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弱者》选载

作者:(加拿大) 文思 发表:2005-04-29 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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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引言:长篇小说《弱者》是作者文思(辛明)呕心沥血,伏案四载写出的精心之作。本书描写的是一场情节曲折、内容丰富、感情真挚、场景宽阔的政治生活剧。其时间延绵半个世纪,其空间跨越亚欧美三洲。全书刻画了牛继宗、伍干臣、王志康、高优明四条主线和若干条副线。本刊已刊出小说的《楔子--国殇篇》和伍干臣主线的部分精彩段落(第25章及第35章部分)。现剪裁王志康主线中的一个感人故事(第4章部分及第30章)以飨读者。〗

第一部:中国篇--青少年时代

第四章 情长谊深

(1)、(2)略

(3)

自从粮食定量供应以来,刘素娥就没有办法叫志康多吃饭。这孩子鬼机灵,老是看着妈妈的碗盛饭。妈妈盛多少,他也盛多少,一口也不肯多吃。刘素娥放碗,他就跟着放碗。问他为什么不吃了,他说因为妈也不吃了。对他说妈吃饱了,他就说他也吃饱了。叫他把剩下来的饭吃完,剩那么一点点难收拾,他就非要对半分。你说世界上哪有这么懂事的孩子。我是一把老骨头了,刘素娥想,饿一点不要紧。可志康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整天就这么饿着,可怎么好呢?她真是愁死了。
这时候,刘素娥家的老长工傅铁栓从北山乡下给她挑来一担红薯。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老傅小心翼翼地把红薯一个接一个地由箩筐里拿出来,放入刘素娥家的麻袋。“红薯是粗粮,但是偏偏又很娇嫩。”老傅一面放,一面说:“不小心碰伤它,它就会坏。只要有一个坏的,它就会把整袋红薯都拐带坏。坏红薯有一股樟木味道,不能吃。”
看着那双青筋暴露的手,刘素娥感慨万千。多少年了?那是民国三十二年,丈夫叫人把昏迷不醒的傅铁栓抬回家中,收留他在家做长工。整整十六年过去了。当时他是一个二十四、五的青年小伙子,现在已经年过四十了。
“北山乡下还好吗?”刘素娥关心地问。
“嗨,好什么呀,”老傅抬头看着刘素娥,“实行了人民公社。大家都到公共食堂去吃饭。锅碗瓢盆都砸了去炼钢。你要炼,闲着没事的时候炼也不要紧呀,偏偏秋收的时候还要炼。好好的谷子都烂在地里了,真叫人心疼。今年可好,闹粮慌了。炼钢没有炼出名堂,倒搞得好多人现在拖儿带女地出去要饭。”
刘素娥发现老傅满额的皱纹又深又粗。上次见面还没有这么厉害。“乡下那么困难,你还给我们送东西来干什么?”刘素娥真诚地说。
“我不要紧。”老傅说:“一个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偷偷在山里开了几块地,种上了红薯。这玩意儿好养活,种下去就用不着再多管。到时候去收就行了。昨天半夜里,我就着月亮光挖了一些,天不亮就挑来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老傅,真难为你了。”刘素娥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你先在志康的竹床上睡一觉吧。我去给你做饭。”

“妈,我回来了。”志康一进家门就大声喊妈。
“小声点,老傅来了。给我们送来一担红薯。”刘素娥说:“他一夜没睡,我叫他在你竹床上睡一会儿。”
“傅伯伯来了,”王志康小声欢呼,“太好了。”
“志康,到伯伯这儿来,”老傅已经醒了,“让伯伯好好看看你。”老傅上下打量着王志康,“长得快和伯伯一样高了。是一个大小伙子了。”
“傅伯伯,你又给我们送吃的来了。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孩子,有你这一句话,伯伯就知足了。”老傅深有感触地说。

王志康夸奖的大好人是共产党定的“坏份子”。要搞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得从1938年说起。
1938年,在日本鬼子的猖狂进攻下,国民党军队狼狈逃窜。蒋介石黔驴技穷,听信两个小参谋的馊主意,决定“以洪水掩挡敌军”。他命令商震的部队在6月9日在郑州北面的花园口用重炮轰开了黄河大堤。滔滔不绝的洪水淹没了河南、安徽和江苏四十四县的大片土地,使百余万人身葬鱼腹,千余万人流离失所,富饶的华北平原之一部变成了十年九涝,人烟稀少的黄泛区。1943年,改道的黄河再次泛滥成灾,造成河南大饥荒,饿死近千万人。傅铁栓携妻儿离开河南老家,南下逃荒。途中,妻儿贫病交加,先后死去。逃至长沙县北山区时,傅铁栓本人也不敌饥寒,奄奄一息地倒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王善道凑巧从此路过,叫人把他抬回家中,给他治病养伤。在他的身体康复以后,王善道见他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又把他收留在家里做长工。
王善道读书知理,厚待下人。刘素娥勤劳节俭,待人宽厚。傅铁栓虽然在北山无亲无友、孤身一人,但是在王家当长工的这段时光却反而成了他一生中最舒适安定的日子。1945年,王家添了志康。志康最先学会的三个词就是妈妈、爸爸、伯伯。王家没把他当佣人看,他也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志康。下地回来,他有时给志康带回一个蛐蛐,有时给志康抓回一条泥鳅。志康围着他一口一个伯伯,他听在耳里,甜在心里,就像嘴里吃了蜜。
中国老百姓真是多灾多难。和日本鬼子刚打完,中国人自己又打起来了。共产党把地主富农的土地抢过来一个子儿不要就分了农民。中国农民终于得到了祖祖辈辈做梦都想要的土地,对共产党感恩不尽,连儿子丈夫的生命都不顾,舍了生家性命帮共产党打国民党。国民党的士兵大多数都是抓来的壮丁,根本就不愿意打仗,当然不是共产党的对手。只消三年,共产党就把国民党打得一败涂地,把国民党赶到了台湾和台湾附近的几个小岛上。
共产党替穷人撑腰,傅铁栓举双手拥护。土改工作队进村的时候,他也和乡亲们一起站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热烈欢迎他们。在拥护共产党、欢迎工作队的口号声中,他的河南口音夹在乡亲们的长沙话里,显得特别突出。但是,没过几天王善道就被洪队长当作军统大特务关起来了。傅铁栓大喊冤枉。他心里一清二楚,东家是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抓走的。要不是跑得快,他想,连我自己也会被抓走。难道说我老傅是漏网的军统大特务?和东家一起被抓走的还有十几个人,他们中有的人到现在还死活不知,下落不明。难道他们都正在当军统大特务?
老傅去与洪队长讲理。没想到洪队长反而批评教育了他一顿。洪队长说:“老傅啊,你苗正根红,苦大仇深。你可要提高阶级觉悟、站稳阶级立场啊!你怎么能替压迫你、剥削你这么多年的人说话呢?”
老傅不知道什么是阶级觉悟和阶级立场,但是他猜到了压迫和剥削不是什么好事儿。他实实在在地对洪队长说:“洪队长,东家对我挺好的,没有压迫我、剥削我。我现在要说的也不是东家对我是好是坏这件事儿。我要说的是东家不是军统大特务。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抓走的。我还揍了自己一拳头,恨自己没有保住东家,东家家里剩下孤儿寡母,日子多难啊!”
“你怎么还是一口一个东家?”洪队长火了,“他是地主、是反革命、是军统大特务。”
“你怎么说都行,反正他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老傅也火了,“他不是军统大特务。”
洪队长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凶狠地说:“你要是再死心踏地地做军统大特务的走狗,我就把你也抓起来。”
“你抓吧!有种你现在就把我关起来好了。”傅铁拴是一条硬汉,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要我还没被关起来,我就要替东家打抱不平!”
傅铁拴还没有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王善道就被枪毙了。在土改时期,乡政府就有权批准杀人,洪队长的土改工作队代行北山区乡政府的权力,枪毙一个“军统大特务”既合理又合法,完全符合共产党的方针政策。老傅万万没有想到,东家就这样冤里冤枉送了命。他火冒三丈地跑到乡政府与洪队长大吵了一场,然后开始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为东家鸣冤叫屈。他告到县里,告到省里,就差没有路费,去不了北京。
共产党处理来信来访的原则是,除特别重大事件由上级派工作组来处理之外,一般案件都转当地政府处理。傅铁拴替一个“军统特务”鸣冤叫屈,这对于共产党来说当然是一件小事,于是他的上访记录全部转到了北山区,也就是转到了代行北山区乡政府权力的土改工作队,具体地说,也就是全部转到了洪队长手中。
洪队长这一回可真火了。为了封住老傅的嘴,他再也顾不上老傅是他亲密的阶级兄弟了。他诬陷老傅与刘素娥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把他打成了坏份子,给他挂上“坏份子、军统特务走狗”的牌子游街斗争。既然是坏份子,就成了被管制的对象,上告上访的权利也就被剥夺了。老傅没能救东家,没能为东家鸣不平,反而把自己也贴了进去,从此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

刘素娥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招待她原来的长工。用尽他们母子俩一个月的计划物资,她总算凑成了四菜一汤:红烧油豆腐,韭菜炒鸡蛋,糖醋鱼,炒白菜和菠菜蛋花汤。什么都要凭票供应,各式各样的票证有好几十种:粮票、布票、油票、肉票、鱼票、蛋票、豆制品票、针织品票、糖票、糕点票、煤票、肥皂票、酒票、烟票……许多东西有钱有票还买不到,因为没有货。可是,《人民日报》每年的元旦社论还是大言不惭地说:“物价稳定,市场繁荣。”
“老傅,对不起。”刘素娥说:“没有什么菜,多吃啊!”
“这么好的菜,还说没有菜。”老傅认真地说:“我们乡下人就是过年也吃不到这些东西。为啥?没有钱,也没有票。政府好像不把我们乡下人当人。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老傅……”刘素娥打断他。她不愿听老傅说政府的坏话,怕他再倒霉。她特别不愿听老傅当着志康的面说政府的坏话。她怕志康人小嘴不严,出去乱说,给她惹祸。
“不说了,不说了。”老傅会意地说:“让我算算这碗红烧油豆腐要用多少种票好不好?里面的肉要肉票,油豆腐要豆制品票,里面加的糖要糖票,里面加的油要油票……”
“老傅……”刘素娥不得不又打断他。
“妈,傅伯伯,”王志康在想心事,一直没有说话,“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同意。”
“你说吧,只要妈做得到,妈准同意。”刘素娥毫不含糊地回答。她信得过儿子,他的想法绝对不会是坏想法。
“妈,同学们最近都瘦了。傅伯伯给了我们这么多红薯,我们请他们来家吃一顿红薯好吗?”
刘素娥看着老傅,老傅连夜挑着这担红薯,走了六十多里送来,就这么转请别人,是不是太不珍惜他的盛情了?
“好小子,仗义疏财,助人为乐,和你爸爸一模一样!”老傅拍手大笑起来,“好样的,好样的!就照你说的做吧。伯伯在山里还有红薯地,改天再给你小子送一担来。”

(4)

当天晚上,王志康就把同学们请到家里。房子太小,屋里屋外到处都站着孩子们。碗筷不够,好几个孩子共用一个碗。大家都用手抓着吃。孩子们有说有笑,热热闹闹,比过年还开心。
吃到兴头上,牛继宗问大家,“你们听过一首关于红薯的顺口溜吗?”
“什么顺口溜?说给大家听听。”伍干臣永远那么好学。
“那好,你们听着,”牛继宗有声有色地念道:“红薯一根棍儿,吃了饱一会儿, 拉屎一大堆儿,打屁臭死人儿!”
哄堂大笑。
王志康觉得有些不妥,连忙向傅铁拴解释,“傅伯伯,你别见怪,不是说你。”
其实老傅自己也在笑。“我为什么要见怪。这是实话。”
伍干臣却听着不对味。他认为,粮食不够,政府号召“瓜菜代”,我们应该响应政府的号召,与政府同心协力共度难关。“继宗,少说怪话。有红薯给你吃饱就不错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说到了高优明的痛处。他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伍干臣慌了,连忙向高优明道歉:“优明,你别伤心!我是就事论事,没有别的意思。”
“优明,别哭了,”钱雅青觉得自己的鼻子发酸,也快掉眼泪了,“坚强些。连我都正在努力改正好哭的缺点。”
吴辉耀深受震动。他突然认识到,作为后娘崽,高优明处于何等绝望的境地。自己每当他得意的时候就叫他后娘崽,这是多么残忍。他突然发现,一个人无论多么痛苦和伤悲,他还是有追求欢乐和幸福的欲望。他必须以这种追求来中和他的绝望。自己一见到他得意就揭他的伤疤,这等于无情地剥夺了他苦中作乐的权利。 这是一种毫无理由的残忍。他决定痛改前非,今后再也不叫高优明作后娘崽了,哪怕在和他争吵的时候也不那么叫了。俗话说,人怕揭短,树怕揭皮!他想,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以这种侮辱人格的方式时时刻刻向他挑衅。今后,我应该采取毛主席倡导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方针,把事情做得“有理、有利、有节”。
“这样不行,”高优明的哭声把武建湘的心都撕裂了,他坚定地说:“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我明天就去找章老师谈。章老师不行,就找黎校长。”
大家的劝解和安慰终于使高优明止住了痛哭。他抽泣着向刘素娥请求,“王妈妈,我带两个红薯回去给越明好吗?”
“好,好,”刘素娥连声回答,眼角闪烁着辛酸的泪花。
唐招弟人小腿快,早从人缝中钻出去,挑了两个大红薯,用她的干净手绢包好,又钻到高优明身边,“给,拿着。”
高优明接过红薯,对刘素娥说:“谢谢你,王妈妈。我先走了。”
“我也该走了。”唐招弟跟着告辞,“谢谢你,王妈妈。”

(5)略

(6)

同学们散后,傅铁栓要连夜回去。刘素娥和王志康说什么也不答应。六十多里路,非得走到天亮不可。昨天就一夜没有睡,今夜无论如何也得好好睡一觉。刘素娥到橱房给老傅开竹板床,也就是两条长凳上面架一块竹板。老傅在房间里看志康做功课。现在的孩子个个读书识字,真好!可是,怎么进了初中,志康的字就写得歪歪扭扭了呢?不认真学习可不行!他想。我不识字,当初去给东家打抱不平,只能口里说,人家记。记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按一个手印。最后,没有把洪队长那家伙告倒,反而让他把我给整倒了。
“志康,”老傅忍不住问:“初中老师不要求你们方方正正地写字了?”
“要求,当然要求。”王志康不知道傅伯伯为什么会提这个问题。看到傅伯伯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的练习本,他恍然大悟,“傅伯伯,这是英文。外国人就是这么写字的。”
“哎呀,志康了不得啦。”老傅对橱房里的刘素娥高喊,“还懂洋文了!”
“可不是吗,都是小大人了!去年秋天在学校里炼钢,三天两头上夜班,”刘素娥探出头来回答,“没把我急死!”
竹板搭好了。刘素娥走出橱房。“老傅,我们到院子里去乘凉,别影响志康做功课。”
两个长辈一人拎着一张竹椅,拿着一把蒲扇,到院子里去了。王志康做完功课,吹熄灯,躺在竹床上,心里想着晚上的聚会,激动得毫无睡意。武建湘说再也不能让高优明那样生活下去了。他明天就去找章老师,甚至黎校长。也许高优明这下子真的有救了……
夜深人静,空气清新,声音传得特别远。墙角的蛐蛐叫,池塘里的蛙鸣,甚至妈妈和傅伯伯的谈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傅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嘴不好。”妈妈在教训傅伯伯,“你整天辟里啪啦乱说,亏还没吃够吗?”
“我一个老光棍,怕什么。再给我十顶坏份子帽子戴好了,我不过是喜欢说实话罢了。”傅伯伯忿忿地说。
“小心点好。”妈妈劝他。
沉默。只有蛐蛐叫和蛙鸣。
妈妈又开腔了:“老傅,你处境不好,乡下比城里还困难,还给我们送东西来干什么?”
“我不要紧。我放心不下的是你们。”傅伯伯真诚地说:“我这条命都是东家给的,照顾你们是我的本份。”
“再说,人言可畏。”妈妈顾虑重重地说:“我们孤儿寡母的,人家要是说闲话,那可不好听呐。”
“怕什么。我们行得正,坐得端。还怕被吐沫星子淹死!”
“好了,我说不过你。时候不早了。你昨晚又没睡。歇了吧。”妈妈说:“你睡橱房的竹板上。我和志康睡屋里。明早吃过早饭再走。”

(7)

傅铁拴往竹板上一躺就呼呼睡着了。刘素娥躺在志康旁边的竹床上,心乱如麻,无法入睡。她的思想又回到了十年前她离开北山老家的那一天。丈夫被杀,家产被分,还要玷污她的清白,这个家她再也呆不下去了。正房早就分给了贫雇农。她住在原来由老傅住的小厢房里,而老傅则住进了牛棚。她在厢房收拾东西,决定一走了之。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了。一幅她从贫雇农扔掉的垃圾中捡回来的条幅,几件贫雇农都不屑一顾的衣服。
她把老傅叫进房里,抽泣着说:“老傅啊,这里我没法呆了。我要带志康回长沙岳麓山下的娘家去。这里有几件善道的衣服,他们挑剩下来不要的,你拿去也找一个地方逃命吧。”
“不,我不走。”傅铁栓倔犟地说:“我一走,他们会把你这间厢房都抢走。”
“那好吧,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反正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刘素娥无心与他争辩,卷起她和志康的几件换洗衣服,夹着那幅条幅,牵着泣不成声的志康的小手,默默无言地走出了家门。
在院门口,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曾经温馨甜蜜的家。新婚的欢乐、夫妻的恩爱、怀孕的期盼、得子的喜悦,无数美好的回忆都变成了过去,都将永远埋葬在这里。想到这儿,她鼻子发酸,眼泪蒙住了双眼。她用手背擦去泪水,看见傅铁拴还呆站在房中,透过破烂的糊窗纸目送他们母子离去。自始至终,他们俩连手指头都没有碰过一下。

刘素娥真的再也没有回过北山。一晃十年过去了,她住在爸爸的一幢土砖草顶的茅屋里,靠给湖南大学的穷学生缝补浆洗度日。志康是她给善道留下的一条根,她就是不吃不喝也不能让他过得比别的孩子差。看着志康一天天长大,进初小,进高小,现在又成了重点中学的高材生,她觉得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可是还有乐趣,还有盼头,特别是志康这孩子这么懂事,这么孝顺。
可是老傅到底图个啥呢?他戴着一顶坏份子帽子,硬是犟在北山那间厢房里不走。他要为东家保住最后一点产业。每年他都来几次,送来一些地里出的土产。头几年,刘素娥还劝他走。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回河南老家总是可以的嘛。老傅不听,他非要守着那间破屋。于是,刘素娥又劝他找一个老实厚道的人成亲。老这么一个人孤苦零仃的怎么行?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有个三长两短总得有一个人照应吧!可是老傅不但把她的建议当耳边风,还要笑着打趣她,“快四十的老坏份子,谁要?你要吗?送给你,你也不要啊!”眼睁睁地看着老傅一辈子就这么耽误了,刘素娥觉得过意不去。她打算好了,等志康再长大一点,她要对志康说,傅伯伯照顾了咱家这么些年。他孤孤单单一个老头儿,咱得给他养老。志康这孩子懂事,他会答应的。

躺在妈妈身边的竹床上,王志康也没有睡着。妈妈和傅伯伯的谈话使他深受感动。妈妈是一个老式妇女。傅伯伯是一个乡下人。他们不像现在的城里人,见面时握手;分手时又握手。他们认识十几年了,连手指头都没有碰过一下。但是听他们说话就知道,他们的心贴得多近啊!我一辈子要是有一个这样的贴心人就好了!他想。当然,妈妈很贴心;傅伯伯很贴心;伍干臣、高优明、牛继宗都很贴心。但是,这与妈妈和傅伯伯的贴心好像不一样。究竟在什么地方不一样呢?王志康说不出来。反正就是不一样!
他不明白,傅伯伯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坏份子。他不懂,妈妈和傅伯伯这样两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人,真心诚意地互相帮助,怎么会有人说闲话。大家的日子都过这么清苦,大大小小的事情那么多,各自搞好自己的事情多好。为什么要管别人的闲事?你要是做完自己的事情还有时间和精力,你就做一些对大家有好处的事情多好,别去做让人家难受的事情!
傅伯伯这次来可比上一回显得老多了。他一个人住在北山老家的那间破厢房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再往老走,腿脚不灵便了,身子骨不硬朗了,他总得有一个人照顾啊!不要紧,到那时候我就长大了,他想。我把他接到我家里来住。妈妈和他那么贴心,一定会答应的。我要专门给他们一间房子,让他们无忧无虑地说话,谁也不能再说他们的闲话……
想到这里,王志康突然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很有用的人。他心安理得地带着微笑进入了梦乡。

第二部:中外篇--中壮年时代

第三十章 昨日黄花

(1)

长沙市博物馆馆长的竞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今天下午,各候选人将发表竞选演说,明天就要投票选举。王志康在全神贯注地准备讲稿。他对当官并没有兴趣,他恨不得把考古队长的职务都推掉。对于社会名流的虚名他也不太在意。他认为,一个人是不是社会名流,不在于他担当什么职务,而在于他有什么贡献。但是,他毕竟还是参加了竞选,因为这是他的民主权利。既然他有条件当候选人,他为什么要白白放弃呢!中国不是民主太多,而是民主太少。为了争取民主,许多志士仁人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包括他的上级,原长沙市市委第一书记邹乃山;包括他的老友,原湖南农学院教授伍干臣。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皱了皱眉头。胡书记昨天对他说过,今天上午,他的首要任务是全力以赴地写好演说稿,不要管队里的事情。但是,作为一个认真负责、工作踏实的人,事到临头,叫他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他做不到。
“请进。”他高喊。
“王队长,你的信。”办事员小秦把一封便函送到王志康手中。
王志康看了一眼信封,稀饭封的口,上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发信人的地址姓名,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王队长亲启”。
“哪儿来的?”王志康奇怪地问。
“不知道,”小秦回答:“几个乡下人送来就走了,肩上挑着葱和韭菜,好象是进城卖菜的农民。”
“怪事。”王志康自语。他一面拆信,一面说:“那好,谢谢你。”
小秦离开了队长办公室。
王志康低头看信。是一个便条,用拆开的香烟盒写的。

王队长,
告诉您一个坏消息。老傅头生病好几天了,发高烧,说胡话,怪可怜的。他说胡话的时候,老是喊您的名字。不知道您可不可以在百忙中抽空去看一看他。
不要对他说是我们送的信。他不愿意打扰您。刚生病的时候,他对我们说过,谁也不许告诉王队长。

下面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
王志康不加思索地拿起电话,拨通了收发室。“喂,小秦吗?刚才送来的便函到了多久了?”
“刚到,”小秦在电话另一端紧张地说:“我一点也没有耽搁。”
“没耽搁就好。”王志康说:“下面有几件事,你记一下。第一,我要立即使用队里的面包车,通知车库,停止原定任务,把车开到楼下等我。第二,打电话给文化局,告诉他们,我有急事,今天下午不能去竞选大会发表竞选演说。如果竞选活动必须照常进行,我愿意自动退出竞选。第三,对胡书记说,我和朱爱莲研究员有急事,需要请假一天。胡书记正在文化局开会研究博物馆馆长的竞选工作,你肯定能找到他。就这些,都记下来了吗?”
“都记下来了,王队长。”小秦恭敬地说。
“那好,先做第一件事。”
王志康放下电话,跑进朱爱莲的办公室,只说一句“傅伯伯病了”,拉起朱爱莲就走。走到楼下,面包车正好开到。王志康和司机握了握手,说了一声谢谢,自己跳上驾驶座。给朱爱莲打开前座的门。朱爱莲刚刚坐稳,他就启动引擎,向北山方向急驶而去。
司机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车消失在拐角处。他摸着后脑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

(2)

王志康是反对用公车做私事的。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一贯要求严格。但是,今天他却开着公车,拉着朱爱莲跑了一整天私事。自己没有车,事情又非办不可,他有什么办法!
他们一路飞奔,赶到北山傅铁栓住的小厢房。傅铁栓正在昏迷不醒地说胡话。他们请围观的农民帮忙,把傅铁栓抬上车,由北山直接开进了湖南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急诊、化验、办住院手续,他和爱莲两人马不停蹄地奔忙,总算把傅铁栓安插进了住院病房。他们又开车回家给傅伯伯拿毛巾、茶杯、热水瓶和碗筷。一听说傅铁栓重病,王妈妈急得手忙脚乱。她把家里的水果都交给爱莲拎着,把家里的钱都揣在身上,跟着儿子和媳妇到了医院。志康和爱莲让妈妈在住院病房陪着昏迷不醒的傅伯伯,这才开车去文化局礼堂。等他们赶到,竞选大会早就散了。一看表,都五点多钟了。小栓也该放学回家了。这时候,他们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有吃。他们又开车往家里跑。爱莲急急忙忙做了一顿晚饭,父子三人一起囫囵吞枣地吃了。吃完又开车往医院跑,小栓也非要跟着。他们全家四口人一直守在傅铁栓的病床前,盼望他醒过来说几句话。但是傅铁栓始终处于昏迷状态,一直到医院清理病房,只许一个病人家属陪房。妈妈非要留下来不可。他们劝说无效,只好带着小栓开车回家。

躺在床上,王志康心烦意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朱爱莲也心事重重,无法入睡。看着丈夫忧愁的样子,她真担心他又像“六•四”之后那样再发一次心病。
必须让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不能让他憋在心里,她想。她决定从远处谈起,“把博物馆长的竞选耽误了,不要紧吧?”
“我才不在乎呢!”王志康早就忘记了这件事。他对馆长的宝座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就是当了馆长又能怎么样?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如果它想把你搞下来,那只是举手之劳。要想不让它搞下来,你就要听它的话,跟它走。它放一个臭屁,你也得说香。你要执行它的政策,按它的要求组织政治学习,按它的口径规范自己的一言一行。为此,你不知道要多说多少假话和谎话!要不是为了享受自己的正当民主权利,我才不会参加那个竞选呢!他想,要不是为了方便自己的科研工作,我连考古队长都想辞掉。
“那么,”朱爱莲关心地问:“你在想什么?”
“你还记得玉蟾岩吗?”王志康突然问。
“当然。”朱爱莲说:“我们发表的处女作就是……”
王志康打断她,“关于妈妈和傅伯伯,你当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你是说……”
“对,我是说……”多少年了?王志康在想,初中时期,我就认识到妈妈和傅伯伯很贴心。高中毕业,我又发誓要解决他们的问题。下乡九年、回城四年、大学五年,在我发誓之后的十八个年头里,我什么都没有做。倒是妻子主动提出了这个问题。可是,我还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一晃又过去了十年!今天,傅伯伯病危,我才突然又想起了妻子十年前的建议。我真混啊!我怎么对得起爱我疼我一辈子的妈妈和傅伯伯呢!想到这里,他嚎啕大哭起来。
“志康,”朱爱莲慌了,“你怎么啦?”
“爱莲,”王志康止住啼哭,“我是不是很窝囊?”
“不,你一点也不窝囊。”朱爱莲安慰丈夫,“你是我们国家屈指可数的青年考古学家。”
“可是,我把妈妈和傅伯伯耽误了!”王志康自责地说:“耽误了好几十年。”
“不要紧的,”朱爱莲安慰他,“现在还来得及。”
“爱莲,你真是我的好妻子。”说着,王志康把朱爱莲紧紧地搂在怀里。
“好了好了,谁稀罕听你的奉承话!”朱爱莲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但是,她也紧紧地抱住了王志康。

(3)

经过几天的救护和治疗,傅铁栓逐渐好转,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病人转危为安,病愈出院,病人家属都感到高兴,但是傅铁栓即将出院倒叫王志康一家发起愁来。从医院看望傅铁栓回来,一家三代四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小栓瞪着大眼睛,轮番看着奶奶、爸爸和妈妈,象一个被忧愁压倒的小老头。
“过几天老傅就要出院了,”王妈妈终于开口了,“一个七十四、五的老头,孤身一人住在北山乡下,怎么能叫人放心嘛?”
“不,我不让傅爷爷走。”小栓大叫,“傅爷爷就住在我们家。就住在我的房间里。”说着,他跳下沙发往外走,好像马上就要去医院把傅爷爷接到他的房间里来。
朱爱莲把他拦腰抱住,搂在怀里。“大人说话,小孩不要乱吵。”
“谁说我乱吵了。”小栓撅着嘴说。
“我同意小栓的意见,”王志康认真地说:“我们不能让傅伯伯回乡下。太危险。要不是北山几个老乡给我送信,就是傅伯伯去世了,我们也不知道。”
“我也同意。”朱爱莲说。
孩子们说出了王妈妈心里想说的话,王妈妈从心坎里感到宽慰。她坦白地承认,“这正是我的打算。”
“妈,我们还商量了一件事情。”王志康看着妻子,“爱莲,女人的事情,你说吧。”
“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朱爱莲说:“儿子不说,叫媳妇说!”
“你们两个搞什么鬼,”王妈妈笑了,“吞吞吐吐的。”
“爸爸妈妈,你们搞什么鬼,吞吞吐吐的。”小栓学着奶奶的口气说。
“大人说话,小孩别打岔。”朱爱莲制止儿子。
“小栓,你该睡了。”王志康说:“明天要是起不来,看爸爸不打你的屁股。”
小栓撅着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门之前,他向爸爸妈妈挥动着拳头说:“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搞鬼。不把傅爷爷接回家,我饶不了你们。”
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把奶奶、爸爸和妈妈逗得哈哈大笑。
止住笑后,王志康移坐到妈妈的右侧,红着脸说:“妈妈,我和爱莲认真商量了。我们建议您老和傅伯伯结婚。”
刘素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做梦都不能想象,她的亲生儿子会提出这么荒唐的建议。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愤怒,“怎么,你嫌妈老了,不中用了。你想把妈赶到北山的那间破厢房去?”
”妈,你说什么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朱爱莲见婆婆动怒,连忙移坐到婆婆的左侧,替丈夫解围,“我们怎么能让你走呢!你和傅伯伯结了婚还是照样和我们住在一起。三代人和和睦睦,欢聚一堂,你看多好啊!”
三人都坐在了同一张三人沙发上。志康和爱莲都是大忙人,他们母子三人从来没有机会和时间进行这样亲密的促膝谈心。
“我和爱莲都经常有野外作业,不能常年在家照顾你们两位老人。”王志康解释,“您老七十二了,傅伯伯七十五了。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如果你们分别睡在两个房间里,万一有个差错,对方都不知道。所以说还是住在一起比较安全。”
孩子们想得真周到。王妈妈心里觉得暖洋洋的。但是,这实在太荒唐,叫她哭笑不得,“七十多岁的人了,还结什么婚哟!”
“妈,老年人也有享受幸福的权利。”朱爱莲说。
“妈,”王志康决定把话说透。他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小的时候不懂事,年轻的时候顾虑多。现在快五十了。把世界都看透了。胆子也大了,顾虑也少了。儿子后悔啊!儿子早就应该为你们办这件事。傅伯伯为了替爸爸申冤,为了保护您老的名誉,被戴上坏分子帽子,一辈子都没有再娶,还一直从自己口里省下吃的,照顾我们。您老忍辱负重,全心全意地抚养儿子,也没有再嫁。傅伯伯和您老心心相印,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从1949年算起,已经足足四十五年了。不在您两老都健在的时候帮你俩把这件事办了,儿子死不瞑目!”说着,王志康哭了。
朱爱莲掏出手巾,隔着婆婆给丈夫擦眼泪,她也跟着哭了。王妈妈伸出左右手,把儿子和媳妇搂在怀里,哭得比他们还伤心。
“要这么做,”王妈妈止住啼哭,说出她的忧虑,“那不正应了他们向我们泼的脏水吗?”
“妈,”王志康擦干眼泪,激动地说:“我们提心吊胆,窝窝囊囊地生活了一辈子!我们活得多累啊!是时候了,我们该挺起腰板,痛痛快快地做人了。”
王妈妈不语。沉思良久之后,她低语道:“容我再想一想吧。再说,还得人家老傅也同意啊!”
“傅伯伯那里我负责。”王志康胸有成竹地说:“我和他爷儿俩要像男子汉对男子汉那样好好聊聊。”
大家都记得,在“六•四”之后那一段腥风血雨的日子里,傅伯伯和王志康爷儿俩像男子汉对男子汉那样聊过,结果解决了看来无法解决的难题。

(4)

王志康一家人把傅铁栓从医院接回家。老傅一进王家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高兴。
“哈哈,没想到我老傅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老傅哈哈大笑,“今晚先在你家过一夜,明天再回我的北山老家。”
志康和爱莲面面相觑。
小栓心直口快,“傅爷爷,你不许走。你就住在我家。”
“怎么?”老傅开玩笑说:“你要把爷爷扣住?”
“先吃饭,”王妈妈把话岔开,“有话吃饱肚子再说。”她心里有数,大家七嘴八舌说不清楚,还是让志康和老傅爷儿俩像男子汉对男子汉那样好好聊聊比较解决问题。
大家有说有笑,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许多天来,谁也没有这么快活过。饭后,爱莲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碗碟,对老傅说:“傅伯伯,我和妈带小栓去中山路百货大楼买东西,志康陪您老好好聊聊。”她说的是实话。家里要添一口人了,的确需要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去吧,去吧。”老傅心情舒畅地说:“好好看着妈妈和小栓,别挤着他们。”

女人和孩子都走了,家里只剩下了两个男人。是谈正经事的时候了。
“傅伯伯,”王志康与傅铁栓同坐在三人沙发上,亲切地说:“我看您老就不要回北山了。就住在这儿,大家都方便一些。”
这个提议有些突然,老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当初坚持留在北山不走,目的就是要为东家保住那间厢房。四十多年过去了,那间茅草房已经东倒西歪,漏雨透风,迟早会要倒掉。现在,就是把它白白送给别人,也不见得会有人要了。继续坚持下去的确没有多少必要。在他重病的日子里,他想过就在那间厢房里悄然死去,然后叫乡亲们把他和那间茅屋一起烧掉。没想到志康听到消息,硬是把他从阎王老子那里救了出来。既然活过来了,他就还不想死。他亲眼看着志康从小孩子长成了一个有情有义、出人头地的名人。他还想亲眼看到小栓也出息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几十年来,他一直把志康的家当作自己的家,既然志康成心留他,他也用不着客气。“那好,伯伯就不回那间破厢房了。只要你们不嫌弃,伯伯就住在小栓房间里。”
“小栓是一个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和他住一起恐怕会吵着您老。”
“那么你打算……”老傅糊涂了。全家总共就三间卧室,难道让我老头子长年住客厅?
“我和爱莲商量过了,”王志康的脸涨得通红,“我们想请您老和妈妈结婚。”
傅铁栓大吃一惊,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们可怜我?”
“不对,”王志康斩钉截铁地说:“是敬重你。”
“我可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念头啊!”傅铁栓实实在在地说。他苦守那间厢房四十几年,心里想的就是为东家保住最后一点家业。东家把他当自家人厚待了五年,他就要把东家家里人当自家人厚待一辈子。对东家娘子,他从来就不曾有过任何非份之想。
“所以我们才替你想啊!”王志康说:“所以我们做晚辈的才更加敬重你啊!傅伯伯,”王志康朝傅铁栓移近一些,“现在,我像男子汉对男子汉那样和你说真心话。无论男女老少,谁不想要一个幸福的家!您老孤身一人四十几年了。该有一个家了。这次您老得病,差点孤零零地死在北山。我们把您一送进医院就商量好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您老回北山。您老照顾了我们家好几十年,您老住到我们家来是名正言顺的。您老和我妈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两个人互敬互爱,情投意合。住到一起来,能够互相照顾,还能帮我们照顾小栓,我和爱莲在外面出差也就放心了。”
王志康说得入情入理,傅铁栓提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他也不愿意虚情假意地反驳。他觉得志康的安排合情合理,他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心噗通噗通直跳,就像黄河决了堤。他想,共产党挑动老百姓和老百姓斗得你死我活。共产党再狠再毒,有良心的人还是有良心。就凭志康这孩子这么重情义,这么懂孝道,我这一辈子就算没有白活!他真诚地说:“我倒是好说,你妈妈同意吗?”
“我们和她说过了,”王志康回答,“她说你同意她就同意。”
“那好,她同意我就同意。”话一出口,傅铁栓狠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他对自己这种吞吞吐吐的回答很不满意。这不像一个敢做敢为的男子汉说的话,倒像一个畏首畏尾的老娘们。他后悔自己没有直截了当回答:“我同意!”
王志康没有注意到心直口快的傅伯伯在关键时刻居然也会使用外交辞令。他只知道他的任务圆满完成了。他兴奋地喊:“啊,我太高兴了,爸爸。”
在无意中,他不知不觉地叫傅铁栓做爸爸了。他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中,他还从来没有叫过任何人爸爸。傅铁栓也惊呆了,他也早就忘记了被人叫做爸爸是多么幸福和荣耀。两个男人惊愕地互相注视着,突然又不约而同地把对方拥抱在怀里。两行老泪在傅铁栓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滚滚流下,滴到王志康的肩上。但是王志康却毫无觉察。

(5)

王妈妈不同意大办。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办什么婚事!去办事处登记一下,搬到一起来住就行了。傅铁栓也不在乎排场。
但是,王志康非要大办不可。他说得头头是道,“你们俩老情长谊深,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一样长久,怎么可以草率了事呢?儿子结婚的时候,咱家没钱,办得简单,儿子到现在还在后悔。现在咱们有钱了,咱们不能再亏待咱们家的老人。”
“对,志康说得对,”朱爱莲附和,“咱不能再让你们两老后悔。”
“虽说没有竞选那个馆长,你也算得上一个社会名流了,”王妈妈说:“你就不怕别人笑话?”
“有什么好笑话的,”傅铁栓不同意王妈妈的意见,“咱光明正大的结婚。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强多了。”
“说得痛快!”王志康拍手叫好,“咱家结婚不关旁人的事。想看笑话的人,咱不请。咱只请咱们的老同学。大家一起来好好热闹一场。”说到这里,王志康对傅铁栓说:“傅伯伯,还记得那一年吗?你老担来一担红薯。我们请全班同学来家里吃了一顿。”
“记得,记得。”傅铁栓笑得满脸的皱纹都缩到了眼角上,“有一个小子还唱什么‘红薯一根棍儿……’,还有一个小子大哭了一场。”
“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王妈妈嗔怪地说:“偏偏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王志康轻声自语,“这一回可不能再请他们吃红薯了。咱们要好酒好菜,大鱼大肉,好好招待招待他们。”

王志康包下了凯旋门饭店二楼,办了十几桌酒席给妈妈和傅伯伯举行隆重的婚礼。他没有请文化局、博物馆和考古队的领导和同事,却专门请他仍在长沙的老同学。从加拿大回来的牛继宗和许丽姿抱着他们领养的孩子牛秀英也来了。在株洲办公司的吴辉耀听到消息,带着妻子刘梦醒专程由株洲赶来赴宴。当年在他家饱餐一顿红薯的十五、六岁的孩子现在都成了年近五十的壮年男女。人人拖儿带女,携家带口,把饭店闹翻了天。
开席前,大家请主人王志康致辞。王志康一反平日的谨小慎微,当仁不让地站起来慷慨陈词。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我能为我的妈妈和傅伯伯举行婚礼,我感到十分高兴。虽然这个婚礼在三十多年以前就应该举行,但是我认为,应该办的事情,办得再迟也比根本不办好。同学们,你们说对不对呀?”
“对!”同学们齐声回答,热烈鼓掌。
“在祝愿妈妈和傅伯伯健康长寿,共享晚年的同时,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些过早地离开人世的同学。”王志康举起酒杯,庄严肃穆地把第一杯酒撒在了地上,“这是祭奠刘向东和唐招平的,她们为了一个也许永远无法实现的崇高理想而献出了她们年轻的生命。”
唐招弟的眼泪夺眶而出。坐在她身旁的文质、文彬姐妹连忙低声安慰妈妈。她们还没有出世小姨就死了。她们只从照片上看到过小姨的摸样。一个头扎小辩,身穿黄布衣的小姑娘,年龄介于她俩现在的年龄之间。正是大好年华,却早早地去世了。这是为什么?她们永远也无法理解。
“别忘了,”唐招弟擦了一把眼泪,“还有高越明。”
“对,还有高越明,”王志康补充,”他为了一个本来可以实现的理想--人人平等--而献出了他年轻的生命。”
对越明叔叔,文质、文彬姐妹知之更少,因为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爸爸每次一提到他就忍不住流泪。在她们的想象中,越明叔叔是世界上最苦最苦的人。
王志康把酒杯重新满上。他高举酒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是我代替伍干臣喝的。我认为只有他才最有资格坐在上座喝这第一杯酒。”
钱雅青激动地掉下了眼泪。干臣入狱四年来,王志康夫妇、高优明夫妇和老同学的关怀和安慰不断地赋予她新的活力。王志康在他妈妈的婚宴上给予干臣如此崇高的评价,这表明无论政府怎么信口雌黄,人民心中自有公论。
牛继宗觉得王志康的祝酒词很不得体。他气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但是又不好发作。想到丈夫在伍干臣入狱之后落井下石,向他索赔二十多年前的两只兔子,许丽姿羞愧地低下了头。她慌忙把奶瓶塞到秀英嘴里,以给孩子喂奶来掩饰她内心的愧疚。
王志康再次酙满酒杯,大声说:“现在,请大家一起举杯,为我们的父母干一杯。为了把我们扶养成人,他们省吃俭用,含辛茹苦。现在他们有的已经仙逝,幸存者也都到了古稀之年。我不敢斗胆请他们大驾光临,但是我要请大家与我同干此杯,以表示我们对父母的养育之恩的永志不忘!”
“干杯!”全体起立,举杯齐声呐喊,连孩子们都尖叫着凑热闹。酒量好的喝茅台、董酒;酒量差的喝啤酒、葡萄酒;滴酒不沾的喝汽水、果汁。
王志康第三次酙满酒杯,“现在,我建议大家和我再干一杯,为身处异国的高优明、牛耀祖,为远在香港的谢尧辉、文理清,为在外地工作的武建湘、赵玉莹,为所有不能到场的同学们、朋友们,干杯!”
一眨眼的工夫,王志康接连喝了三杯茅台,王妈妈和傅铁栓都惊愕地看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朱爱莲夺过他的酒杯,“你疯了,不许再喝了。”
年近五十的老同学们突然变得年轻起来。大家端着杯子在席间穿行,向一对新婚老人贺喜,对多日不见的朋友问候。几乎每一个人都离开了自己的座席,大人说,小孩叫,凯旋门饭店二楼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到钱雅青和她的女儿伍燕席前来问候的人特别多。同学们把伍干臣视为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和脊梁,对他表示由衷的敬佩,对钱雅青母子也流露出真挚的同情。大家已经在私下议定,要捐一笔钱帮助她们解决经济困难。但是,为了尊重她们的自尊心,在席间没有人对她们明言。
大家对高优明不能赴宴深感遗憾。高优明妙语连珠、酒量似海,如果在场,肯定能为宴会增色不少。许多人围聚在唐招弟身边,打听高优明在国外的情况,讯问唐招弟办理出国手续的进展。唐招弟踌躇满志。她把手搭在坐在她左右两侧的女儿高文质和高文彬的肩上,向同学们郑重宣告,“我在中国没有机会上大学。我要让我的女儿到国外去上名牌大学。”
唐招弟的豪言壮语博得了聚集在她周围的同学们的一片掌声。高文质和高文彬发觉自己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脸色有些发红,显得更为青春焕发。她们永远也无法想象,他们的父母在他们这么大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在酒足饭饱之际,牛继宗得意忘形,突发奇想,决定发挥一下他的领袖作用。他用筷子敲着碗边叫大家肃静。在全场安静下来之后,他站起来大声说:“下面,我提议,请新娘新郎介绍恋爱经过。大家同意吗?”
吴辉耀等少数几个喝得晕头转向的人齐声叫好。但是大多数人都深感不妥。大家面面相觑,甚为尴尬。王妈妈羞得离席逃进了厕所。傅老汉没有走。他确实有满腹的心里话想告诉晚辈们。但是他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张了几次嘴,有心说几句有份量的话,讲讲他的人生感受,说说做人的道理。但是,千言万语堵在他心头,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突然,他大嘴一咧,失声痛哭起来。
看到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如此动情地啼哭,大家都没了主意。王志康、朱爱莲和王小栓一起劝慰都无济于事,傅铁栓越哭越伤心。
听到老傅的哭声,王妈妈从厕所跑了出来。她把老伴的头抱在胸前,心疼地抚慰他,“老傅,你怎么了?你可是一条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啊!想当年,工作队斗你,摁着你的头,叫你跪在洗衣板上,用细铁丝在你脖子上挂了一块‘坏份子、军统特务走狗’的大牌子。你的脖子上勒出了一道道血沟,你的膝头烂得化了脓。可是,你可没有求过一声饶,没有掉过一滴泪啊!”

(长篇小说《弱者》已由美国《成家出版社》于2003出版。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网上购买。网址:www.beautho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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