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狗(第二章 魂兮歸來)

作者:齊家貞 發表:2010-11-23 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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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得很,我深信不疑的黨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給出路」的政策在二弟安邦和三弟治平的身上觸礁。他倆與上萬名重慶青年一起豪情滿懷去到豐富的石油礦區挖石油,石油沒有挖出一滴,浪費了幾年青春,全部遣回重慶。政府給這批人發了硬指標,也就是說一人一個名額,工作安排打了包票。可是,政府又早有規定,對申請工作的人,單位要進行嚴格的「政治審查」。所謂的政治審查,主要是審查他們的家庭背景。齊家的背景壞得出奇,姐姐剛剛出獄,父親還在牢裡,使安邦與治平的申請表,一份一份退了回來,所有單位都拒絕接收,包括自來水公司和沒人願去的掃大街的清潔公司。所有石油局回來的青年人都有了工作,只剩下一幫「關(牢)、管(制)、殺(頭)」家庭背景的人還在引頸企望。

自相矛盾的政策,使硬指標等於沒有指標,「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的血統論才是最逗硬的政策。於是,出身好的那怕是「馬屎皮面光,裡頭一包糟」也個個有份,出身不好的再是「蒙垢鑽石」也人人落選。看看這些雄姿英發,熱情橫溢的可愛的青年安邦、治平和他們的難友,終日無所事事東遊西逛,我極為他們浪費大好時光惋惜。

後來,安邦在大陽溝蔬菜副食品商場找了個修補門窗的木工工作。他業餘自學的木工技術派上了用場,安邦得意極了。每天他背著那副木工行頭興高采烈地上班,興高采烈地回家,幹活勁頭十足,沒人看得出他只是個臨時工。正因為是臨時工,單位不政審,他才臨時地鑽了進去。單位上對安邦的工作很滿意,如果讓他在這裡繼續幹下去,我敢打賭,安邦決不會是今天這副模樣,他的整個生活都將改變。但是,鬼使神差,他被借調到另一個急需木工的單位。不久,中央下達檔,凡是七一年十一月三十日以前到該單位,並且下達時仍在該處工作的臨時工一律轉正。「一律轉正」,這就是說政府普天大赦,不要求政審,只要合乎時間條件,都有份。這對家庭出身不好的安邦來說,簡直就是癩蛤蟆吃天鵝肉,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安邦的確是十一月三十日前去的,但黨下達時他卻被借調在另外一個單位,按理說既然是借,根就應當在大陽溝,但是大陽溝不認,臨時工有什麼根,有根還叫臨時工?就這樣,安邦像個被傳遞著的球,從這隻手傳遞到那隻手之間,他兩頭失落,失去了轉正的機會。

他不僅沒有轉正,那批活趕做完了,他被放回了家。安邦又開始無精打采灰溜溜地過日子了,靠在窗台上看來來去去的車輛,看行人不同的走路姿勢,看蹦蹦跳跳的孩子們去上學,看熙熙攘攘的工人們下班回家……常常一連數小時。

一天,他回家要我替他寫一份申請,用詞要好,要求參加街道運輸隊——最被人瞧不起的「工作」。我按照當時最「革命」時髦的格式,在申請書的頂端寫上大大的「為人民服務」的「最高指示」,最後引用毛主席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和「對技術精益求精」的語錄,以「保證搞好搬運工作」結尾。這樣,在扇扇門都對安邦關閉的情況下,街道運輸隊對他敞開了大門。我為他慶幸,找到了飯碗——殊不知是給他掘了墳墓。他開始用扁擔繩子出賣勞動力。這種營生,拿勞改隊的話說就是「壓槽頭肉」(扁擔壓肩頭)。

街道運輸隊是什麼地方呢?那些沒有單位挂靠的地富反壞右,那些被管制被開除,勞改勞教釋放回來找不到工作,那些像安邦這樣家庭出身不好單位拒絕接受的青年等等,被社會當作垃圾拋棄的不幸者們,借街道運輸隊這方「寶地」堆放。試想,對待「垃圾」怎麼會有好差事?他們每天清晨到辦公室外等候派工,什麼工廠要五個人上下車,某家要兩個人挖墳墓抬死屍,某單位要三個突擊大掃除……依輪子分派,做完了回來又等,做多得多,做少得少,哪天輪不上,就一分錢不掙,每天都是碰運氣。

這種佔據你的本錢——時間,未必付給酬金——工資的活路,是相當折磨人的。整天白等,第二天不去吧,又怕有工輪到你,錢讓別人掙去了,自己飯票沒著落,去吧,分分秒秒不知下文的等候,往往是一天時間的浪費,簡直是在熬人骨頭湯。每天在那裡等待,都有過剩的時間,過剩的精力,怎麼樣打發?「垃圾」們想出了好辦法,他們打牌。沒有工,便喔呵連天打牌,有工來,收起牌就走,一舉兩得勞逸兼顧,何樂而不為。打牌,贏家當然要懲罰輸家才有興趣,辦法從最初的臉上貼紙條子,打手板,鑽桌子,刮鼻子,發展到賭實物,從胡豆、花生、香菸,升級到永恆的賭博目標——鈔票。

安邦在運輸隊數年,過得很快活,他天天「為人民服務」,天天打牌賭博,技術「精益求精」,「完全」、「徹底」陷進了賭潭。

安邦曾經是齊家的功臣,他從小就有做生意的天才。父親和我關在重慶石板坡看守所期間,時值「自然災害」,十四歲的他與母親一起收荒籃(收破爛),走街串巷日晒雨淋,幾個月就變成又黑又瘦的「人干」。掙的錢,他全數交給母親買高價點心買高價糧食,大包小包往看守所送,從頭腫到腳爬著去受審的父親才有氣力站起來,我的身體才停止消瘦,基本未受大的損傷。

石油局工作的那幾年,石油雖然沒挖出,但安邦沒少忙,他風餐露宿,這裡鑽井那裡打洞,都是勞動標兵,年年評先進。每次回家探親,他恨不得把當時重慶市場缺銷的雞鴨魚肉、豬油花生全給媽咪挑回來,臨走時還要扔幾件挺新挺時髦的衣褲給興國,你穿吧,我另外買。現在他二十四歲了,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材,真正的男子漢,漂亮的女孩主動追求他,他還故意不理不睬——這麼年青,無窮無盡的精力需要為工作奉獻,他理該有個「單位」使自己驕傲,有份正常的職業使自己直得起腰,這才有資格談情說愛。想不到從石油局回來,含在嘴裡的肉竟然會被叼走,硬指標變成無指標,連掃大街都不夠資格,臨時工「大赦」的好事又鬼使神差被錯過,最後,這個熱血青年被逼進了「垃圾堆」,我們倒霉的安邦成了賭鬼。

那是一個星期日,晚飯後我走去七星崗看望蔣忠梅,她是我十年前認識的,是大浪淘沙後僅存的友人,她的家是我唯一可以踏足的地方,她是我獨一無二的可傾訴的對象——當時我這樣以為,數年後才知,她是公安局派來做我朋友的特務,我這第二次與她的再接觸,差點為我的傾訴第二次入獄——可是,門上的大鎖讓我掃興而歸。

走回家,我的家門也緊閉著,是從裡面拴住的。我敲門,沒回應,很奇怪,再敲,還是沒有動靜,我急起來了,開始捶門。安邦答話了,他說:「捶啥子捶?」我說:「我要進來。」他說:「你各人出去耍,我有事,不開門!」竟有這等奇事,自己的家不准回,叫我出去耍,我到哪裡去耍?「我哪裡都不去,我要進來!」我生氣得連連捶門,把門捶得鼓響。一陣,「謔」一下,門突然打開,安邦站在門口,另外三個年青人圍桌而坐,桌上放著紙牌,錢已經收藏起來,他們肯定是在賭。

把賭場搬到家裡來了,這還得了。我憤怒之極,指著牆上母親的黑框照片說:「媽咪在這裡看你,她臨死前要求我們團結爭氣,團結,爭氣,你忘記得這麼快呀?她才逝世幾個月。你現在當著她的面賭錢,心裏不慚愧嗎?」安邦竟理直氣壯地答道:「我不曉得,我不曉得。你不安逸我,馬上到派出所去報告。」我生氣地回答:「我為啥子要到派出所去告你,我要告訴你,這個家,不允許你用來當賭場!」安邦認為他的幾個好朋友美美地被請到家裡打牌,我卻給他掃臉,他要與我一決雌雄。大叫一聲說:「我要,我要,我要在這裡賭博,怎麼樣?這是我的家,有我的一份。」他的氣比我還大,順手拿起牆腳木架上的臉盆,猛地扔在地上,「咣當」一聲巨響,擊碎的搪瓷四處散落。打爛了臉盆還不罷休,他衝出房門,從廚房裡拿進來一把菜刀,我嚇得不敢出聲,以為他瘋了要殺人。他瞪大著發紅的眼睛,高舉菜刀朝我們小時侯四個人合睡的木板床床腳砍下去,一邊砍一邊吼:「這是我的家,我也有一份,我想拿它做啥就做啥。老子要把這個家砍爛!」

那三個年輕男人,見狀大驚,一個一個溜走了。安邦歇斯底里完了,憤憤地也走了。他經常深更半夜才回家,有時通宵不歸。我們白天很少碰面,見到安邦時,他總是呼呼大睡,昏睡無邊,今日難得一見,卻爆發一場家庭大戰。

安邦失落的自我與暴烈的個性,母親很早就擔心他會做出一些越軌或者極端的事情,她疼愛這個極其聰明極能吃苦的兒子,在他身上花費過很多時間和心血,只要有可能,她總是把安邦帶在身邊,給他更多的關懷與愛憐,希望安邦的性格回歸正軌。

對這個家,對媽咪,我始終有著難以言說的深深的自責。我闖下了大禍,自己坐十年牢不算,父親也殃及十五年刑期,四個弟弟,三個初中只准進民辦,高中都沒讓考,以後的工作分配全部受影響……家裡的中流砥柱,我們的母親,樁樁苦難都令她錐心瀝血,二十多年的煎熬她默默承受,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我常常在查找,查找我對這個家庭犯罪的根源,我的內心我的靈魂,骯髒的動機卑鄙的私慾……沒有辦法,我查找不出,真的查找不出。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我也做了母親,直到今天我寫這本書,想起給這個家帶來的災難,我也錐心,我也瀝血,我還是找不出我犯罪的動機。無知幼稚,不識時務,不計後果,這既不是犯罪理由,也並非犯罪動機,像個孩子,不小心打翻了蠟燭,燒燬了房子燒殘了屋裡的每一個人,甚至連來我家玩耍的孩子也沒有倖免。我有罪,大罪,但沒有理由動機。沒有理由動機,但後果太沈重,黑十字架壓在我身上,穿過無數交替的白天黑夜,穿過漫長生命的隧道,揹負著它直到我隧道的出口。

牆上掛著媽咪的照片,那溫婉哀傷的眼神,看了令人心頭顫痛。在這個十二平方米的房間裡,我覺得母親的眼睛老是在追隨我,我愧對這雙眼睛,竭力迴避。今天她又心痛地目睹了這一幕。

物理學有條胡克定律:在彈性限度內,物體在外力的作用下產生形變,作用力越大,形變也越大,外力消失,形變也跟著消失。安邦並非天生嗜賭,他過去生活習慣很好,從來不打牌。我曾經要求弟弟們別責怪政府,「首先端正自己的態度」。安邦的經歷是我親眼所見,我挑剔不出他有什麼不端正。直到進了「垃圾堆」,在「外力」的作用下,他「產生形變」,天天「變」,不斷「變」,外力的作用太大,時間太長,大大超過了「彈性限度」,安邦像被折斷的筷子,成了賭鬼,即使外力消失,他再也形變不回來了。

母親的愛心敵不過超過限度的形變,她為安邦付出的心血付諸東流。

七四年春的一天,地段積極份子在樓下吼叫通知居民群眾開會,三樓黃代表走過我家門口,特別伸進頭來再通知一聲,我被她看見,不得不去。

想不到,開的竟是安邦的宣判會,他經常不在家,這次,他們既沒有通知家屬他被逮捕,也不知道他去了何處,怎麼就「一步到位」判起刑來了?

那天阿弟齊大同也在家,我倆坐在第三排,盯著戴手銬的安邦,感到莫名其妙。政府明文禁止賭博,但嗜賭如命者何止千萬,比他資格老,比他陷得深,比他名堂多的大有人在。到目前為止,我沒聽說過「賭博就是犯罪」,沒見過有人因賭博而坐牢,儘管我坐過十年監獄。當然,由於嗜賭,安邦偷竊過,據說技術不錯,不過,但凡嗜睹的,又有幾個人的錢是自己腰包裡的。宣讀的判決書,第一句話「齊安邦出身反動剝削家庭」便泄露天機,為什麼成百上千個賭徒獨獨他中了「頭獎」。第二句說他「一貫好逸惡勞,不務正業」。連掃大街都不要,不給他「勞」的機會,強迫他「逸」,還好意思責備他「好逸惡勞」,真的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他們給安邦判了三年。在那個連人的生命都不當回事的年代裡,法院動不動就大筆一揮判刑十年八年,「三年」簡直就是零年,「三年」本身就足以說明只為一些雞毛蒜皮不成問題的問題,只是那些「群專」(搞群眾專政的)要顯威風,找典型為「批林,批孔」立功,家庭出生奇壞無比的齊安邦中了簽。這位父親希望他長大後做個出色商人的倒霉鬼,連連倒霉。

這樣,我們齊家更加臭名昭著了,三個人坐過牢,不但有父親,女兒,還有兒子,而且花色齊全,不僅有反革命,還有「刑事犯」。

所幸,此時,母親已經故世,否則她傷痕纍纍的心又將新添重創。

治平幾乎與安邦同時,安排在幾個旅館點當粉刷匠,也是臨時工。

這位小時候衣服乾淨整齊,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小紳士派頭十足的書生,思維敏捷觀點尖銳,有獨立見解很有辯才的齊治平,父親的理想是他長大後當政治家。可是,這位耳朵上長聰明洞的十二歲孩子,走進重慶市第二十一中學的第一天,教導主任便在開學典禮上當著全校宣布,有個新生他的父親和姐姐都關在監獄裡,姐姐還是從這個學校畢業的,可見階級鬥爭有多尖銳,大家要提高警惕。他頓時失去讀書的勁頭,初中畢業沒讓考高中,齊治平斷了受教育的「奶」,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使他今生無夢地活著。

這次他轉了運,借中央文件的東風,免掉政審關的麻煩,保住了粉刷匠的飯碗。旅館裡永遠有刷不完的房間,補不盡的牆洞。治平脾氣硬,但勞動更斗硬,頭硬經打身子硬經摔,幾次從工作架上摔下來,腳未斷頭未裂,老闆不會蝕本。他皮膚不好,手指頭整日與石灰打交道不斷開口拿膠布補,但是只要每月發口糧錢,「小紳士」不抱怨。

和安邦一樣,阿弟的運氣也不好。

成千上萬敲鑼打鼓送到農村去的知識青年,對毛澤東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話很不以為然,他們中流傳,這句話是毛澤東半夜三更說夢話把江青說醒了,她趕緊把偉大指示記錄下來,第二天就上了人民日報,全國照辦了。

智慧的扼殺造成了文明的末日。從五七年整肅知識份子,到六六年革文化的命和知識青年下鄉,智能一點一點被扼殺,文明的末日就一天一天臨近。女知青寫信給她母親:「我天天上山打架(打柴),肚子(膽子)一天天大起來」。弄得她媽坐立不安,憂心似焚;「雙親大人,我急需要線。」寄了一次又一次「線」,還在來信要「線」(錢)之類的笑話俯拾皆是。一位男知青寫了一封情書:「親愛的姑娘:你是我的心肝,你是我的大腸。你是天上的鳥,我是水中的魚,你在天上栽觔斗,我在水裡打瞇頭。你是一朵美麗的南瓜花,我是花上勤快的打屁蟲。你是糞桷,我是糞瓢。你是一堆牛屎,我是牛屎上的推屎爬(一種昆蟲)……」像這種既有農村風味又兼俱革命文化命時代特色的情書,可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現在,被毛澤東送去農村接受再教育的知識青年們,絞盡腦汁各顯神通,通過參軍,讀大學當工農兵學員,招工,頂替等五花八門的管道逃返城市。當然,在招工表「特長」一欄填了「臉上有幾顆麻子」,把紅色娘子軍「扛槍為人民」讀成「打槍為人民」也無妨,只要後臺硬扎,「麻子」「打槍」並不影響回城。總之,天字第一號的喜事——知青下鄉,變成父母們天字第一號的的奮鬥目標——農村遊子回城。和平路上上下下的農村遊子,一個個喜氣洋洋地回來了,包括幾年前站在卡車上,對著前來熱烈歡迎他們的農民伯伯們拉尿淋的搗鬼蛋在內,都回來了,就是沒有阿弟。

和阿弟的名字齊大同恰好相反,他的個子並不「大筒」,而是瘦小,是我家境遇每下愈況的產物。但是他腦子靈光,功課不錯,解放碑民辦中學初中讀書時是班上的數學科代表。他喜歡唱歌敲揚琴,個子不魁梧,但身體靈活舞姿優美,博得一些女生的歡心。在家裡,小時候負責倒痰盂,長大了升格倒馬桶,提著馬桶,他也要先舞幾下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裡,李鐵梅的「高舉紅燈閃閃亮」,把廚房裡的老太婆們逗得笑出尿之後,才去對面的「聽月樓」一「吐」為快。

下鄉到石柱縣後,他是縣知青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長,帶領十多個男女知青在各大隊唱歌跳舞,宣傳文化大革命,歌頌毛主席共產黨,他在石柱縣幾乎是家喻戶曉。沒演出任務時,他在隊上務農,挑糞桶施肥,握鋤頭修補地球,吃苦耐勞,貧下中農評他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份子」,「最最最聽毛主席話的好知青」。他所在的大隊地處貧瘠山區,儘管演出時有補貼,平時勤勞苦做,一年辛苦下來口糧起碼差三個月,工錢不夠買鹽和米。每次回重慶,媽咪都要給他路費零用錢和糧票,這些當然都是母親平時千儉萬省下來的。

「參軍」,當「工農兵學員」,這是出身好知青的專利,阿弟無法企及;「頂替」是父母退休或者提前退休,把有限的「茅廁坑位」讓給子女,媽咪的「崗位」在墳山,父親的「崗位」是監獄,對阿弟也是此路不通。

重慶市各種事業企業單位派出不計其數的「欽差大臣」去農村招工,手中的大權簡直是決定知青命運的生死牌。不少招工頭人還沒有出發,家里門坎已經踩爛,知青父母提著大包小裹請「幫忙」,還沒去農村,招工頭心裏已經有了「藍圖」。

小學二年級的學生用「只要……就能……」造句,有個女孩造出了「只要有熟人,就能開後門」的句子,可見當時開後門的風氣怎樣蔓延無忌。大事大到從農村回城,小事小到春節到澡堂洗澡,都離不開煮過的人——熟人。我們家沒有錢,沒有權,就是設法湊錢買了些禮,還是沒有社會關係找熟人「開後門」,還是「端著豬頭,找不到廟門」,無處上供。無可奈何,我們只好指望招工老闆看在貧下中農對阿弟絕好的 「積極份子」和「最最最聽」 的評語上,按照對「可以教育好子女」「給出路」的政策,發善心放阿弟返渝,使九泉之下的媽咪安心,了我們一個大願。

招工回城有兩個關卡,第一是公社推薦,第二是招工單位挑選,兩者缺一不可。每次招工單位來,公社都力薦齊大同,他的推薦表上出身奇壞無比,評語好得驚人。公社一共推薦齊大同六次,六個單位全部搖頭不收,全都一無例外只把眼睛盯在「壞」上,沒有一個根據他的「好」把阿弟收取。最後,公社領導不得不對阿弟攤牌:「不是我們不推薦,而是沒有人要你。你家裡兩個反革命,一個至今仍在押,問題實在太嚴重了。」阿弟不服地回答:「父親走的時候,我才十五個月,我連父親的概念都是模糊的。在我的記憶裡,我沒有喊過爸爸,他是什麼樣子我都想不起。媽媽為了我的前途,要我與父親和姐姐劃清界限,從不帶我去探監,結果還是受他們的影響。」公社領導搖搖頭,他說:「他們不要,我們沒辦法。這樣吧,我給你出個主意,齊大同,你自己去城裡找單位,只要單位要,我們絕對推薦,這麼多人都放了 ,我們為什麼偏偏要留下你。」

單位,你在哪裡?茫茫人海,卻沒有熟人,這件事像攔路虎把我們難住了,只好另闢蹊徑。

由於種種原因回不了城的還有人在,其中不少人突然有了心臟病、肝炎、肺病、半月瓣損傷等等,不適合搞重體力勞動,因「禍」得福,合乎政策地「病殘」回城,大搖大擺在城裡過健康人的日子。住在「聽月樓」裡的一個女青年,親口告訴我她如何利用別人污蔑她偷了一把梳子的契機裝瘋,順利騙過醫生回城的故事。這類事並不稀奇,它只是當初一些先知先覺的人們逃避下鄉政策的逆反應,難道幾年前突然得「大病」免走(免於下鄉)的青年還少嗎?

我們從中獲得靈感。對,留給阿弟只有一條路可走——「病殘」回城。這,首先需要石柱縣和重慶市兩個醫院的證明,證明阿弟有重病,不適合留在農村。阿弟先到縣醫院,向醫生背述了一串肝炎病症狀,什麼膩油厭食消化不良,醫生叫他驗血。只恨自己無能,不然,捉幾條肝炎蟲放進血裡該有多好。

第三天,阿弟拿著化驗單走進化驗室,化驗員安慰他:「不要擔心,你沒有肝炎。」大失所望的阿弟只好打開天窗說亮話,向他解釋了迫不得已搞病殘的原因。化驗員對齊大同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大部分知青都回城了,大名鼎鼎的齊大同竟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卡住了。他猶豫了一下,把化驗單上正常的數據改寫成肝炎病人的。

這位化驗員不圖一分錢幫了阿弟,他的淳樸善良難能可貴,但找陌生人做這種事太冒險,只能偶一為之。現在還差一張由重慶市醫院出具的肝炎病證明。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我與阿弟拜訪了住在人民公園的馬阿姨,母親的舊識,她丈夫也做過小百貨生意。馬阿姨在重慶市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當護士,對我家的遭遇一貫很同情。聽了我們的來意,儘管有些為難,她還是按照要求,給了我們一張住院肝炎病人的化驗報告單。經過「自然災害」錘煉的中國人,只要不是白痴,大多有塗改票證的絕技,今天,又派上了用場。我把化驗單上的名字,年齡,不費吹灰之力就改成了齊大同的。

我們沒有扔「手榴彈」(酒),沒有拋「磚頭」(香菸),沒有「筷子一舉,可以可以」,「酒杯一端,政策放寬」,依靠人們心裏還活著的同情心和正義感,大功告成了一半,石柱農村同意「病殘」知青齊大同回城,另一半則與市中區公安局和較場口派出所有關。去農村的時候,是搭「順風船」,戶口一下就走,回來,則是乘「逆水舟」,先要公安局批准,再要派出所同意,才能上戶口。公安局、派出所對我家的「惡名」瞭如指掌,直接卡住我家的咽喉,是阿弟回來最可怕的鬼門關。

公安局這個門深九重的地方,我們怕慣了,不敢輕易踏足,每跨一步都好像擔心有地雷在腳下爆炸。可是,阿弟的材料在鬼門關睡大覺,我們不得不去探詢。每次去,心緊張得咚咚直跳,好像在做壞事,冷冰冰的回答千遍一律:「回去等!」比阿弟晚辦的「病殘」早已一個個敲定,戶口遷回重慶批准當重慶人。我們知道,不能再這樣等下去。

當時文革在中國已搞了七八年,上面還在不倦地花樣翻新勾心鬥角爭權奪利,搞什麼「批林,批孔,批周公」,林、孔、周同老百姓何相干!正如孩子們唱的歌謠,「老頭,老頭,精蹦的鯽殼。老太婆,老太婆,祖國的花朵」那樣,只有一小幫老人還在干精(積極),大多數老百姓的革命狂熱已經冷卻,緊繃的政治弦開始鬆弛,他們突然熱衷於養金魚了。

過去,我家養過幾條金魚,七二年母親逝世後,大家無心照管,死的死送的送,一條不留。一年後,治平又愛上了養金魚,傳染給當時仍在家的安邦,傳染給了阿弟,然後是全家。阿弟在重慶等候公安局派出所批准他入戶。

全家發了瘋,用角鋼、玻璃、水泥做了六個尺寸巨大的玻璃魚缸,擠放在睡了五個大人的十二平方米的房間裡,我單人床的頭架腳架的平台上各放一個,也就是說我睡覺時與兩個魚缸成工字形。靠窗左邊牆腳的那個高腳魚缸,尺碼比大方桌小不了多少,高低櫃的高墩上托一個,兩米長的窗臺向外支撐出數個三角架,上面並排放置兩個大魚缸,缸底也是玻璃,過路行人抬頭即可欣賞。每星期日,家裡總有一至兩名大員去人民公園趕魚市,購買交換新品種,除了吃飯,全家的錢都花在金魚身上了。平時,阿弟負責去郊區濾線蟲沙蟲,保證金魚的食糧,治平下班則忙碌地用吸管清潔魚缸和換水,安邦做生意的天才充分展示,他經常採購到金魚美價格好的名貴品種,興國和我則負責欣賞和動嘴評論。全家一致對金魚表現出空前的熱情,我們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經過不斷的淘汰篩選,留下了「水泡」、「珍珠」、「繡球」、「紅帽」、「鶴頂紅」、「五花」、「無尾魚」、「熱帶魚」等等高級金魚四十多條。

四個和尚一個尼姑,真真正正地生活在花花(海洋)世界裡了。

我們傾注進去的心血,得到了可喜的回報。「和平路一家姓齊的金魚好看慘(極)了。」這「五姐弟水族館」竟開始小有名氣,週末,慕名上門參觀者不說絡繹不絕,起碼也是人數頗眾,還有「屁股上冒煙的」(坐小車的)。

阿弟不上班,幾乎天天去郊外,濾回來的線蟲吃不完,星期天可以拿到魚市場交易,小圓餅大的一團賣一角錢,大金魚產的小金魚,也可以在那裡換成鈔票。阿弟用心做他的金魚生意,也在用心尋找可以幫他忙的人。

一天,機會終於出現,一位姓謝的買魚人同他聊起了天。經過幾次接觸,知道他叫謝利洪,畢業於重慶政法學院,在市法院做事。文革造反時,他挪用了公款搞串連,兩夫妻工資維持三個孩子的家庭尚感手緊,他希望阿弟與他合養金魚,籌錢還債。他們在上清寺謝家後院挖了個大魚池,苦心經營下,小魚長大,大魚生小魚,由阿弟拿去集市販賣。經常有戴紅袖籠的「鯽殼」和「花朵」前來驅趕,運氣不好時金魚給沒收。但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糾察一走,集市又恢復正常。機靈的阿弟把錢夾在褲腰上勒緊的皮帶裡,每個星期都有很好的進賬。除了留下七八角至兩元補貼家用,其餘的錢全部交給謝哥——後來,我們都這樣叫他。

謝利洪到市中區公安分局找他過去的造反派死黨,一個姓李的負責人,要李給他的「表弟」齊大同幫死忙。李頭頭聽了大吃一驚,「你怎麼會有這樣的親戚?家庭背景如此不堪!」李數落了我家種種問題,謝並沒有退縮,他見過我們全家,知道全部底細。謝回答說:「這些事你就不要過問了,我對你明說,這個忙不幫也要幫,非幫不可。」李答:「不行,這種事由下面辦事員具體管,我怎麼好插手?何況,對齊大同出身這麼壞的人,我也沒法給下面打招呼。」謝利洪早已胸有成竹,他回答:「很簡單,你自己把材料提上來,簽字蓋章交去派出所,對誰也不必打招呼,哪個敢來查問你?」當時,李也有一個案子在謝手上要謝幫大忙,就這樣,他倆拍板成交。

被壓在最下面的阿弟的檔案見了光,從分局到了較場口派出所,吳所長寫了三條:父親在押,姐姐曾被關;家庭社會關係複雜;海外親戚多。所以,「齊大同入戶的事要慎重考慮」。
大人物吳所長對我們不屑一顧,我們不敢高攀,可是小戶籍時時到地段轉悠,我們或許可以「拉攏」。此時,我們十五段換了一個看上去較為溫和的年輕戶籍,他似乎對我家的金魚表現出興趣,我們順勢用矮胖玻璃瓶裝四條金魚送給他,他沒有拒絕。接著,我又送了同樣的四條給我上班處一段的曹戶籍,她也笑嘻嘻收下了。

不久,阿弟上到了戶口,中國出身的人,被確認有中國人戶口。金魚美麗柔軟的長尾巴,推波助瀾,幫助阿弟取得了最後勝利。謝天謝地。他一九六九年一月去農村,一九七四年三月五年多才回到重慶家裡。母親臨死前叮囑我們,一定要幫助全家最苦的阿弟回城,宿願終於兌現,她在天之靈安息了。

金魚餵養得太好了,長得大腹便便過於肥胖,母金魚肚子裡的蛋多得把肚皮都擠歪了,就是產不出崽來。我看過記錄電影可以人工打「催產素」助魚產卵。於是,我從醫院找來兩支「催產素」針劑,自作主張地幫金魚打針催產。一針插下去,扯出兩塊鱗,她們肯定在叫:「哎喲,痛死我了。」兩小時後,蛋沒有生出一粒,魚卻一條一條像秤砣沉到水底。我用高粱桿做成的救生圈綁架他們浮到水面上,沒有一條魚心甘情願。三天後,打過針的地方潰爛成洞,它們全部半死不活苟延殘喘。相信是因為我沒有消毒,針頭並未從鱗片間的根部插入,而且全部打進了腹腔,加之我不分公母一律催產,最後,全體男女,一命歸陰。

就這樣,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齊家轟轟烈烈的養魚事業在出色完成「金魚外交」的使命,建立了如此的豐功偉績之後,徹底凋敝。

阿弟回城之後,沒有單位要他,只好吃閑飯在家當「家政部長」。一晃又是四年半,他二十九歲了,開後門把戶口遷到石門,托熟人講情才被石門運輸合作社收留。他本身體重最多一百斤,天天背一百斤一袋的水泥,抬三百斤重的連二石,經常到河邊下煤炭,從船艙裡一百多斤一挑運到岸頂……貨真價實的下力棒捶。

我這位「講話比省委書記還進步」的人,十年洗腦的成果,兩年時間就被現實擊得粉碎,「進步話」從此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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