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艾未未想到艾青

作者:姜維平 發表:2009-07-07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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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讀報,得知著名詩人艾青之子艾未未多次赴汶川地震災區,衝破層層阻力,調查死難學生名單,並尋找豆腐渣工程的事實真相,雖面對強權與危險,全然不顧,其精神品格,一如其父,不僅音容笑貌,目光如炬,而且善良真誠,樂干助人,與已故詩人艾青何其相似乃爾!筆者80年代中期與其父僅有一面之緣,與艾未未素不相識,但面對前輩與後人,卻撫今追昔,浮想聯翩,淚眼模糊,情不自抑。

不速之客,待若上賓

我80年代初從遼寧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大連日報文藝部做副刊編輯工作,由干年輕氣盛,很有一股初生之犢不怕虎的激情,當時報社領導派我赴京採訪,很多人視為畏途,聲稱吃力不討好,往往無功而返。因為我們選擇的文藝界名人雖然眾多,但拜訪不易,一來地方小報,名氣不大,大家一般都對我們興趣淡然,經常會不接受我們的訪問。二來京城名人云集,全國各地記者追捧者眾多,他們大都窮於應付,故均以各種理由婉拒,我知道假如北京無朋友推介,非吃閉門善不可。但我生性很有一股韌勁,主動向領導請纓,隻身一人竟去北京,以小記者的身份,闖遍居住團結湖一帶的文藝界名門,先後幸運地見到了嚴文井,臧克家,候躍文,古月,李谷一,袁世誨,吳袒光,瀋醉,胡潔青等一大批新聞人物,但此前在北京火車站附近拜訪的詩人艾青,印象最深。

我在少年時代,與許多人一祥,酷愛文學,以寫詩起步,把艾青捧為師爺。我曾把他的代表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詩奉若人生經典,抄寫多遍,掛在陋室牆壁,每每大聲朗讀,聲淚俱下,引得老毋疑惑不解,問道:何人寫經,使我兒瘋狂?可見我對其崇拜之極。因此,當我幾經周折,終干在豐收胡同找到艾青寓所時,已午陽當頭,滿臉油汗,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棟典型的中式四合院大門前,卻見到一張巴掌大的白紙貼在門上,赫然入目:艾青有病,恕不會客。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正在遲疑,咣的一聲,一中年婦女推門而出,其手臂強勁而有力,險些門板碰到我的前額,她問:你找誰?我見他慈眉善目,氣質非凡,也猜出她的身份,退卻之意,蕩然不存,趕忙出示證件,講明來意,那女人性情爽快,大聲說,你先進來吧!

艾青住宅明亮而寬大,令我驚愕。它是標準的老北京四合院,坐北朝南,陽光充足,我一邊跟隨女主人緩步前行,一邊四處打量,一眼欣喜地看到了老詩人艾青,他正坐在正房大廳中間一長凳上讀書,書很大,放在雙腿上,他用一隻放大鏡看,腰彎眼瞇,神情專注,等我走近,他才伸出手給我握,手很有力,不像一個衰弱的老人,但皮膚粗糙,骨節生硬,他臉上沒有笑容,卻目光柔和,給人以信任與溫情。我坐下後才看到他正在讀一本《中國地圖》,很是奇怪。

中年女人說:我是高瑛,艾青身體不太好,一般不會客,我正準備出去買萊呢,不巧把你買來啦,這叫緣份,俗話講即來之,則安之。你別緊張,就和艾青談吧!說完,他給我泡上茶,又端上一盤水果,還問我吸不吸菸,我搖搖頭,艾青說,這就好,我有哮喘病,愛咳嗽啊!干是我們就從這本中國地圖聊起。

讀讀地圖,雲遊四誨

我問艾青為什麼身體不佳,不臥床休息,卻瀏覽地圖,艾青說,年紀大啦,讀書太累,但心裏又有許多事放不下,比如中國很大,每天都有許多新鮮事,我知道的太少了,心裏急嘛,就只能看看地圖。
高瑛坐在不遠處一個實木凳子上,不客氣插上一句:你還看什麼,你看你的眼睛,都變成什麼樣啦!別忘了,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我舉目注視艾青的眼晴,不僅兩個眼袋大而黑,而且有一隻眼明顯有殘疾。他在看我時,給我一種很彆扭,似在斜視的感覺,但這並不影響艾青的思維:敏捷,準確,精細,嚴密。艾青說,報上真的東西太少,我又不能外出旅行,親自去看,怎麼辦,就只能讀地圖,它代替我到各地雲遊,這還不累腦子!說完呵呵笑了。

我也笑了。高瑛又拋出一句,話很硬:別亂講,報上講的還有假!大慨她擔心,我是素不相識,慕名而來的記者。但實際上,艾青講得再尖銳,我即便敢寫,我所在的黨報也不敢發稿,副刊也是如此。於是我轉向談正題。

由早年我喜歡的《大堰訶》到粉碎四人幫之後,他寫的《舊來的歌》,我們聊得很投機。在談到《大堰訶-我的保姆》時,艾青說,我雖然出身在地主家庭,但是窮人出身的保姆把我帶大的,所以我對勞苦大眾有感情,在坐牢的時候,我加倍地思念她,每一件事都能想起。講到這裡,他站起身,慢慢地往廳中央挪了幾步,用抬起的左手比劃一下,彷彿又摸到潮濕而厚重的牆,他說,你沒有坐過牢,不懂,坐牢時回憶最廣遠,準確,思考也深刻。不知不覺地跳出很多詩句。

當時我虔誠地望著他,心想,我在報刊上發表了不少詩作,設有一首引起轟劫,大慨與我的生活經歷太平單有關吧,我真羨慕他,能坐過國民黨的牢。

高瑛仔細地聽我們談話,又打斷他說,你講的這些,書上都有,你別太激劫。昨天半夜心絞痛,險些昏過去!她把臉轉向我說,艾青有嚴重的心臟病,不能講話太久。我點點頭,合上我的採訪本,那時報社十分困難,副刊部像我這樣的小記者,即設有錄音機,也設有照像機。我很遺憾,只交談40多分鐘,就這麼不得不與其道別,我站起身說,我想邀請他們去大連旅遊,我說大連有誨有山,空氣清新,很易干養病。艾青笑了,很感性趣地問:住在哪裡?我答:棒棰島最好。我簡單地介紹了大連棒捶島賓館,為了強凋它的吸引力,我還告訴他,那裡夏天有眾多小樓裡住滿北京來的高幹,但專為毛澤東修建的8號摟,因為遼寧多年來始終未能糧食自給而不能如願。所以毛譯東從未住過!不經意,刺痛了艾青的神經,他忽然臉若冰霜,大聲地說,我不去大連,即然住的是高幹!他耵住我躲避慌亂的眼晴,又重複了一遍,都是北京高幹!

高瑛笑了,這回顯出女人特有的溫柔與聰慧,她一邊送我,一邊安慰我,設關係,你可以隨便寫點什麼,艾青就是這種壞脾氣!不過,他不出門,可以讀地圖。

有求必應,有錯必糾

後來回到大連不久,我不僅在大連曰報發表了一篇專訪,而旦還在瀋陽出版的《當代工人》雜誌刊發了一篇有關艾青的長文,我把兩份剪報掛號寄給高瑛,想必她轉呈艾青讀過,但他們沒有回信。這種蜻蜓點水般的訪問,大都結果如此,我一生經歷的太多,也不在意。慢慢地已把這些舊事忘卻。

80年代後期大連出版社成立伊始,擬出版第一本詩集,當時我被首選。編輯李然認為,我在遼寧省的大學生當中,一度還享有詩名。我自知能力無法與徐敬亞,王家新等同輩比肩,故想請某個名家做序,以壯聲勢。責任編輯李然說,題字最好!我脫口而出:艾青!他半信半疑。於是我斗膽給高瑛寫了一封信,過了一週又挂了電話催問,不料艾青一口答應,令我喜出望外,受寵若驚。最初,我的題為《古長誠與少女》一組詩,首發乾瀋陽市文聯主辦的《詩潮》雜誌,我擬以此為我的第一本詩集命名。但高瑛說,艾青認為,設有必要用古字,這是畫蛇添足,就叫《長城與少女》吧!高瑛還說,艾青很喜歡你發表在遼寧《當代工人》上題為《艾青面對夕陽》一文,願為你再寫一幅字示謝,我告訴他本人正好喬遷新居,得一書房,命名為無涯齋。懇請他一併題字。高瑛亦欣然應允。

一週後,我收到了艾青親筆手書無涯中堂與《長城與少女》書名題字各一幅,並有高瑛的信函一封。時間是1987年8月26曰。爾後我的這本拙劣的詩集在1989年12月正式出版。不過區區162頁,發行1000冊。刊出後,只有遼寧曰報副刊發了簡介。在文壇幾乎設有任何反響。如今憶及,令我汗顏。但是,就是如此默默無名的晚輩拙作,中國詩壇泰斗艾青先生卻親自題字,並很認真地修改了一個字,雖一字之差,但嚴謹治學態度,令我永生難忘!這表明他是多麼平易近人,高尚無私,助人為樂。

其子似父,品行高尚如今時光的長河已悄然流去20載,筆者80年代後期訪問艾青時,曾在大師寓所見過艾未末女友一面,她天生麗質,不苛言談,高瑛介紹說,兒子在美國留學......不料,世事難料,我現在已移居加國,只能在未未的博克上與其會面,其臉方耳闊,鬍鬚飄然,雙目深邃,令我怦然心動。仿如當年面對其父,侃侃而談。他那克服千難萬險蒐集埋設在瓦礫下的孩子們名單的壯舉,他那一次次被強權刪除而又覆現的帶血的文字,他那不斷發出的被僵化體制窒息了的聲言,不能不擂響我的心鼓。我念及20年前與艾青一席之談,雖簡短匆忙,並且時過境遷,往事如煙,但人生感悟,不敢忘懷。一是艾青對社會底層百姓懷有大愛,未未的心靈深處早被家父耳濡目染。二是艾青蔑視講假話的報紙與養尊處優的官員,不願與其同流合污,以至不願同住棒棰島,這種良知良心清高勇氣,像他筆下的帶著毋愛的大堰河水一般,從30年代流到80年代,又一直流進21世紀其子艾未未的心田,併進而灌慨焦渴的九州之地!壯哉!未未,講真話,吐真情,真艾青後人也!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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