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方言

作者:吳澧 發表:2010-08-08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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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嘢,廣州人真生猛,居然為保衛粵語而上街齊齊散步,大叫「廣府話起錨,煲冬瓜(普通話)收皮!」

這件事,其實官府完全可以處理得明智些。如果為了擴大電視覆蓋面,要將一些粵語節目換成普通話,不妨同時向上海學習,在語文課里加入方言單元。《老子》曰,「將欲取之,必故與之」;美國人也強調對話和行事的givingandtaking。這跟在職場和上司交往一樣,你總是說NO,老闆當你搗蛋鬼一個。領導工作上有急事,主動積極熱情衝在前面;下回再說NO,上司就不會輕易以為你是對他個人有看法,他比較容易相信你確實有某些道理。只會giving是孱頭,只會taking是刺頭;一手予之一手取之,走遍天下能出頭。民眾就是官府的「上司」——至少道理上如此——這套職場經驗同樣適用。

那位政協提案委員會副主任建議將電視黃金時段的新聞由粵語改為普通話播音時,就該說明這不是要「推普廢粵」,並同時提出教育上的補償措施。雖然電視台命令不了教育部門,但省府、市府可以統籌安排。

話說若干年前,上海在新學期初中語文補充教材中安插了一個正面介紹上海方言的「上海印象」單元,真讓阿拉拍手拍腳叫:忒好了,忒好了!

吾愛方言。老農多年不看春節聯歡晚會了,初三或初四那一場戲劇會演,卻總是要看的,就是想聽聽各地方言。咱喜歡湖南人罵人「化生子」的古色古香。佛家有「四生」之說:胎生者人畜;卵生者龜鳥;濕生者蟲魚;化生者無父無母,鬼神或地獄受苦人也。雖說自己被罵時,比如被香港朋友呼作「猩猩」(先生),心裏也有點「活塞」,但還是喜歡粵語的鮮活。廣東人讚賞女人臀部說「又大又圓又彈手」,這幫喊(咸)濕佬,講得動感十足,普通話的「豐滿」哪裡及得上?「活塞」是上海話,憋悶之意,夠形象。說到上海話,俺最喜歡它的開放。這支由蘇州話、寧波話、廣東話和蘇北話化生而成的方言,居然稱「化生子」為「昂三貨」(onsale貨,便宜無好貨)。即使對英文,上海人也有魯迅所讚的漢唐胸襟,「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墳•看鏡有感》)。

老農當然也喜歡北方方言,比如,據說是方言裡最簡練的河南話的短平快。兒子半夜解手(四川人至今如《水滸》般稱撤尿為「解手」),老子聞聲詢問,全部對話只有四個字:誰?我!咋?溺!真是刮拉鬆脆。

慷慨激昂抵抗英語保衛漢語,好像是當今「愛國」時髦。兄弟如果是法國人或德國人,還真的要擔心一下,擔心英語會取代母語,因為兩種語言比較接近,共用很多單詞,據說重合率近40%。但漢語和英語區別這麼大,漢語人口這麼多,有什麼可緊張的?對很多中國人、特別是南方人來說,咱們面臨的語言問題,不是英語會擠走漢語,而是普通話正在逐步擠死我們的「母語」——方言。許多上海孩子已經不說上海話了,甚至因此不能與祖父母交流。對一種語言來講,下一代不說了,它就死了,哪怕菜場裡買菜的中年婦女仍然大聲在問:活撥鮮跳的N(魚)有伐?

不要以為擠死方言無所謂。荊永鳴的短篇小說《口音》(《十月》雜誌2003年第三期)裡,一群在北京打工的同鄉人喝酒聚會,林某因為被人認為染有北京口音,就哭,就吵架,就有人說不再跟他來往。「誰再說我口音變了,我操他祖宗!」「出來還不到一年,要是變了口音,我成了什麼雞巴人了我?」作者解釋道:「鄉音是你的根,是你的魂兒啊。」那群同鄉人,與北京人還算同屬北方方言區呢,但在老鄉之間,他們仍然要頑強地保衛自己的口音。

若有人覺得荊永鳴寫的只是小說,這裡有段四川朋友補充的親身經歷:「咦,《口音》寫得真實極了。讓我想起很多往事。記得以前在老家,家裡的人最容易拿外面的人口音變了來打趣,而外面回來的人也最忌諱別人說他口音變了。有一年我回家,跟一群同學喝酒,按理說氣氛融洽。但是,有一位同學似乎脾氣很大,舉著酒盅對我老公說道:不曉得你聽不聽得懂,在我們這兒,我就不得跟你說普通話……」
真實生活中的另一個例子是,臺灣作家白先勇能講一口標準桂林話,儘管一出生就遇上抗日戰爭,輾轉流徙,他在出生地桂林並沒有待過幾天。原來老爺子白崇禧將軍對子女有「命令」:我不管你們在外面講什麼話,回到這個家,必須講桂林話!

《南方週末》曾在報導客家人(《處處為客,四海為家》,2005年10月13日)時提到,客家地區甚至流傳著「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的諺語。客家人「有著格外頑強的堅守文化疆界的能力……雖然各地的客家話不可避免地要與當地語言發生‘交叉感染’,不過基本大同小異,彼此一張嘴便知是同根同源。客家話也因此成為客家人相互認同的一個重要標誌。」

其實,只要有相應語言環境,兒童可以很容易地學會兩種甚至三種語言。當電臺、電視裡鋪天蓋地都是普通話時,兒童向父母學得方言的同時,可以很容易地從廣播和學校學會普通話。會講方言並不妨礙他們學習普通話。

老農堅決主張學好普通話,因為普通話是中國大陸的工作語言。特別是南方人,不但要能聽普通話,最好還要會講北方口音的普通話。要分得清捲舌音和非捲舌音,不把「同志」念成「童子」;也要分得清前鼻音和後鼻音,不把「聲音」念成「呻吟」。但普通話畢竟只是工作語言,在民間口語裡是沒有根的,它缺乏方言的鮮明生動。一位朋友說:「每每說起方言,我的語調忍不住就會高起來,嗓門忍不住就會大起來,情緒忍不住就會激動起來,心理忍不住就會放鬆起來。」這就是北師大已故教授俞敏先生講的:「口語裡每一個詞,學的時候都伴隨著豐富的生活經驗,引起強烈的聯想。書上抄來的詞缺這些個。」(見《白話文的興起、過去和將來》,《中國語文》1979年第3期。)

廣州的事情鬧大了,官府否認有「推普廢粵」意圖。但拍胸脯講空話有什麼用?老百姓現在的思維定式是官府否認之前事情有可能是假的,官府闢謠就表明一定是真的。你得有具體表現,才能讓人信服。就是讓粵籍領道同志上電視臺講幾句廣東話都好啊。俺敢保證,這時你一定會看到方言的效用。用普通話念稿時,領導是死板板沒有語氣的;一轉到母語,立即有了調子和頓挫。

方言裡不但有著現在時的流動,正如DNA裡藏有種族的歷史,方言裡也有著民族文化的歷史。特別是南方方言,受到北方遊牧民族的影響比較小,保留了比較多的古漢語。杜牧《烏江亭》曰:「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這首七絕,用今天的普通話讀來,沒有一句是押韻的。但在一些南方方言(如粵語)裡,仍然可以大致念出平聲「四支」韻。老農數次見到北方人引用《木蘭辭》,將結句寫成「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應為「是雄雌」),其中有北大中文系才子,有人大文藝理論碩士。如果他們會講某些南方方言,知道這一句和前面的「雄兔腳扑朔,雌兔眼迷離」是押韻的,或許就不會犯這種高考語文時要扣分的錯誤。

現在很多人感嘆大中學生語文水平低。老農大膽預言:語文水平其實遠未跌到谷底,還將一路跌下去。語文所考,實際上是包括相當古典成份的中文知識。南方人的「母語」不是我國工作語言,很難把鮮活的口語直接寫入文章,他們被迫去古文中吸收和挖掘詞彙,以加強表達的可讀性和豐富性。北方作家比較口語化;南方作家則書面詞彙較多。相對地,南方學生的語文平均考分也高一些。隨著南方方言在低齡兒童中的消失,南方學生的古文水平勢必繼續下降,同時拉低全國語文水平。

某年,高考作文全國卷有題目為「生活:詩意還是失意」。敝人曾撰一諷刺小文《詩之失》,刊於《新京報》。文中說,出題的先生一定是北方人,以為「詩意」和「失意」是諧音。其實,在保留了入聲的南方方言裡,這兩詞的讀音或許很不同。比如粵語的「詩」,發音與普通話的「西」接近,是地道的平聲;但「失」是入聲,念如普通話的「色」,只是更急促。而在古典詩詞裡,平聲和入聲是決不通押的。在古典詩詞的背景上,「詩意」和「失意」並列,根本就沒有文字遊戲的趣味,倒像是中國憤青碰上皇軍老兵,哪裡諧得起來?

這類有助於學習古典文學、提高語文水平的語感,當你只會講普通話時,哪怕語文「好」到為高考全國捲出題,於你也是難以把握的。
有人要抵抗英語保衛漢語嗎?不妨先動員起來保衛方言。如果在普通話的四麵包圍八方轟炸中,你仍然有著與同方言者講方言的定力,那麼,偶然看個好萊塢原聲片或與外國朋友喝杯咖啡,怎麼會降低你的漢語能力?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牛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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