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輝：努力做一個貴族式的公民

作者：張輝發表：2009-12-12 14:41

1793年1月21日，法國巴黎協和廣場的人潮洶湧，氣氛是那麼的歡騰、激昂。國王路易十六被押上斷頭臺，在人民的歡呼中，人頭落地。不過，路易王直到臨死前，仍堅稱自己無辜。他在早上10時被公社（Commune）押來現場，手臂被反綁在背後，走上斷頭臺。這時，他高喊起來："我清白死去。我原諒我的敵人，但願我的血能平息上帝的怒火。"同時，路易十六的皇后上斷頭臺時，不小心踩到了劊子手的腳，皇后的第一個本能反應是:"對不起，先生。"

1825年12月，一批俄國貴族受法國革命的影響，試圖推翻沙皇，舉行了起義，隨後起義失敗。1826年，彼斯捷爾等五位起義領導人，被沙皇尼古拉一世處以絞刑，121人遭到流放，他們，就是十二月黨人。沙皇尼古拉一世命令他們的妻子與"罪犯丈夫"斷絕關係，為此，他還專門修改了"不准貴族離婚"的法律：只要哪一位貴婦提出離婚，法院立即給予批准。出人意料的是，絕大多數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堅決要求隨丈夫一起流放西伯利亞！其中有一些妻子們甚至是經過抗爭，才獲得流放的機會。

中國的魏晉時期，嵇康因拒絕做官得罪權貴，最後也因此上了斷頭臺。臨刑前，嵇康神色不變，如同平常一般。他看了日影，離行刑尚有一段時間，便向兄長要來平時愛用的琴，在刑場上撫了一曲《廣陵散》。曲畢，嵇康把琴放下，嘆息道："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說完後，嵇康從容就戳，時年四十歲。

傳誦至今的，多是帝王將相和才子佳人，這自有其中的道理。那些故事，總能讓人心情澎湃，扼腕長嘆，並唏噓不已。不說這些人是否貴族，就算是草根平民，難道不值得我們心生敬意和心馳神往嗎？

儲安平--中共斷然不許平反的最後六個右派之一--在《英國采風錄》中說:"在英國，貴族制度之所以傳至今日，並非由於任何武力上之憑藉，而胥由於人民之同意。英人貴族制度流傳至今，乃是得到民眾同意。英人不僅不反對他們所處的社會裏有這種貴族的成分，且反以此種貴族制度為驕傲，為滿足。他們以為‘貴族'代表一種尊嚴，代表一種高超的品性。"儲安平比較中英教育，深有感嘆地說：英國的學校重視人格教育，思想容忍自由，性格傾向管制；中國的教育卻是思想管制，性格放縱。放縱的結果是人人自由散漫，全國一盤散沙。中國人是"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而英國貴族教育所形成的團隊精神，是另一個結果:"一個英國人，一個呆子；兩個英國人，一場足球；三個英國人，一個不列顛帝國。"

托克維爾是一個貴族出身的自由主義者，深知貴族社會與平民社會的利弊所在。所謂的貴族精神，有三根重要的支柱。一是文化的教養，抵禦物慾主義的誘惑，不以享樂為人生目的，培育高貴的道德情操與文化精神。二是社會的擔當，作為社會精英，嚴於自律，珍惜榮譽，扶助弱勢群體，擔當起社區與國家的責任。三是自由的靈魂，有獨立的意志，具有知性與道德的自主性，能夠超越時尚與潮流，不為政治強權與多數人的意見所奴役。

歐洲貴族精神的傳統，在法國大革命的前後被基本割斷，而英國貴族精神的傳統，則有效地延續了下來，並成為寶貴的人類精神遺產。可以說，托克維爾所謂的貴族精神，成了英美政治體系的優良傳統之一。因為有這樣成熟的貴族精神做為傳統，併進行了有效的文化傳播，所以英美系國家比法國西班牙系國家，在全球政治格局中，更安全地走向了民主憲政制度。直至現在都可以看出來，英國殖民地獨立以後，都相對比較穩定地實施了民主制度，而法國殖民地，獨立以後則相對落後和混亂。

二，中國遠離貴族久矣

清人宋翔鳳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三代以下，未有不仕而能富者"。中國各地保留下來的舊院落，都是過去的有錢人家留下來的。但是研究者發現，它們基本都是過去的官員退休回來購置的，或者是生意人有官僚背景巧取而來的，幾乎沒有勤勞致富得來的。毛澤東說的也比較準確，中國的地主都是"官僚地主"，在"地主"前面一定要加一個"官僚"。

毛澤東在1949年開始對中國進行改造，鄧小平等人又進行了"改造之改造"。到現在六十年了，中國的有錢人是哪些人呢？我們會驚奇地發現，有錢人富有的原因，兩千年來基本沒什麼變化。--他們之所以"富貴"，因為他們是"權貴"。

秦始皇統一中國，丞相呂不韋是大功臣。而呂不韋，就是中國兩千年來權貴們的老祖宗。他本來是一個獨立的商人，做生意很成功，但是他認為耕田種地只有十倍的收益，搞物資流通只有百倍的收益，而套取了秦國的相位，則會有萬倍的收益。於是他升了大官，併發了大財。以升大官，求發大財--呂不韋開闢了這樣一個生意之道。此後，中國夢想富貴的人都跟他學。在秦始皇和呂不韋之前，中國也有類似舊歐洲的世家貴族，他們有自己的封地，有屬於自己管轄的"黎民"，有為數眾多的門客，甚至有自己小規模的武裝。比如：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和孟嘗君......他們就是中國"三代以上"類似舊歐洲的貴族。這些貴族雖然也和君權有糾葛，但是他們相對獨立，有自己獨特的文化修養、獨特的社會擔當，也有自己自由的靈魂。他們是制約君權的一種有效力量。正是這樣的力量，保證了中國在春秋戰國時代的社會活力。在秦始皇之後，表面上也有一些貴族，但他們的精神和舊歐洲的貴族已經完全南轅北轍了。而嵇康等人，雖被後人視為貴族，其實是游離在主流社會之外的少數情況。

秦滅六國之後實行中央集權制度，用郡縣制代替分封制，中國也因此出現了一個很大的轉變，貴族時代基本上終結了。到了漢武帝進一步削弱諸侯，用中央的文官制度來代替分封諸侯，貴族制度進一步瓦解。直至滿清，表面上沿襲了部落貴族制度的一些東西，爵位分得很清，第一是公爵，第二是侯爵，第三是伯爵，第四是男爵，第五是子爵，下面還有輕車都尉、都旗尉、雲旗尉、恩旗尉，一共九種二十七等。但是，滿清的貴族不是"三代以前"意義上的貴族，也不是舊歐洲的貴族，他們是皇權官僚系統的一部分，自己不獨立，對皇權不能形成制約，也就沒有獨立的精神和人格，沒有獨立的社會擔當，也沒有獨立於皇權之外的文化修為。

時至今日，中國沒有貴族，只有權貴。共產黨在1949年之後的前三十年，是以"革命"的名義掠奪，掠奪到每個人都一無所有。後面三十年，是用"改革"的名義，以權力為核心，進行卑鄙的分賬，致使當今的中國走向了人類兩極分化的新的巔峰。以黨內高官構成的權貴家庭，壟斷了中國當今的政治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他們是中國的貴族嗎？不是，他們是罪惡的權貴集團。

不知何時，人們開始喜歡討論"中國是否存在貴族"這個話題，"皇城"根下甚至流行著"誰的血統更加高貴"的辯論。有人會問：難道中國已經發展到需要貴族來代表什麼了？從歷史上看，傳統貴族也經常是社會發展的絆腳石，但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先進生產力和先進文化的代表。而今日中國，在經歷掠奪和分贓以後，共產黨內的權貴們已經赫然成了"偽貴族"，他們公然宣稱自己是"三個代表"。不是由財富的經營者代表先進的生產力和文化，而是由一個政黨，豈不可笑？其實也不可笑，因為分贓已經基本完成了。

看當今中國，富人遍地。通過權力分贓跑馬圈地而富裕起來的暴發戶，都想做貴族，甚至自以為就是貴族。開寶馬車，喝人頭馬，都成了貴族的所謂身份標誌。可偏偏沒有人去深究細想：什麼是真正的貴族？貴族的精神何在？暴發戶與貴族相距多遠？世界上最著名的貴族學校是英國伊頓公學，它的校訓上寫道："獨立、個性、友愛、忠誠、尊嚴、勇敢、傳統、紳士、幽默、優越。"如果有一群擁如此品質的貴族精神，引領我們中華民族，橫亙於人類文明的歷史河流之中，誰會不崇尚呢？當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到金錢和財富，當人們津津樂道於奢侈的品牌和生活方式，我們更需要的是這個民族缺失已久的一種精神--貴族精神。我們需要貴族精神的道德指引，需要貴族情結的捍衛與傳承。

三，中國需要重新尋找貴族

自由、民主、法治、憲政和公民社會，是當今時代不可扭轉的大趨勢，復辟貴族制度無疑是一條死路。事實上，歷史長河中的很多的貴族其實是虛偽的、骯髒的、醜惡的。歐洲中世紀，貴族享有在他領地裡對所有女人的 "初夜權"，這是傳統貴族的醜行之一；中國明朝宰相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學東晉符朗的貴族"雅趣"，吐痰時讓婢女用嘴接著,並美其名曰"香唾盂"，這是權貴式貴族的醜行之一。

那麼，我們為什麼說中國需要貴族精神呢？在西方的文明進程中，貴族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貴族不僅意味著一種地位和頭銜，也意味著社會的行為準則和價值標準，一種我們稱之為"貴族精神"的東西。我們必須分清 "貴族精神"和"貴族特權"的界限，人生而自由，人與人是平等的，從這個基本價值上來說，貴族特權必須反對，但我們也應該承認，"貴族精神"是人類文明的優秀遺產之一，應該取其精華，使其發揚廣大。

傳統式的貴族精神給我們留下的遺產中，包括個人修養、自由人格和社會擔當，這是托克維爾總結的。傳統式的貴族精神還給人們留下了一些優秀的品質，包括：獨立、個性、友愛、忠誠、尊嚴、勇敢、傳統、紳士、幽默、優越，這是英國伊頓公學的校訓為我們提示的。同時，傳統式的貴族精神還給我們留下了兩樣最重要的東西，它們為確立現代民主制度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這兩樣東西就是：個人尊嚴和公共責任。這是筆者自己總結的。不能否認，這些寶貴的元素，都是做人做事的應該崇尚的。而中國社會所缺少的，恰恰就是這些。

中國社會至今存在一個重大的問題，就是人人沒有尊嚴。在權力社會中，距離權力核心越近的人，似乎越有尊嚴，越被人瞧得起，人人都不拚命往權力中心擠。但請大家看看：毛澤東剝奪了多少人的尊嚴。劉少奇貴為國家元首，被"批倒批臭"之際，他有什麼尊嚴？最終死無葬身之地，更是尊嚴掃地。現在的權貴們深知，生活在中國這樣的權力社會，也很難維護自己的尊嚴，所以都拼了命地悄悄辦護照，準備擇機出走。權貴如此，草民就更不用說。在中國，窮人的悲劇不是窮，而是活得沒有尊嚴。

俄國的思想家別爾嘉耶夫，在反省俄羅斯的國民性的時候，這樣說：俄國國民性上有個很大的弱點，他說追求神聖，但不追求正直。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缺少歐洲的騎士傳統。所謂騎士精神，是慷慨，是正直，是尊重婦女，扶持弱者，是維護社會公義，一切按照規則出牌。如果什麼事情偏離了社會公義，不能按照規則出牌，騎士就要出手，他們拼了命也要維護這個。--我們中國有騎士精神嗎？也沒有，有的只是《三國演義》裡的政治陰謀和爭權奪利，有的只是《水滸傳》裡的殺人越貨和佔山為王。中國的文化傳統裡面，太缺少維護正義的成分。

從辛亥革命到今天，中國現代政治中，多的是以欺騙和暴力為特色的革命家，缺少以個人尊嚴和公共責任為特色的公共人物。這一政治構成，導致中國至今不能走上文明政治的康莊大道。挑動群眾鬥群眾，這是中共的一貫作風，數十年來幾乎形成了中國政治的遺傳基因。民主國家是政客們在議會裡鬥，老百姓看熱鬧，專制國家是讓老百姓鬥，政客們看熱鬧，中國政治一直延續後者的道路，這裡面哪裡有貴族的作風和精神？政治家們的道義何在？責任何在？

四，努力做一個貴族式的公民

什麼是貴族？我認為貴族有三種。第一種是傳統式貴族，比如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貴族和舊歐洲的貴族，他們是世襲的，有自己的封地和"草民"，甚至有自己的武裝，他們相對獨立於皇權，有自己獨立的修養、人格和擔當。第二種是權貴式貴族，比如中國兩千年來的官僚世家們和當今的中共權貴們，他們表面上不是世襲的，但是他們依靠自己在權力結構中的地位，巧取豪奪發家致富，最後形成高高在上的既得利益集團。第三種是公民式的貴族，他們有個人尊嚴，也有公共責任，他們不僅在尊嚴上高高在上，更重要的是在責任上俯身向下，為社會、為民眾承擔責任。他們沒有國王誥封的貴族血統，但是他們是夠格的公民，願意為公民社會的到來承擔責任。

公民式的貴族，也是貴族式的公民，這是現代公民的楷模。

魯迅在青年時代就提出了一個命題：立國先立人。中國有句古話，就是"人存政舉、人亡政息"。關鍵是人。人的生命，人的精神，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人的權利，這些才是關鍵。那麼近100年來我們怎麼做的呢？好像是在追求一個強大的政府，而忘記了"人" ，好像是追求豐衣足食，而忘記了"人"。到現在為止，政府號稱國家強大了，權貴也號稱人民幸福了，似乎盛世來了，但我們想想，中國人的生命安全在哪裡？在毒奶粉裡。中國人的興奮點在哪裡？在色情小說裡；中國人的尊嚴在哪裡？在相互間的羞辱中；中國人的個人價值在哪裡？在"螺絲釘"的角色上。中國人的權利在哪？在變來變去的空頭許諾裡，卻不在選票上。如果繼續這樣的局面，在將來，即便經濟再發展，我們依然是被奴役。

中國最大的問題，是人的問題。怎麼去給自己尋找人生的價值，怎麼去尊重人，怎麼去實現人的價值--都需要反覆考慮，重新確定答案。在人類已經開始走向公民社會的今天，這個答案其實其實已經明瞭：使每一個人都自由，使每一個人都能在社會生活中做一個合格的公民。

這個世界要想更美好，更接近"天國"，就需要更多的合格公民。在培養與造就合格公民的過程中，需要眾多的公民精英，做為樣板和楷模，他們就是貴族式的公民，或者叫公民式的貴族。這是我們自我塑造的方向，也是人類--尤其是每一個中國人--最終獲得自由與尊嚴的最簡明的路徑。

2009-10-2

本文是《努力做一個合格公民》系列文章之一，下篇預告：努力做一個有價值的公民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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