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飢餓歲月回憶之一 -吃食堂

作者:李錦 發表:2010-07-06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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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食堂

---三年飢餓歲月回憶之一                                         

人最難忘的是受苦受難和大起大落的日子。在我生活中,對農村印象最深的是兩段歷史,一段是1960年前後的自然災害,一段是1980年的農村包產到戶。

對三年自然災害的記憶是從人民公社成立開始的。1958年9月,江蘇省射陽縣興橋大隊召開萬人大會,人們舉著三角小旗,拚命地喊著「人民公社萬歲」,這是我平生看到的最為聲勢浩大的場面,災難便是從這時候開始一頁一頁翻開的。 

辦食堂是與人民公社是同時進行的。據湖北省當陽縣跑馬鄉的新聞報導,公社書記當眾宣布:11月7日是全鄉社會主義結束的日子,8日進入共產黨主義,一切用共產主義的方式來辦。散會後,群眾便上街「共產」了,商店裡的東西被拿空了,就到別人家去拿。你家的雞,我抓來吃,我隊裡的菜,你可以來挖,甚至出現有人到托兒所領別人的孩子當自己孩子。確實,在1958年,繼大躍進而起的「人民公社」運動在全國鋪開了,高指標、瞎指揮、浮誇風、吃食堂緊跟著氾濫起來。一級級命令,排山倒海般的傳下來。 

我們興橋公社興橋大隊吃食堂是1958年9月下旬開始的。也就是人民公社成立後的兩三天。興橋大隊分成南、中、北三個街,辦了三所食堂。我們中街的在黃奎德家開始的第一頓。他家是開旅社的,地方比較大,能盛十多張桌子。就在開人民公社大會後的一個中午,父親告訴我說:「吃食堂去,吃飯不要錢了」。 

我提著鋼精鍋飛跑到黃奎德家。這天吃的是紅燒肉,有茨菇,厚厚的油浮在碗麵上。我們平時一個月也吃不上一次肉,來親戚了,割三、四兩肉,都是燒的白湯,白色的肥肉浮在湯上面,那時候都不願意要瘦肉,要肥肉,很少很少吃紅燒肉。我只記得文化大革命到合德參加會議時與三弟一起吃過一次紅燒肉,是放了糖的,很粘乎,5角錢一碗,再就是人民公社吃食堂這一次。吃食堂的當天飯剩下很多,肉也剩下很多,鄉下農民買棉花路過街上的,也拉人家來吃,人家不好意思,便勸人家說「共產主義了,天下一家,吃飯不要錢了」。

「自從實行吃飯不要錢,農村風氣大改變;男的聽到吃飯不要錢,渾身幹勁衝破天;女的聽到吃飯不要錢,做活趕在男人前;老的聽到吃飯不要錢,不服年老也爭先;小的聽到吃飯不要錢,勤工儉學成績顯;鰥寡聽到吃飯不要錢,滿面春風笑開顏;病人聽到吃飯不要錢,毛病頓時輕一半;懶漢聽到吃飯不要錢,連聲檢討就改變;做活想到吃飯不要錢,一分一秒都爭先;睡覺想到吃飯不要錢,越想心裏越是甜;為什麼越想心裏越是甜 ? 共產主義快實現 ! 人人幹勁足,個個齊向前,明年定有更多的不要錢」。這是當時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一首詩打油詩,這是五十年代的 " 特產 " 。這樣的句子,不講究什麼文辭,讀的時候特別流暢,使每個人讀起來心裏都有一種燃燒得要起火的激情 。 

我們興橋大隊的食堂第二天便不在黃奎德家吃了,中街分成兩個大組,我們在西邊三大組吃,吃的是炒肉絲,從那以後便一頓不如一頓了。後來,幾個大組食堂辦不下去了,最後辦一個食堂,在街南頭。一個月時間不到,食堂裡頓頓都是稀粥,干飯也吃不成了,最後稀粥變成清水湯。當時食堂做飯的人抓起大把大把的礬放在裡面,表面上看起來還是稠稠的,不過粥裡沒有米。記得每天天還不亮的時候,鄰居高大喜子、孫五鎖子便叫著我一起去喝粥,去得早的,舀子在鍋底撈,能撈到小半碗米,我們那時剛上小學,做飯的人同情我們小孩子。過了一段,米也看不到了,直到稀湯都喝完了,碗底才露出一點米,添在舌頭上,捨不得嚥下。後來,食堂的粥光剩下水,我們每個小學生喝七八碗,最多的能喝十一碗。小小的肚皮,像被豬尿泡似的被吹大起來,亮亮的,手一戳就能點破的樣子。 

開始辦食堂時,先把農民家裡的糧食收到公共食堂。那時,大部分農民家裡只有40斤左右的糧食,最多的人家也不過一二百斤,所以收到的糧食也吃不了多久。我們街上人家在合作化後已轉成定量戶口了,大隊把全組人的糧本、油本都收走,把糧油一起買回來。家家不許存糧,不許有鍋,也沒辦法做飯。剛開始時,辦食堂的幹部常常在半夜裡炸油餅吃,老百姓知道後都抱怨他們。大概過去一個多月,米就看不到了,從北方運來一批地瓜干,吃完了,便是整鍋的胡蘿蔔纓子,後來便吃澱粉圓子,那是把玉米皮與桿子碾碎磨成面做的。這時候,便吃榆樹皮了,榆樹從底部到頂梢是一片白,都被人們吃光了。到了1959年1、2月份,糧食沒有了,便有餓死人的事了出現了。 

食堂倒了,可糧本子上的糧食也早被食堂支走了。我們家開始買了1000多斤胡蘿蔔葉,吃完了便挑野菜吃。開始有馬薺菜、鹽蒿子,後來便挑一種帶刺的徐徐菜。苦苦的,連豬也不肯吃。有人家開始吃樹葉,剝樹皮。合德鎮有個姓戴的富農,家中藏有兩罐銀洋錢,餓得什麼也沒有吃的時,從地下挖出來與人家換了兩小罐咸菜,用咸菜和著水,喝了十多天。

和多數人家比,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更為艱難。縣裡在大躍進抽幹部帶隊到安徽馬鞍山煉鋼鐵,到福建南平去砍伐毛竹,父親被抽去當射陽縣伐竹連連長,一去就是大半年。農村的人靠著土地,而小街上一點點土地也沒有,只有下鄉去挑野菜。母親領著我們弟妹四個艱難度日,我是老大,8歲,妹妹6歲,三弟3歲,四弟1歲。 200斤胡蘿蔔,60斤米就是我們的全月的糧食,平均每人每天4兩米,經常拿著瓢到鄰居家借糧是我最感害羞而無法逃避的事。

糧食沒有了,我們親戚中好幾個都是在這時候餓死的。我們弟妹幾個吃野菜多了,都餓得臉呈菜色,嘴唇發紫,患了青紫病。沒有一點油水,肛門脫落,臨到解大便時弟妹們便哭得死去活來。我有一次因吃野菜中毒,急性腸胃炎發作,被送到醫院。有人說病床上剛死了一個小孩,用席子捲走了,你這個孩子命不強。母親嚇得把我從病床上抱起來,一直坐到天亮,淚也流了一夜。在那些飢餓的日子裡,母親總吃著野菜,僅有的米都讓我們吃,遇到野菜飯不夠了,她一口也不吃,常一、兩頓餓著。我們終於奇蹟般地活下來了。我們深情地熱愛親愛的母親,是她帶著我們渡過最艱難的歲月。

父親回來了,我們的生活才日見好轉。我們那裡地處黃海邊,荒灘多,野菜也多,死亡現像要好些。西邊的建湖、興化、高郵、寶應和安徽東部一帶,災民像流水一樣湧來挑野菜,躲飢荒。聽說,江蘇在全國災情當時還不算最重的。 

這些經歷,寫在2000年出版的《大轉折的瞬間》一書中。現在回想起來,我心裏總是酸酸的,感念母親,在那苦難的日子中,弟妹四個竟都活下來,沒有母親的堅強庇護,不可能有後來的我們。 

現在興橋的老人都還在,見到他們常說起當年那飢餓的歲月。老人作古的越來越多,歷史漸漸被人們遺忘。走在興橋街上,路過那一扇扇門,想起當年走出一個個飢餓的人,記得還有小時候一起吃食堂、挑過野菜的小夥伴們,心裏很難平靜下來。

来源:凱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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