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雅去世:該反思的問題想清楚了嗎?(組圖)

作者:熊成帥 發表:2018-06-06 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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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鳳雅
小鳳雅媽媽(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8年6月6日訊】編按:今天,距小鳳雅的死已經整整一個月。鳳雅小小的身軀屍骨未寒,輿論卻已經經歷一重又一重的翻滾反轉。身處社會階層最末端,本應得到的福利常常被層層盤剝所剩無幾,而一旦出了錯被抓住了把柄,就會被放大成為輿論的眾矢之的,連自我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如今,事態也似乎趨於平靜,真相似乎已理清,但事件背後的問題,是否會有人問津?

高牆

我們這個社會,總是習慣性在悲劇發生很久以後,甚至是悲劇已經被忘得所剩無幾的時候,才有勇氣來直面造成悲劇的社會體制和深層原因。

而有一些人,可能永遠也沒有這樣的勇氣。

時至今日,對於王鳳雅小朋友死亡的事件,人們還在討論媒體人的倫理、家人的道德、慈善的操守……

凡此種種,都意味著人們還沒有勇氣、也缺乏知識,來面對結構性的深層原因。

王鳳雅小朋友死亡事件,是城鄉差距帶來的社會撕裂的眾多傷口之一,是社會等級化造就的底層苦難高牆的一隅。

這道傷口是所有社會成員的傷口,這堵高牆是所有社會成員的高牆。

小鳳雅
小鳳雅媽媽(網路圖片)

看病

王鳳雅因病去世後,很多媒體在討論,指責其母有之,指責志願者有之,指責新媒體有之,指責網民也有之。

但是,要想挽救更多的小鳳雅一樣患病的農村孩子,僅僅靠這些群體的努力並不足夠。給農村孩子配置更多的好醫生、提供優質的、低價的醫療資源,才是出路所在。

回溯鳳雅媽媽帶她看病的經歷,會發現鳳雅在許許多多的醫院接受過治療:南張樓村眼科診所、溫良口村衛生室、張集鎮衛生院、太康縣人民醫院、太康縣人民醫院老院區、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北京兒童醫院。此外,鳳雅還曾被送往河南省腫瘤醫院,但沒有被接收。

在五六個月的時間內,鳳雅媽媽帶著兩歲半的女兒,在這些醫院之間輾轉來回。

他們在村裡得到的診斷是角膜炎和白內障,村裡的醫生給鳳雅輸液,成分是消炎藥。對於鳳雅的病而言,這並沒有什麼治療效果。一個多月後,鳳雅高燒,村裡的醫生又給她挂了一個周的吊瓶。

這些都是無效醫療,但村裡的醫生不會知道。即使知道,他們也會先挂吊瓶試試看。

農村村醫的工資收入十分微薄,公共財政給村醫的工資水平極低。2017年,我參與了一個雲南省的村醫調研項目,在項目中接觸的雲南村醫,固定工資一個月只有幾百元,工資最高的村醫,也只有一千五百元。

因此,門診費就成為村醫收入中的重要部分,雖然每個人的門診費只有幾元錢。一般來說,除非是耽擱不起的大病,村醫並不希望直接將病人轉診。

鳳雅發燒後,在村衛生室輸液輸了一個周。一個兩歲半的小孩子,輸液不見好之後,居然能輸液整整一個周。是村醫的醫療水平有問題?還是衛生室的醫生始終想著「治了試試看」?

當然更可能只是由於這個村的村醫數量很少,每個醫生每天都要面對絡繹不絕的病人,沒有時間詳細考慮病人的病情。

2014年的數據顯示,城鎮每一千人,平均擁有9.7個衛生技術人員。而農村每一千人,平均只擁有3.77位衛生技術人員。這還是平均了東部富裕村莊後的數據。在雲南省的農村裡,兩千多人配備一個衛生技術人員是非常普遍的狀況。那裡的醫生從早到晚都在看病,醫生身邊永遠聚集著一群感冒的人。

如果村裡的醫生更多一些,更清楚地知道小鳳雅的情況,可能在更早的時候就會建議她去縣裡深入檢查。很多人批評鳳雅媽媽沒有及時瞭解疾病知識,但做這樣的批評時,需要明白,在農村,村醫沒有時間告訴病人該去哪裡瞭解信息。

被檢查出是癌症後,太康縣人民醫院對鳳雅媽媽說,建議將鳳雅轉到「大醫院」。這是醫院的常規操作,似乎很正常。可對於農村家庭而言,轉到大醫院的建議,意味著醫生什麼也沒說。除了知道應該去市裡以外,去市裡什麼醫院,收費多少,治療效果怎樣,有沒有可能被醫療詐騙?這些信息都是一片空白。

並不誇張的比喻,一個農村家庭進入大城市的醫院,無異於踏進修羅場。你不知道去哪裡吃飯,去何處住宿,不知道醫院哪些項目要花錢,也不知道究竟要花多少錢。這是一塊冷冰冰的陌生之地。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鳳雅媽媽聽到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醫生告訴她,住院要先交兩萬塊錢,一個月做一次化療。對此,鳳雅媽媽的第一反應就是:「我們拿不出這個錢。」

研究者普遍認為,我國衛生財政投入總體規模不足、城鄉之間分配不均。這一現狀帶來的直接後果是,個人直接支付部分佔衛生總費用的比例特別高。王紹光曾經指出,1978年個人直接支付部分佔20.4%,而2002年達到58.3%。「個人負擔如此之高,在全世界是極為罕見的。」

高昂的治療費用,足以讓這個家庭傾家蕩產,而他們還要負擔其他幾個孩子成長、上學。當記者問為什麼不帶孩子繼續去大醫院看病時,鳳雅媽媽說:「我覺得我做不到啊」。換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這都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鳳雅媽媽終於找不到可以看病的地方了。去鄭州,他們沒有錢。去北京,他們不相信志願者真的能夠幫她女兒治病。去縣城,縣城已經明確告訴他們沒有治療的可能。所以,她只好把孩子安置在鎮裡的衛生院。

與其指責鳳雅媽媽不夠盡力,不如追問醫院本身:如果縣裡的醫院能夠蒐集一些「大醫院」的信息,並告訴鳳雅媽媽?如果市裡的醫院替他們想一些減免或者賒賬的措施?如果能夠把醫療價格限制在農村家庭可以承受的範圍內?一句話,如果能夠降低農村家庭外出求醫的門檻,鳳雅媽媽還會從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把孩子抱走嗎?

真正阻斷他們求醫道路的不是別的,是農民看病時面對的高昂費用。

集體

鳳雅一家,兩個孩子都是大病,可謂是遇上了天大的事。在志願者和媒體介入後,又有無數問題接踵而至。面對從未接觸過的狀況,他們毫無經驗,手忙腳亂,但從頭到尾,大多是一家人獨自應付。

如果村裡能有一些熟人組成的團體,建議積極求醫,分擔一些經濟困難,鳳雅媽媽很可能就不會把孩子從市裡的醫院帶走。在面對媒體的攻擊時,鳳雅一家人也不會孤立無援,如此被動。

農民家庭,在市場經濟裡,本身應對危機的能力很弱,一點風浪就容易把他們淹沒。他們非常需要相互團結,互相幫助。

可是現在,基層的組織大多名存實亡,作為農民互幫互助的集體潰敗了。農民正在被割裂成為原子化生活的個體。

農業文明裡的熟人社會被半熟人社會取代,社會主義時期建立的基層組織也喪失了活力。當單個的農民家庭遇到困難時,他們能依靠的只有他們自己。這時,很多人都會像鳳雅媽媽那樣,覺得自己根本無力面對重大變故。

鳳雅媽媽既想拚命救自己的孩子,又感受到自己能力的有限。她帶著孩子東奔西走,四處求醫,但是一遇到困難她就會躊躇犯難。究其原因,就在於他們這個小家庭承受不了這種變故,又沒有更大的集體來幫助他們。

如果說中產階級的原子化,只是加劇了他們的孤獨感和不確定性的話,那農民生活的原子化,真的會把他們拋入到危險的境地。

農民生活去組織化的嚴重後果,不僅僅在得了大病的緊急情況下體現出來。近些年,農村黑社會猖獗,正氣不張,風氣不正,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互幫互助的農村集體抑制黑惡勢力。農村老人自殺率很高,一些老人自殺後很長時間沒人發現,在一定程度上也該歸罪於集體力量的缺失。

2016年,我曾考察過內蒙古的一個村莊。村裡的農民成立了生產合作社,一起勞動,選出代表與糧食公司議價。村子裡的風氣很正,感情好,各家各戶的事情相互都知道。這和沒有集體組織的村莊,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風氣。

農民有著天然的原子化傾向,在這種背景下,尤其應該鼓勵農民自建互幫互助的基層組織,遇到困難一起出主意,家裡有事相互幫忙。在鳳雅的悲劇事件裡,至少會有更多人去接待志願者,而不至於把鳳雅媽媽逼到這個地步。

城鄉

在志願者和網友眼裡,鳳雅媽媽對女兒的治療措施難以理喻。

在北京治療無果後,鳳雅媽媽把孩子帶回了家,在鎮上的衛生院住院。志願者對此十分憤怒:「楊美芹帶著小鳳雅已經回家,他們趕到了太康縣,確認了當時鳳雅還活著,在張集鎮衛生院。兔唇的兒子在北京高檔醫院,垂危的女兒在鄉鎮衛生院,籌款花到誰身上了?」(《王鳳雅小朋友之死》,有槽公眾號發布,原文已刪除)

但對於鳳雅媽媽來說,連北京都已經去過了,她已經沒有辦法了。作為農村家庭,離開當地後,哪怕進入縣城,也無依無靠。如果不是有人幫忙,她們在北京根本沒辦法照顧好孩子。

在志願者眼中,鳳雅媽媽讓重病的女兒在鄉鎮衛生院輸液,等同於放棄了對她的治療。

可對鳳雅媽媽來說,鄉鎮衛生院比村裡的診所更高一級,收費也會更貴。如果不是在鄉鎮衛生院輸液,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安頓孩子。

志願者眼中,是一個吝嗇的母親讓小鳳雅在鄉鎮衛生院輸液。

但在這位母親眼裡,她正在花掉自己所有的積蓄。

在城市中產的世界觀裡,十五萬隻是一年或兩年的工資,並不難募捐到。

但鳳雅一家人的朋友圈很狹窄,第一次募捐,只有一萬多。多次募捐,在多個平台上求援,他們一共也只收到三萬八千多元。

所以,在聽到醫生說孩子只能進重症監護室,每天費用一萬多的時候,鳳雅媽媽選擇了回家。她很明白地知道,她們家的積蓄連十天都撐不過去,而這是一個無底洞。

但在志願者看來,這是因為鳳雅媽媽非要醫生回答能否治癒,而醫生顯然給不出這樣「非黑即白的回覆」。於是,不講道理的鳳雅媽媽帶孩子離開了鄭州。

志願者和自媒體平臺發布的文章中,對於鳳雅媽媽的舉動,他們不僅是憤怒、不解,字裡行間還夾雜著鄙視的情緒。他們鄙視鳳雅媽媽吝嗇,一直讓孩子在鎮裡輸液。他們鄙視鳳雅媽媽文化水平低,不理解現代醫療規則,想要從醫生那裡得到承諾。

志願者們和鳳雅媽媽的溝通很不順利。鳳雅回家後,明明知道鳳雅的地址,他們還貼出尋人啟事,希望用輿論壓力來迫使她和他們合作。志願者的鄙視心理悄悄滲透在這些細節裡,可能他們自己都沒有反思過。

大概也正是由於這種潛藏的鄙視,志願者們一再強化對鳳雅媽媽的邪惡想像,最終寫出了這樣的謠言:「(楊美芹等)利用小鳳雅存活的希望行騙。小鳳雅在最後一個月裡,躺在衛生所的病床上,吊著毫無意義的生理鹽水,一分一秒地煎熬著,而她的親人,都希望她快點死去。只有她死掉,那筆捐款才能落到實處……」(《王鳳雅小朋友之死》,有槽公眾號發布,原文已刪除)

即使到了現在,人們瞭解了鳳雅媽媽的困難,知道她並沒有詐捐後,這些鄙視依舊沒有消失,誤會還是沒有解除。

在5月29日騰訊新聞的一篇文章後面,點讚最高的網友留言是這樣的:「根本沒有所謂的反轉,王鳳雅的家人除了沒有挪用捐款給家裡的男孩看病之外,其他的行為都是消極的不作為的。」(今日話題:《批評王鳳雅媽媽的做法,並非把城市精英的道德強加在農村人身上》)

可實際情況卻是,王鳳雅的家人帶著她從村裡、鎮裡、縣裡到鄭州、北京,跑遍了他們所能想像和接受的地方。鳳雅媽媽自學了軟體,到處募捐,為她兩歲的女兒流盡了眼淚。

這些事情,網友都知道,但網友還是認為,她的求醫過程非常消極。

鳳雅和媽媽

騰訊新聞的文章《批評王鳳雅媽媽的做法,並非把城市精英的道德強加在農村人身上》,更是指責鳳雅媽媽「順應命運」的農村倫理,不能原諒楊美芹不聽從醫生和志願者建議,不積極求醫的態度。文章說:

「只要有救治家人的決心,很多文化水平不高的人都能‘久病成醫’。」

「‘眼球摘除手術大概幾千塊錢,裝一個假眼義眼一萬多,化療每次三四千加上所有住院費不會超過5000塊錢,做4次化療,包括交通食宿五萬塊錢也就夠了。’這並不是一個大到難以讓人接受的數字。」

發出這篇文章時,騰訊新聞已經知道,鳳雅媽媽閱讀能力很差,一開始她連「雙側眼球內母細胞瘤「是癌症都不知道。她女兒的病根本沒有給他「久病成醫」的機會。

騰訊新聞也知道,文章裡說的五萬塊錢,不是醫生告訴鳳雅媽媽的數字。如果不是記者找關係聯繫上了一個好的醫生,醫生決不會慢慢坐下了跟你談,你的孩子多少錢能治好。他們只會說,先去交錢吧。而鳳雅媽媽沒有那麼多錢。

騰訊新聞還知道,在他們引用的材料後面,還有一句被他們忽略的話:「保眼治療貴一點,費用大概是十幾萬。」對於每個月收入只有兩千多元的鳳雅的家庭來說,這個價錢並非不是「大到難以讓人接受」。

在許許多多的新聞報導之後,「城市精英」們依舊難以理解楊美芹的苦衷。他們無法理解農村,難以理解底層。這並非是城鄉倫理道德的衝突,這只不過是城鄉撕裂的一種表徵,一道傷口。

如果人們的記憶沒有那麼快被時光洗滌,或許還記得甘肅的楊改蘭,那個殺死四個孩子又自殺的農村婦女;或許還記得雲南的小龍,那個除夕夜自殺身亡的留守兒童;或許還記得廣東的許立志,那個風華正茂卻匆匆逝去的青年工人。他們殘酷的選擇沒有那麼難懂,他們只是被福利體系的網路遺棄,他們只是被高速前進的社會拋出。

在一片喧囂中,楊美芹的丈夫王輝甚至沒有在家多做停留。他匆匆忙忙外出,去建築工地打工了。他並不是腦子不好用,他恰恰是深刻知道,抓住工作機會,存一點錢,才能真正守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

但,城市精英們,還是不懂這一點。

城鄉之間的互不理解,正在成為農村的嚴峻挑戰,也一直是整個社會的頑疾。

參考:

中國衛生和計畫生育統計年鑑2015》。

楊林等:《城鄉醫療資源非均衡配置的影響因素與改進》,《經濟學動態》2016年第9期。

王紹光:《巨人的瘸腿:從城鎮醫療不平等談起》,《書摘》,2006年第2期。

作者:熊成帥編輯:默默然美編:黃山

土逗公社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土逗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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