你丈夫送来的,你要......想开点。"她把一块香皂放进我手掌,猝然离去。

香皂是丈夫送来,这么说他就在我身边?我探起头寻找他,目光所到之处,不是森森的铁窗,就是冷冷的铁门。咫尺天涯,阴阳二隔。我把香皂紧紧抱在胸口。

‘瞿瞿'午睡的哨子响了。我坐在水斗旁,怀抱香皂,仿佛风化了,石雕了,入定了,睡着了。香皂把我的带到1989年6月1日的第七百货商店。

为儿子买好玩具后,我拿起香皂,丈夫掏出钱。"太贵了。"我放下香皂拉着丈夫就走。临走时又看了一眼香皂。

在我逮捕的一刻,丈夫送来力士香皂。我抚摸着香皂。香皂洁白,谎言本能玷污你;香皂芳香,卑鄙本能浸淫你。我百感交集:万物之灵的人,竟不如一块香皂。

门外站着黑三角。她像凶恶的母狼,死死看着我。我抱着香皂,失去往日对她的恐惧。她的脸沉下去:这是对她最大的挑战,挑战竟来之刚逮捕的要犯。

"嗨!我要不收拾你,我就不姓陈。"她慢慢踱回办公室。

"怎么回事?"周管教问。"不但不睡觉,看到我竟不害怕。不往死里整我就不是人。"

"究竟是谁?""孙宝强这歹徒。""不睡就不睡......她今天逮捕了。""政府不逮捕这种人逮捕谁?""你懂啥?她不是坏人。"周管教不耐烦地嚷着。

"不是坏人难道是好人?"黑三角的分贝高了。"别说了!"周管教一拍桌。"要是再不管......""你要管就去管!"周管教冷冷地说。办公室鸦雀无声。

"我犯了什么罪?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思绪如一台汽泵,固执地,久久地,一秒钟也不松懈敲打着。敲啊敲,捶啊捶,敲的头痛了,捶的心痛了,打的五脏六肺都痛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与其被逮捕,判刑,还不如死。与其瓦全,不如玉碎。士可杀不可辱。以死明志!以死抗议!以死谏!我激动地站起来,寻找解脱的办法。

铁门窗森森地看着我,虽固若金汤但没有棱角,无法磕碎我的脑袋;晾衣绳同情地看着我,虽能挂起衣服,无法吊起我身体;头顶有盏灯,虽有电源够不着。我我这才意识到,‘死'在这里,是一种奢侈。

我沮丧不已。突然,一道闪电凌空劈下。对!一定是这样的。我的灵感,我的第六感觉绝不会欺骗我。在这个世界上,能明白我心迹的是丈夫:与其让我活着受辱,不如让我绝尘而去。我激动地站起来。

且慢!我强迫自己坐下。我是雷达,探觑每一个鼾睡者;我是X射线,扫描每一个旮旯。耳朵是竖起的天线;鼻翼是猎狗的鼻子。调动所有的神经元,感受异样眼,寻找假寐者。最后我松了一口气:从犯人到管教,所有人都在午睡。

我张开手掌。洁白的香皂静静躺着。即不知道以前的卑污,也不知道现在的使命。我心如刀割又心如止水。大痛后大怒,大怒后大恸,大恸后大哀,大哀后就是死--哀莫大于心死。

眼前出现一双眼,眸子中有痛有怒有恸有哀。23年前,黄校长从本溪中学的六楼跳下。红的血,白的脑浆流了一地,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瞪着天。生命虽然结束,眸子里依然有愤怒的火苗。

那时我只有16岁,年轻的心受到强烈的震撼。很久,我都不能忘记那双眼睛。23年后,这双眼睛召唤我。我大声喊着:黄校长,你学生步你后尘来了。

我举起香皂。香皂里有通往天堂的毒药,有通往天堂的钥匙。钥匙在哪?我从上到下地看,从左到右地看,可是不见一丝缝隙。我不失望:丈夫极仔细,不打无准备仗是他的风格。

我很有信心地揉揉眼,开始第二轮搜索。我转动香皂,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但是45度旋转也好,全方位游戈也罢,香皂依然无破绽。

不!香皂肯定有一道缝,比阿里巴巴山洞坚实,比特洛伊木马隐蔽。暗缝不需咒语,只要揿准按钮,挖空的香皂里就有毒药。我眼睛紧贴香皂。转啊,挪啊,按啊,揿啊。眼花了,颈酸了,臂麻了,背直了,香皂依然浑然一体。

暗缝,你究竟在哪?在哪??在哪???我急的快哭了。起床哨子响了。它尖利而尖锐,如一把钢锯,把心锯的鲜血淋淋。痛苦中,我知道我不但活着,还不能选择‘死'。

(事隔多年,想起这事心依然痛楚。没经历过苦难的人,无法体会这种痛苦。这种透入骨髓的痛苦,这种蚂蚁啃骨头的痛苦,这种不能吼叫,不能咆哮的痛苦,这种打落牙齿朝肚子里咽的痛苦,就是精神上的凌迟。

巴金的言不由衷,胡风的思维紊乱,王实味的疯颠,张志新的神经错乱,足以证实痛苦对意志的摧残。只有身临其境者,才能明白承受的有限。)

晚饭进来,和午饭命运一样,又被牢头们瓜分了。在闷热的空气,在烫人的热浪中,晚霞一点点消失,黑的帷幕重重落下。

"管教!我要小便。"铐在门上的琼,突然嚷着。"快点!"管教下了铐。

"让一让!让一让!"琼陪着笑脸朝里走。"眼瞎了,粪桶在门口。"玉贵恶狠狠地说。

"我拿手纸,帮个忙!"琼赔着笑脸,从腿与腿的间隙处,磕磕绊绊来到包裹前。

"贱货!这不是手纸吗?"‘不是人'踢她一脚。琼不反击,撅着屁股继续在包里鼓捣。

"还不滚。"玉贵一掌击去,琼依然没反击。她终于站起来,微笑地朝粪桶走。一挥手,黑影朝我扑来,我本能地闭上眼:一团软呼呼的东西贴在我脸。

我睁开眼。这是一块崭新的手帕,上面有明显的折痕。琼一挤眼坐上粪桶。我的心一颤:小便是假,掏手帕是真。

为啥送我手帕?

除了这,我不能给你任何安慰。

我不要你的安慰-任何安慰都不起作用。

这是我最喜欢的新手帕。送给你,就是希望你哭:只有泪水能宣泄你的痛苦。琼殷殷地看着我,朝我点头,又朝我摇头。她不能和我说话,只能用眼神来抚摩我的伤口。

我的心一热:你已经上铐,还要冒风险送手帕,好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啊。管教过来,琼乖乖地伸出手上铐。她得意地冲我一笑。

我含着眼泪把手帕摊平。巍峨恢宏的中山陵上,写着民族,民权,民生六个大字。字刚健遒劲,力透纸背,如横空出世的彩虹。这六个字,是中山先生终身的奋斗,也是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民族,民权,民生--你是绽放的果实,还是僵死的种子?你是宪法的精髓,还是婊子的牌坊?多少人为了你,出生入死抛头颅。今天的你,究竟在哪?

民族,民权,民生--这是告慰亡灵,还是嘲讽逝者?这是‘直扑云帆济沧海'还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中山先生,你九泉有灵能瞑目吗?想到这,我猛地把手帕盖在脸上--泪尽了,现在只有一颗绝望的心。

"不好了,她疯了。"有人嚷着。

"我和你换个位置。"其其对锥子眼说。锥子眼死死看着对方,以为耳朵出错。

"我一定要和你换个位置。"其其坚定地说。"如果有事,一切由我承担。"

"可我还是逃不了干系。"锥子眼一口拒绝。

"你连最起码的同情心也没有?"其其气愤地说。

"好吧......不过后果一切由你承担。"锥子眼开始挪窝。

"一个推垃圾桶,一个扔竹篱笆,不但为伍还成了芳邻。"‘不是人'撇着薄薄的刀子嘴。监房沉默,并没有她所预料的讪笑出来。

"你想哭就哭吧。"其其攥住我的手,我一动不动。

"我实在受不了了,你还是大哭一场吧。"其其提高声音。我依然不动。"我实在受不了了......"她哽咽着。我看见一双噙满泪珠的眼睛。像干柴碰上火星;像弃儿遇到母亲。像地震,像海啸,更像火山爆发,我石破惊天地大哭起来。

一秒,二秒,三秒......几秒钟后,所有的人像接到命令,同时放声大哭。哭声如雷,轰隆隆淹没了一切;哭声如水,铺天盖地席卷一切。哭声中,有人撞墙,有人击脸,有人磕头,有人顿脚。哭爹叫妈声声凄,呼儿唤女字字血。雨打芭蕉音不绝,飞流直下三千尺。哭尽一腔黄连,哭出满腹冤屈。泪水如瀑,哀痛如柱,浩浩瀚瀚,飞流到海不回头。

管教气急败坏冲过来。她赤脚散发,手摇铁门:反了!你们反了!哭声如刹不住的车头,轰隆隆朝她压去。

"你们都不要命了?"她她狂叫着,雀斑脸上,五官挪了位。于是哭声有了停顿,有了标点符号。

"再哭,电棍伺候。"电警棍伸进栏杆,上下挥舞。于是哭声有了更多停顿,也有了更多的标点符号。

"停止哭泣。"她咆哮着,凌乱的发如竖起的钢筋。全室人犯一起哭,不但是她管教生涯的‘一',还是看守所的‘一'。零的突破,是反抗的标志,造反的前兆。在中国,可以偷抢拐骗,可以贪污腐败,就是不能造反。

"全体犯人面壁而站。"她咆哮着。哭声由重到轻,由强转弱,渐渐,点点,次次,滴滴。终于从雷霆万钧转为游丝。一大堆刑具‘咣档咣档'过来。"老实交代是唯一出路。说!谁让你们一起哭?"

没人回答,只有沉重的呼吸。

"三分钟内不说,休怪我不客气。三分钟......二分钟......50秒......10秒......时间到。我再问一遍,谁指使你们一起哭的?"

"是我!"我擦干眼泪平静地说。刀出销弓上弦,大不了手铐脚镣一起上。早已生死置之度外的我,绝不让人代我受过。

"不!是我叫她哭的。我怕她憋在心里憋坏了。"其其急忙解释。

"是我的事,要罚罚我。"我不是英雄,既没有刘胡兰的胆略,也没有江姐气概,但有一点,那就是敢作敢当。说的话不赖,做的事不推,一如审讯时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管教沉吟着。

"是我让她哭的,要罚就罚我。"其其大声嚷着。我突然扑哧一笑。所有的人呆了:孙女士刺激受的深,神经上有点小毛病。

其实不是我神经出病,而是我想起一个人,他就是小说‘红岩'里的许云峰。为了掩护战友,许云峰勇敢站出来。他舍己救人的精神,曾深深打动了我(现在则要打个问号)。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许云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民族魂。今天,一个推垃圾桶的歹徒,为了保护扔篱笆的暴徒,竟上演‘舍己救人'这一幕,真让我啼笑皆非。

"你咋这样笑?"其其不顾危险,一把攥住我的袖。我依然发出‘吃吃'的笑。

"你装什么疯?卖啥什么傻?"管教勃然大怒。

"我没有装疯卖傻。你罚我吧。"我停止笑,一脸正色。

"不!是我让她哭的,要罚罚我。"其其也一脸正色。

"你们?"看守所天天上演人揭发人,人残杀人的一幕。现在却出现反其道的一幕,让管教有了重重狐疑。

管教前进一步,刑具发出‘哗啦啦'的金属声。监房一片萧杀,沉寂中,能听到‘咚咚'的心跳。

"全体坐下!不许再发一点声音。"管教缓缓吐出这句话。

"真......的?""真......的?"一片纷杂的口吃声。"报告管教,真没事了?"颤抖的声音代表一批颤抖的心。

"叫你们坐就坐,罗嗦什么!""谢谢管教!"大赦后的犯人喜出望外: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咣档咣档'的钥匙响了,我走出门来到办公室。

"坐吧!"她指了指小板凳。板凳很矮,像侏儒专用品。我屈腿而坐,仿佛人被锯了一截。我浑身无力,头沉的快要爆炸,整个人进入虚脱状态。

"你的事我知道了唉......"一声沉重的叹息。转眼间,凶神恶煞的管教,变成善良的老婆婆。她就是第一天对我搜身的那摩温。我们实在太有缘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同志人......"她又叹了一口气,脸上没有憎恶鄙视,只有同情无奈。"可是好同志为啥要扔篱笆?扔篱笆就是搞破坏,搞破坏就是歹徒,歹徒就是5.16分子。"

"5.16分子早平反了。"虽然头疼的厉害,我还是说了一句。

"平反?谁平反的?谁决定的?""共产党自己决定的。""不可能。当初搞案子时,我日日夜夜没有休息。""你白忙乎了。""怎么会平反呐?怎么会?"衰老的脸上,又露出凶狠的神态。

"不信就去查。""......既然平反,让它平反吧。反正平反的事多了去了。有错必纠是党的作风。右派平反了,5.16平反了,走资派平反了,说不定下次就平反你......不!你的事和他们不一样,你的事是政治问题。"

"平反的全是政治上的事。""不!性质不一样,就是政治问题,性质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斗胆问。"6.4是帝修反联合起来搞我们,5.16则是内部问题,这绝对不能同曰而语。西方列强亡我之心不死,联合国亡我之心不死啊!"

"你的联合国指8国联军还是16国联军?"我实在忍不住了。

"你能记着这点,说明还有爱国之心。圆明园的耻辱不能忘,虎门烧鸦片不能忘,这全是联合国反华势力干的。"她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中国也加入了联合国。""啥时候加入?你肯定造谣。联合国是帝修反大本营。"

"中国已经冲进了大本营。"我冷淡地说。

"大本营......当然,能冲进大本营,说明我们已经站起来了。子不嫌母丑,儿不嫌家贫;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嘛!所以我们一定要爱国。党中央在今年四月已经有了英明结论,说他们是暴徒。""据我所知,领导人五月接见学生时,还说学生是爱国行动。"

"是吗?有这事?"她急忙拿下眼镜擦着。"不信你可以看报。"

"你让我看5月的报?哈哈!太小看我了。"她得意地笑着。"知道你为啥犯罪?"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犯罪在于你没有政治头脑,你的头脑是一团糨糊。过期报纸能看吗?看了过期报纸就会犯罪。"

"过期报纸是毒草?"

"话也不能这么说......今天我来帮你洗脑。我们跟党走,就要了解政治形势,要了解政治形势,就要天天看报。一要看党报,二是要看当天出炉的,最新鲜的报。"

"是不是买面包,隔夜的不要?""对了!"她兴奋的一拍手。"有句话叫孺子可教。可惜你不是孺子是......罪犯。"后面二字她说的很轻。"你要知道,报纸和报纸级别不一样,报纸的早晚不一样,这里有一个甄别,对比,检验,分析的过程。"

"要是晨报和晚报有出入,相信晨报还是相信晚报?""当然相信晚报。记住,不管啥内容,不管对和错,总之一定要跟着最后出来的,也就是最新的......"

"甭管面包啥馅,反正要买最后出炉的?""对!这是立足法宝。早点掌握的话,你绝不会进来。"她很遗憾地说。

"美国法律,还是200年前杰克逊制定的。请问这法律是早上还是晚上?"我疲倦地问。

"美国是什么?美国是老牌法西斯主义。中国是有特色的社会主义。"

"法西斯指的是希德勒。"我淡淡地说。

"管他希德勒还是东德勒。总之,除了人民日报和解放日报,别的玩意我一律不看。"

"书都不看?""不看!今天封资修,明天大毒草,为了省心省脑一概拒绝。"

"搞独家经营一家买卖?""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有了这准则,任何政治运动都不能伤害我。"说到这她神采飞扬。"知道吗?参加这次暴乱的全是打砸抢分子,全是二进宫三进宫的坏人。"

"据我所知,参加学潮的全是学生和教授。""你别管东管西,你只管听上面的。说暴徒就暴徒,说暴动就暴动。"

"中国怎么有这么多暴徒?中国怎么有这么多暴动?"我冷冷地问。"风欲静而风不止嘛......""反华势力又渗透进来--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的反华势力?"

"......知道你犯的罪吗?扔篱笆,这是大罪要罪。""是否杀头罪?"我气愤地问。

"咋不是?你的犯罪给党带来影响,给人民带来损失,给民族丢了脸,给敌人帮了忙。受党教育多年的人,竟滑到罪恶的深渊。痛心啊......"她滔滔地说着,一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复流到海不回头。

"我的罪孽真大,比杀人放火贪污腐败还厉害。"我叹了一口气。

"好!能认罪就好。毛主席说,活到老学到老。我虽然50多,从来不犯错。"

"因为你一直看最新鲜的报。""对!尤其关键时,一定要紧跟党中央毛主席......不!应该是华主席。""现在不是华主席了。"我懒洋洋地说。"不是说他办事主席放心吗?"

"是放心地下来了。"

"为啥要下来,我看他蛮忠厚的嘛!不......他下来这很正常,党要吐故纳新。那现在是谁?"她皱着眉使劲思索。我没有回答,也懒的回答。

"我知道了。"她发出响亮的一击。"是邓小平。对!邓主席啊邓主席......"她充满感情地呼唤,语气十分亲昵。

"不是他。"我懒洋洋地说。"又不是?"她有些失望。"那是谁呢?让我想想。"她眯着眼开动脑筋。"咦!你看我这脑子。是胡......"她气恼地拍了拍脑门。

"胡耀邦?""就是!我没有说错吧!"她得意地看着我。"胡耀邦下台了。""又下台了?怎么搞的嘛!那现在是谁让我想想......陈孙胡王张三李四赵五。对喽!赵-主-席。"她像老顽童神采飞扬。

"赵主席又被刷下了。""是吗?是吗??是吗???"她眼睛睁的很大,雀斑脸上布满疑惑。"是的!"我沉重地说。"......能上能下是党风。要以不变应万变,紧跟最新党中央。"

"什么叫最新的党中央?"

"报上提的最多的,出镜率最高就是最新党中央。报纸咋说你咋说,电台咋唱你咋唱。别的一概不管,一管就把自己管到大牢。记着,任何情况下都要和上面保持一致。"说到这,她头发一甩,挺胸抬头,就像‘红灯记'里李玉和。

又不需要她上刑场,豪迈之气从何而来?我纳闷地瞧着她。

"关键时紧跟党,紧跟......党的主席。管他姓毛姓邓姓华姓赵,紧跟不会错。不需思索只需执行。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这才是共产党人深邃宽广的胸怀。"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是年过半百的老妪,还是斗志旺盛的廉颇。声音抑扬,念白顿挫。身板不亚于白杨,黄脸不输给少年,好一个枯木逢春的老佘君。

"虽然政治不断,我的政治小舟从不翻船。不需要知道世界史,不需要了解中国史。上面刮风我下雨,上面咳嗽我感冒。这就是我不犯错的原因......"干瘪的胸脯,一起一伏;枯槁的脸,布满红晕。

"现在谈谈你的问题。你的性质非常严重。在历史紧急关头,你屁股坐到那一边?"她的脸一沉,师长般的教诲消失,取而之的是一腔杀气。

"我......"

"党组织含辛茹苦培养你。你却在紧急关头背叛背离。你说你坚决不加入共产党。你说过没?说过没?"她的手威风凛凛地举起来。

"我说过。""你胆子果然不小。"她冲到我面前,手指像匕首指着我。"孙-宝-强-啊-孙-宝-强,说这话可要掉脑袋。政府没杀你,这是给你第二次生命。你要知恩图报。"

"难道我还要感谢政府逮捕我?"我气愤地问。"那是政府挽救你。"

"难道投入大牢才是唯一的挽救?我上有八旬公婆,下有患多动症的儿子,难道让老的小的一起遭难,才是最大的挽救?""你有罪,当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我十恶不赦,我死有余辜......"我气的嗌住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的问题是上了方鬼子的当。""方励之?""对!就是这个坏家伙,点阴风放鬼火,他是民族败类,帝国主义狗腿子。"她端起杯子猛灌一气。

"方鬼子咋又变成狗腿子了?""你想想,960万平方公里他不去,偏偏跑到美国大使馆,这不是美帝国主义的狗腿子吗?"她的‘吗?'拖了足足有四拍。

"因为政府要抓他。""抓他不假,他为啥不向政府投降?政府会宽大......"

"政府不是说学生爱国,绝不秋后算帐吗?"我的这一声‘吗',也拖足四拍。

"这话是刚出炉报说的吗?"她轻声柔气地问。我一愣。"教你半天,还是油盐不进。"她遗憾地摇着头。"早上面包,放到晚上还能不变质?"

"......政策毕竟不是面包。""那个方鬼子,绝不是好东西。啥名不能叫,偏叫方离子。方离子能不离间党和人民关系吗?""他是鼓励的励,不是离间的离。"

"别这个那个!"她尖叫一声,打断了我的话。"看来,你反动立场还没转变,辜负了我对你一片苦口。这再次说明阶级斗争的严峻性......"她的嘴唇快速翻动,神情亢奋,就像跳‘忠字舞'的红卫兵。

我颓然低下头:你是人,还是学舌鹦鹉?你是人,还是政治机器的螺钉?"存在决定意识。"毛主席这话算说对了。你这个颟顸的老妪,你这个愚昧的老妪,强权的肥土沃壤,造就了你意识条形码。错的是土壤,霉的是种子。

我低下头。突然看见墙脚处有半张日报。由于离的远,只能依稀看到红黑二色。红色是召开什么大会;黑色是对什么人进行处理。红与黑有个共同内核,那就是全体一致通过。

全体一致通过:把彭德怀开除出政治局;全体一致通过: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除了一个女性反对外)全体一致通过:把林彪同志作为接班人写进党章。中国有太多太多的‘全体一致通过'。

‘全体一致通过'多么神圣庄严。可惜神圣消失的比泡沫快,庄严消失的比彩虹快。于是‘全体一致通过'让人有了滑稽。哦!滑稽!哦!闹剧!哦!悲剧!哦!惨剧。我摇摇头悲从中来。

"你摇什么头?"正在布道的传教士,非常生气。"我就是觉的悲哀。"

"悲哀?""是的!极其悲哀。"我老老实实地说。"回监房去。"气愤的传教士放弃布道,押我回监,不过免除一切惩罚。





来源:看中国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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