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丹:黨教我高興

節選自《六十年點滴》

作者:魏紫丹 發表:2010-01-03 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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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前的這個時候,我16歲,剛好初中畢業。我家是地主成分,父親是國軍團長,戰場陣亡,在我們那方圓左近,他就算是有名望的人物了。解放後本縣改為市,首任市長為李藝林,後來調中央,任化工部副部長。他塊頭高大,有一米八十以上,說話聲音洪亮,瓮聲瓮氣;我瘦小,不到一米五十。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我,向我說:"小魏!你父親在本地是赫赫有名......"我頓時感到五雷轟頂,往下的話就成為空洞的聲音在刺激耳鼓了。這就可想而知,我以後的命運會如何了。

據後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教師李樾庭先生告訴我,我考高中是第一名,但學校決定不予錄取。教師們向張校長替我說情,說:他的家庭雖然反動,但念他本人年幼、又肯勤奮學習,是否能給教育局說說錄取了他;要是為了照顧影響的話,發榜時可把他的名次往後放放。張校長也就採納了老師們的意見。我當時不瞭解這些背後發生的情況,只是在看榜時,看到自己是倒數第幾名,慚愧自己沒有考好。

考上了,我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感覺,因為還有一堆問題沒法解決。首先,家庭每天的吃飯都是燒火斷頓的。我沒有錢買書,倒可以不買,我上初中就是沒有買課本,全憑當堂操心聽、記筆記,課後複習、看筆記。因為那時侯我家是在城裡當流亡地主,父親不在了,生活沒有進項,過去的積累也都坐吃山空了。現在我家返回鄉下了,我在城裡上學就得起火吃飯,伙食費就是個很大的難題!學校倒是有人民助學金,可我家是地主、不是人民呀!

我把姑母家的一個小鍋帶去,扛上一袋小米,下課後趁老師廚房的火將就著做一碗飯。這只是將就著,不是長久之計。後來我找到一座解放戰爭中炮彈炸毀屋頂的窟窿房子,在房角用三個磚頭支起小鍋做飯,燒的是母親軋著小腳從家走20里路背來的干材。我的數學老師張祥靜見我只喝飯、沒有就菜,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病不能吃鹽?"我眼裡聚集著淚水無法回答。因為我沒錢買鹽。問題是粗米淡飯也不敢吃飽,每頓只敢抓兩把小米下鍋。萬事好當飢難忍啊!課堂上我的飢腸,轆轆作鳴,刺激人家前後左右鄰桌的聽覺,但我控也控制不住,自慚形穢,自感低人半截。這還不說,還得與剝削階級家庭和反動父親劃清界限,脫胎換骨改造思想,提高認識。

一次下晚自習後,大概已經10點鐘了,我檢討著就暈過去了。校醫斷定我是餓的,很簡單,打了一針葡萄糖就立馬醒過來了。16歲的年紀載不動這許多愁啊!後來我發現,痰裡帶有粉紅色的血絲,校醫建議我到人民醫院去照X光,價錢是人民幣8角(即幣制改革前的舊幣8千元),學校炊事員李林可憐我,主動借錢給我。後來班主任張勁五聽說後,批判我剝削意識濃厚。我說:"我會還他的。""你說得好聽,憑你兩肩膀扛個頭,還賬不是說空話嗎?"後來我又把錢退給李林:"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現在又決定不照X光了,這錢還你。"

張校長發現我一天到晚愁眉苦臉,遂對我教導說:"自從1840年雅片戰爭開始,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世界上無論是大的還是小的帝國主義國家,全都侵略過我們。政治腐敗,科技落後,內憂外患,喪權辱國,一直持續了109年。今天,在毛主席,共產黨領導下,推翻帝、官、封三座大山,從此中國人民站起來了!舉國上下,一片歡騰。廣大的勞苦大眾歡天喜地,慶祝自己翻身、解放、作主人。只有蔣介石反動派,地主、富農由於被推翻,再也不能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才都變成向隅而泣的可憐蟲。毛澤東同志在《為什麼要討論白皮書》一文中說:‘對於(中美)兩國人民,中國革命的勝利和中美兩國反動派的失敗,是一生中空前地愉快的事,目前的這個時期,是一生中空前地愉快的時期。只有杜魯門,馬歇爾,艾奇遜,司徒雷登和美國其他反動派,蔣介石,宋子文,孔祥熙,陳立夫,李宗仁,白崇禧和中國其他反動派與此相反,卻是生平最複雜,最苦腦的時期。'人以群分,營壘分明。你再來看看,你是站在哪一邊了呢?"我聽著聽著,意識到自己所犯錯誤的嚴重性,是站在反動派的立場上,唰地出了一頭冷汗,立即表示感謝校長的諄諄教導,並表態:今後堅決高興。我本想向他解釋,我並不是為地主、富農、蔣介石反動派哭泣,而是因為,也只是因為鍋內無米、身上有病、治病無錢、借錢不成又落個"剝削意識濃厚";但又一轉念,是因為什麼才造成了這些"因為"呢?答案就更是證明校長說得對。

"在前面錄取你的時候,意見很不統一,我就向他們解釋,年輕人的腦筋是活動的,不是陰丹士林、永不褪色。地富子弟並沒有參加過剝削,和地富本人是有原則區別的。即便對地主富農,共產黨都有信心能把他們改造好。地主五年、富農三年,就可以摘掉帽子嘛!"張校長的談話是既很嚴肅而又很溫存的。

張校長特別善於把嚴肅的政治思想教育,化為輕鬆愉快的交談。他結合著自身,講了許多思想改造的故事,他特別崇拜毛主席,一口一個"毛澤東同志曾經說"。講者諄諄,苦口婆心;聽者懇懇,醍醐灌頂。在不知不覺中,把黨的要求就灌輸進我的腦筯之中。我銘記在心:今後再也不敢"不高興"了,"不高興"就是與黨為敵。從此以後,每逢再看到自己吐的痰中帶有粉紅色血絲時,立即破涕為笑,朗聲高唱: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人民政府愛人民呀
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
伊呼兒嗨 呀呼兒嗨
解放區的人民把身翻

當做飯的濕柴光漚煙、不著火時,預備鐘已鐺鐺敲響了,就乾脆把火熄滅,空著腹,一路跑著、跳著、唱著趕往教室上課:

嘹亮的鐘聲在天空中震盪
東方現出黎明的曙光
鐘聲喚起了年輕的一群
我們和這鐘聲一起歌唱
......

我一天到晚,帶著一股樂觀派頭去學習功課,去改造思想,去參加各種活動。我單獨在一旁的時候,也要大高其興;做飯時,濕材冒煙熏出眼淚,及時用袖子擦乾,別讓人認為我是在向隅而泣。我們的化學老師張天驥先生逢人就說: "魏紫丹是個樂天派!"他老先生是個統戰人物,原是老同盟會會員、本縣參議會議長、省立中學校長,中華人民共和國元帥徐向前曾在他手下當過學校的體育教員。從舊社會來的這些老知識份子,也都需要交代歷史,個別的是交代罪惡,統一的是退褲子、割尾巴,改造舊腦筋,樹立新思想。他們心事也都很重,但在學習會上都表現得輕鬆愉快,發言說:"我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心情舒暢過。"我到張老先生房間去問化學問題,當告訴他"我們鄰家正在失火"的時候,他眼中閃著幽暗的光芒,說:"水火無情啊!"好像只是因為鄰家失火,他才滿臉愁雲似的。

前一陣都在議論《中國不高興》這本書,我至今也未抽出時間讀讀它。不過,涉及到高興不高興,我積60年之經驗,認為:消極地說,把中國人的腦子比做電腦,高興不高興的程序全是由黨給安裝好的;積極地說,人腦不是電腦,是主動地看眼色行事,以能否取悅於黨來決定自己高興或不高興的。從這裡可以看出無產階級專政的微觀機制。這個專政,把公安局派出所派駐進你的大腦中,專政專到了你的每一閃念,直至你的每根神經的末梢上,讓你一悲一喜都身不由己。


来源:中國人權雙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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